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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刺进窗帘的缝隙,照在我旁边的枕头上,曲折有致,看上去像极了一把梳子。枕头上的余温带着一丝香气,似有似无地缠绕在我的指尖。一根棕栗的断发安静地躺在枕头上,看起来有一种气血十足的健康。
身后的浴室就是在此时传出洗澡的水流声,我这才回想起一些什么,起身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向外看。
我第一次得以这样的角度完整地看着整个客栈的布局和结构,半四合院式的三层木质建筑,院子里还有一棵年代久远但依然茂盛的树。
一只鸟不紧不慢地飞出,从飘着云的天空划过,一把刀似的,惊得树上的枯叶散落了几片。
楼下正指挥一群年轻男女忙前忙后的老板娘,正好抬起头望向我。她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下去。
浴室的门被推开,一双大白腿裹着浴巾朝我走过来,“你醒了,头还疼吗?以后别喝那么多了。我叫老板娘给你准备了醒酒汤,下去先别吃东西,先喝一碗。”
我点了点头,一把抱住大白腿,透过浴巾,一股复杂的香味吸进我的身体里,然后起身朝楼下走去。
客栈的老板娘看到我下来,顺手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递给我。
“昨晚你喝的有点多。”老板娘半掐着一根刚点燃的烟,侧身坐在我身旁,伸手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铁皮香烟盒。我取了最左边的一根点上。
“你女朋友挺特别的,皮肤挺好。”
“你女朋友比你大吧?倒看不出来,就是女人的感觉。”
我低头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老板娘絮絮叨叨地像是一台收音机。我想起昨天晚上那个同样絮叨的男人,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我重新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时,仍然记忆深刻。
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彻彻底底地相信了命运。
“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就叫苑柳?”
“我觉得得先从她开始。”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大一两岁的男人,仿佛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这个男人叫邱秋,是我十分钟之前在禽兽客栈的酒吧里认识的。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有艳遇,不过既然苑柳一直有想来这里的冲动,我想这大概就是一个机会。
可是,我要跟你说实话,禽兽客栈是苑柳亲自挑选的,在我刚提出去丽江的一开始,她就脱口告诉我“禽兽客栈”,我甚至还在想她有可能会拒绝。
像你一样,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客栈的名字叫禽兽?难道住在里面的人都是禽兽?或许客栈的老板是一个五大三粗,旷古淫邪的禽兽?他会长得跟我很像吗?
后来,我们走进客栈我看到第一眼,就从心底里明白了。这种一瞬间就心知肚明的感觉,总是让我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我从小不喜欢读学校的课本,抽屉里永远放两三本杂书,实在听不进去课就拿出来读几十页,实在没其他书可看,就读《新华字典》《汉语成语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又实在读不进去,就干脆翻报纸,长期下来的结果是发现每个汉字都像是活的,冥冥中被注入了生命力和迥然各异的性格。
而现在禽兽客栈的一切都像是那些汉字一样,对我挤眉弄眼,好像一场大戏就要上演了。
“所以,我能明白苑柳为什么会挑这家客栈了。”我和邱秋说一会儿话,喝一会儿啤酒,时间正好,不缓不急,我猜可能晚上八点不到。
“你好像有一点醉了?”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其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楚到底有没有醉。醉的定义是什么?应该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吧?我喝完两瓶以后就到这个状态了,可是再多喝一打,也不会马上睡死在桌子上。”
“看样子,你经常和男人一起喝酒。”邱秋的眼神突然亮起来,显得格外的精光灵动。和我喝酒的过程中,邱秋始终看着我,虽然我有意地躲避和游离,但我总能感觉到,尤其是在他跟我确认一些东西的时候。
“偶尔也会和女人们一起喝,不过她们总是表现得很生猛。”
“苑柳呢?”
“不太记得了,她很少喝酒。”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邱秋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可能他觉得我在骗他。事实是,我并没有说谎,关于苑柳喝酒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我想待会儿见到她,一定要亲自问问她。还有,为什么会答应跟我来丽江?
其实,苑柳并不是一个很喜欢跟别人到处乱跑的女人,也不是我自作多情,苑柳自己亲口跟我说过,如果要挑一个人去旅行,她觉得我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我们决定来丽江后的那天晚上,苑柳拉着我在学校最贵的餐厅里大吃了一顿,说是要庆祝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并嘱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呀?”
“龙虾不好吃吗?你个白眼狼!”
“可是为什么呀?”
“我可没那么多钱请你吃燕窝鲍鱼,想吃自己去买!烦不烦呀你!”
