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土论定的先妹

作者: 天马酒仙 | 来源:发表于2018-06-07 20:44 被阅读43次

    先妹不是妹子,而是一个伢子。

    在我们这里,民间习惯取孩子名字中的一个字称自己的孩子为某伢,某妹,很少完整称呼名字的。更有意思的是,偏偏将女孩子称为某伢,将男孩子称为某妹。先妹就是他父母在将他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称为某伢的同时,将他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冠上了一个“妹”字。

    先妹的大名叫张先顺。先妹只是他的乳名。

    先妹屋里是三代贫农出身,解放前的生活是很贫困的,仅仅维持了没去讨米。解放后,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他屋里仍然长期处于贫困状态,到底都没能翻身。

    先妹出生在大跃进时期,那个时候整个共和国都处于风雨飘摇中。先妹的屋里日子过得特别艰难。

    先妹本来是有哥哥的,而且是两个。只是由于家里生活贫困,先妹的二哥很小的时候就过继到内山里去了。大哥比先妹的年纪要大十岁左右。据说长得牛高马大的,食量也大。但是在“过苦日子”的时候,硬是被饿死了。老人们说,那孩子临死前奄奄一息,口里仍然喊着:“搞点饭把我吃咯,我好饿。”

    很多年后当我听到这个情节时,也常常莫名的伤感。

    先妹屋里除了和邻居共了厅屋外,就只有两间房了。房子都是土砖砌的,上了细泥,但是表面没有粉石灰和硫磺。靠外面那间房子被从中间间成了两截,南边靠晒谷坪的一截做了厨房,北边靠河边竹园的一截做了猪栏。靠近厅屋的那间房是内房,也就是城里人说的卧室。内房里呈丁字形开了三个铺,住着一家七口人,还不算平时住在先妹姑姑屋里偶尔回来的阿婆。由于房子实在太挤,别人屋里的正房即城里人说的客厅就从来也没有。好在先妹屋里年头到年尾基本上就没有客人登门,所以有没有正房也没几个人在意。

    先妹一屋人都是勤劳的人,基本上每天都是从天光做到断黑,除了吃饭,一刻不停。不过先妹一屋人都是不太动脑经想事,从来不会去琢磨怎样能把事情做得轻松一些,效率高一些。因此尽管一屋人日夜操劳,屋里经济状况始终难有起色。

    先妹做农活是一把好手。无论是割牛草,还是扯猪菜,动作都很快。捉鱼也很里手。而且涉及到个人利益的时候,先妹和他爸一样,会奋不顾身。有一次生产队干塘,和往常一样,在统一捉完了家鱼之后,野鱼(杂鱼)就随便捉,谁捉了就归谁。先妹在烂泥中摸到了一条至少有半斤重的鱼,没想到等他双手抠住那条鱼站起身来的同时,还有一双手抠住了那条鱼。为了捍卫到手的成果,先妹毫不犹豫,对着那双沾满了腥臭的烂泥巴的手狠狠的一口咬下去,没想到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声,才发现咬的是他爸的手。这件事在整个生产队流传了很多年。

    先妹有点内向,除了本生产队的人,没见他和外人打过招呼。他娘老子不止一次说过:“别人屋里的崽女读书经常带同学回来屋里,我屋里先妹从来没有带同学回来过。其实我好想他带同学回来耍。”

    虽然先妹的爸爸也当过生产队长,其实他爸爸妈妈都没读过书。先妹一直在读书,但是成绩很少有及格的时候。

    当时生产队和先妹同时初中毕业的还有两人,一个是我的妹妹,另一个是我的一个堂弟。公社高中分配到我们生产队的升学名额只有一个。这么宝贵的一个名额给谁呢?先妹的成绩是垫底的,按理他是没有份的。但是从公社文教办和大队党支部传来的消息,确定那个升高中的名额给张先顺同学,也就是给了先妹。为什么?理由堂而皇之,我是读了高中的,所以我妹妹就该让出指标;我堂妹也读了高中,因此我那个堂弟因为姐姐读过高中,也应该让出那个指标;先妹屋里是三代贫农,三代人没有读过书,所以那个升高中的宝贵指标要优先先妹。

