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先生是我曾经的一个网友。
那一年,随波逐流的我突然醒悟过来,对日常的应酬起了厌倦之心,开始了网络上的文字生涯。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有点俗的笔名:“小雅”。写的大都是一些闲散的心情和情感小故事。因为年轻时在报社兼职过,有些人脉。我的一些文字,陆陆续续在地方报纸和杂志上发表。
有一天,报社的廖主编问我,是否介意把我的电话透露给一个读者,我答应了,出于一点虚荣。码字说句实在话,是非常孤寂的。
这个读者,就是丁先生。他得到联系方式的当晚,给我打来电话。
我是个对声音非常敏感的人。电话那头的男声,清冽、干净,像清凉的水滴,一点一点坠落在人的心底。我有点好奇,拥有这样嗓音的男子是个怎样的人。我们在电话里谈了一会话,放下电话的时候,我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感觉自己内心柔软温暖。和一个有沟通默契的人对话,愉快的感觉像是杏仁一样,嚼完以后芳香绵延。
我把自己的QQ号给了他,我们成了网友,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彼此的情况。他在一家媒体任职,也兼职做保险,家里开支大,孩子送去美国读书。
他工作的城市与我相距甚远。我们的交流一直很平静,因为我的懒,我上QQ聊天的时间不多。后来我赶时髦,在新浪网上开通了一个博客,每次上去贴小说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跟帖,就好像和一个老朋友一起去泡吧,可以长久沉默地坐着,不说话,但心里很踏实。
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写的文章发给我,看得出是思维受过严格训练的人,逻辑非常缜密。但我基本不用提意见,因为是我陌生的领域。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受洗了,声音里有洋溢不住的快乐,我也很高兴,为他。一个灵魂找到归宿的人,生活是崭新的开始。
他的电话,常在深夜打来。他说,这个时候,他们的日报样稿才审核通过。我们睡意朦胧地谈论看过的电影和书籍,常常一说,就忘记时间。
在许多电话交谈里,我一般会是沉默倾听的一方,但他是个例外。我对他说许多话,情绪化的,脆弱的,反复的。他始终在那里倾听,并且给我精准的回应。
我是个对网络交流持保留的人,但我得老实承认,在那段日子,我有些依赖他的明智和通达。
我居住的城市是他的家乡。那一年的春节,他回家看望亲友,提出想见我一面。我有些犹豫,不大喜欢这样的事情,见面似乎没多大意义,可能我生性淡漠,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回绝时有些生硬。丁先生沉默了一阵,说,我只想送一些书给你,没别的意思。
我们约在雨湖边的茶楼见面。丁先生很知性,衣着打扮有些西化。我们聊了许久。丁先生谈起他大学时暗恋的女同学,突然眼中泪光闪动。他有些狼狈地起身,说声抱歉,去了卫生间,很久才出来。
我安静地看着他,许久没说话。感觉到这个男人深处隐藏的脆弱和无助并没有让我吃惊,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但我很喜欢他天性里这软弱而温情的成分,他让我觉得亲切,我觉得我们是失散多年的朋友和亲人。
过马路的时候,他的手悬在我的背上,保护性的,爱怜的,但是不放下来,让人非常温暖。我想,我是应该听从这个男子的建议,尝试过明亮一些的日子。
新年第一天,恰逢礼拜天。他兴冲冲地从城市那头赶过来,开车带着我去这座城市的教堂。教堂里人很多,我们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赞美诗,然后转身离开。丁先生一路突然言语多起来,他说了他自己的婚姻,持续的冷战和疏离,还谈起他在成都读研究生时,对青城山的怀念。他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妻儿家人都安顿好后,去找一个幽静的山野隐居。
他的声音有些亢奋,我平静地听着。我想,我是懂得的。所有的灵魂都需要倾听。虽然我们给彼此的,可能仅仅是一份倾听。
没过多久,他身体出现了状况,辞职去了美国,与妻儿团聚。我那一阵也非常忙碌,工作和生活压力一齐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临行前一晚,在QQ里留言,跟我告别,我是过了十来天才看到。
到美国后,他来过一个电话,那时我在火车上,正穿过一个隧道。信号时续时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当火车在一个站口稍做停顿的时候,对面缓缓开动另一辆。陌生的人群坐在那里,一张张也许再也不会见的面容。这偶然的邂逅,生命里常常有的吧。一些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然后消失。还有一些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了。
丁先生以及丁先生的文字丁先生写了大量的文章,在他的空间。但随着他的离开,他的空间也关闭了。我一直心怀遗憾,他的文字 ,他的思想, 理应被更多的人了解和知晓。但转而一想,世间寂寞的何止是他,也就心安了。
但今天,我忍不住想摘抄他的一段文字,因为近来一些事情,越发让我觉得他文字的珍贵——
停止批判开启悲悯
今天可能是我的思想的一个重大转折:对于我的民族,停止批判,开始悲悯。
实际上,这一转折,应该是在稍早前,写下《对这一个你说》之时,就悄悄发生了。
停止愤怒的揭露与批判吧,在鲁迅那里,就可以停止了。
我们现在的愤怒的揭露与批判,只不过是画蛇添足而已。
我们的民族,正如我们的兄弟,是需要我们爱的,是值得我们爱的,他们需要的不是愤怒的批判,他们急切需要的是阳光的注入。而愤怒的批判,传达的是苦毒,不是阳光。尽管批判的出发点也是爱,但在对象心里激起的反倒是苦毒,不是阳光。
我们内心的苦毒和行为的苦毒,应当这样来理解:因为,我们一直就是这样被对待的。我们一直被批判、被辱骂、被蔑视、被压迫、被剥夺、被讹诈、被算计、被愚弄、被要求……我们是在这样的被对待、这样的相互对待中长大的,因此我们满是苦毒,苦毒激发更多更厚更浓的苦毒。
我们无法不满是苦毒。
停止吧,再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兄弟了,哪怕是你的出于爱的批判。
他们实在是一直在被批判、被辱骂、被蔑视、被压迫、被剥夺、被讹诈、被算计、被愚弄、被殴打、被要求……中长大的,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别的东西。
除了呈现苦毒的样子,他们不可能呈现另一种样子。因为他们从来看到的、感受的,只是这一种样子。
他们从来看到的、感受的,是猜忌、怀疑、批判、蔑视、威压的目光。
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感受过,别一种目光。
停止吧,再也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兄弟了,哪怕是你的出于爱的批判。因为你的批判的目光里有太多的怨恨和苦毒。
没有同情、没有怜恤、没有理解。即使有,也被你的太过急切的爱——含了太多杂质的爱,遮蔽。
让悲悯点亮我们的目光。然后让我们的目光向我们的兄弟送去温情、理解、接纳、力量与希望。
停止吧,批判。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知道。”
开启吧,忏悔。因为“你论断行这样事的人,自己所行的却和别人一样,你以为能逃脱神的审判吗?”
……
丁先生以及丁先生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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