“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呀?”我有限的生命经历还理解不了,我想知道答案。
一个人太想知道的答案往往隐藏着更加幽深的故事,到最后其实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故事一定比答案更精彩。
看来今天晚上苑柳一定有一屋子的故事可以讲给我听。
不过在听故事之前,我决定先和邱秋喝完这打啤酒。
喝啤酒的一个好处是醉得慢,把握得好,可以最大限度地沉浸在醺的状态,最大的坏处是时常腹压强劲,需要走肾。
在我第一次走肾的时候,邱秋上T台找酒吧驻唱的歌手点了一首慢节奏的情歌。唱歌的是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女人,眼睛不看台子底下的听众,也不理会台下的纷繁嘈杂,只盯着手里的吉他,撩拨琴弦,偶尔看歌谱看打在她脚下的暖光,休息的间隙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高脚凳上摆弄自己的指甲,或是校准吉他的音色。
我和邱秋喝完第一打啤酒的时候,我发现他开始变得柔软,变得毫无防备,变得没完没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有很多的故事要讲,所以我又找客栈的老板娘要了一打啤酒。
老板娘送啤酒来的时候,问我要不要收走桌子上已经喝干的空瓶子。
我告诉她,这些空瓶子是用来装故事的。
老板娘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的时候,手指轻柔地划过我的肩膀,走了几步,停下来对我说最后这打就算是送我的。
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风韵如同她身前的大奶一样荡漾摇曳的东北女人,三十多岁,常常躲在一团烟圈后,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和苑柳站在客栈门口拎着两个行李箱,四处张望,老板娘正夹着一根女式香烟斜斜地背倚在吧台上,轻轻吸了一口烟,然后冲我们点了点头。
透过烟圈,我注意到她眼睛里半含的无所顾忌和钩子一般锋利的光影,下意识地躲避。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就好像是她在客栈墙壁和四周布置的各种飞禽走兽的面具或者标本一样,在没有走近之前,永远感觉是离你很近,甚至有点暧昧,可是当你一步一步走近,却完全搞不清楚你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我老妈跟我说,越是这样的女人越要小心。我说我天生就瘦,吃一碗饭就足够了,第二碗死活装不下,我脱了正装穿上睡衣,和天桥底下的乞丐没什么区别,我没那么大魅力,我不去招惹她们。
“你好像认识这个女人。”客栈的老板娘走后,我发现邱秋的眼神里突然流露出一种不舍和难以描述的黏稠,我觉得他可能和这个女人很熟。
“你知道这个酒和燕京啤酒的区别吗?”邱秋指着桌上堆满的百威。
“你好像认识这个女人。”
“燕京喝起来像水,百威喝起来更像尿。有钱喝尿,没钱喝水,你说奇不奇怪。”
“你好像认识这个女人吧。”我总是很乐意把我感兴趣的一切事物逼到墙角,然后彻底搞清楚。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客栈的老板娘,也只是见过的交情而已。”
“你的眼睛可不是这么说的。”我知道像邱秋这样的男人,身边一定会有很多的女人。他来看这个女人,只是他想见另外一个人的借口罢了。不过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我初见她是几年前我第一次来丽江的时候,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只是她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很奇怪,禽兽酒吧的人越聚越多,空气中充斥着莺声燕语、豪情万丈、聚少离多,我和邱秋却像是坐在一口古井里。
在这口井里,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酒就成了这古井的水,一杯一杯地湿润着古井里的一切,也一点一滴地拉扯出深埋在井底的秘密。只不过代价就是,你越是看得清,就越分辨不出这些秘密的真假。
借着酒醉,邱秋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让我彻底分不清这个故事和我记忆之间的区别。
我甚至分不清我是第几次来到这个酒吧,也想不起来故事里的人跟我到底有没有关系,以及邱秋是不是真的存在,又或者他根本就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人物,我只是借他的嘴,说一段让我辗转反侧的故事。
喝完最后一瓶酒,酒吧的人早已各自回房睡觉去了,T台上弹唱了一晚上歌的女人也已经在收拾乐谱和吉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醉了的原因,整个酒吧的灯光变得明灭难辨,我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扶着走回房间。我想见苑柳,我想立马见到她,然后问问她邱秋讲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想再听邱秋的故事了,我已经醉了,理解不了了,可是那些故事就像钉子一样紧紧地插进我的脑子里。
最后离开酒吧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邱秋,他趴在桌子上,两条胳膊呈包围的态势裹住他的脸,我看不清他是在哭泣还是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