    我们也无法反驳,因为那是当时的大势所趋。最后,是通过其他渠道,让我妹妹和堂弟到另外一个公社的高中去读了,本公社的高中当然就让先妹去读。

    先妹最终没有成为高中毕业生。

    进入高中就读之后,先妹由于麻布袋绣花——底子太差,基本上所有课程都听不懂,勉强混了一年之后,先妹就死人也不肯再去读了。他爸妈也没办法,只好让他回家跟着务农。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尤其是沿海地区,各种“三来一补”的企业飞速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与日俱增,这也给我们内地的年轻人提供了大量的出外打工机会。先妹也随着大流,到了广东去打工。但是先妹虽然手持初中毕业的文凭,有着高中肄业的学历,实际上还不及一个小学毕业生。因此先妹总是找不到一份工资较高的满意的工作。没奈何,高工资的工作找不到,累人又工资低的工作也要找一份,总之多少能挣得一份工资就是好事。

    渐渐地,先妹的年纪也大了,眼看就是奔三了。尽管家庭条件差,还是需要找个对象,开场亲。在他妈妈托了很多人之后,终于说上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是内山里的,屋里经济条件也很差,想着能够嫁到塅里(山外的平原地带)来,也许命运会有所改变,加上媒人说先妹人老实、勤劳,姑娘想想虽然暂时家里贫困,也许以后能翻身,于是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但是,先妹屋里实在太差了,新媳妇来了以后,看样子是要和公公婆婆以及小姑同住一间房,想到这里那姑娘心里就不是滋味。因此,她提出条件来了,要结婚除非先起屋,新屋起好了就结婚。

    先妹一家人都想起新屋,只是梦想和现实还是有很大距离。先妹辛苦打工一年,年底回家的时候,总共只带回了三千元钱。先妹和爸爸妈妈商量了一番,就凭这三千元肯定是不能起屋的,那怎么办?还是先巩固婚事吧。于是决定,留一千元在家里应付来年生产,其余的二千元全部送到先妹的对象那里去,争取能够同意订个婚。

    第二天,先妹天亮就起床,衣服袋里装着那二千元,走了整整五个小时,快吃中饭的时候,总算到了女方家里。先妹一进门,先叫了女方的父母,和姑娘打了招呼。姑娘不冷不热地说了声:“回来了?”

    先妹赶快从上衣袋里拿出那一扎整整二百张面额为拾元的票子,全部交到姑娘手里。姑娘问:“只有这么点?”

    “是的。”先妹回答说:“全部给了你。”

    “这点钱能做什么?”姑娘随手把那一扎票子朝地面上一甩,转身就进了内房里不再出来。

    先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弯腰默默捡起散落的票子,插在衣服袋里,出门就往自己家里去,连中饭也没吃一餐。

    回到家,先妹把那一扎票子全部拿出来,交到妈妈手里,对着一脸愕然的妈妈说:“她嫌少,不肯要。”

    接下来,先妹扑到床上,大声地哭了起来。

    妈妈过来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壳。

    爸爸什么也不说,他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静静地坐在长凳上,抽着旱烟,一脸的无奈。

    第二天早晨,先妹早早起床,担起水桶,从河水里趟过去,到对面山岩下面的水井里担了几担水,把屋里的水缸倒满了。

    然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先妹默默地出了门。

    他来到供销社,掏出身上皱巴巴的几块钱,买了一瓶”甲胺灵“。

    回到家,先妹把甲胺灵的盖子拧开,仰起脖子,对着喉咙口猛倒。等到他妈妈闻到甲胺灵的刺鼻气味,冲出来,不顾一切夺下先妹手里的甲胺灵玻璃瓶,可是大半瓶的甲胺灵已经倒进了先妹的喉咙。

    先妹妈妈的大声呼救,瞬间震惊了生产队的所有人,大家都跑步赶到了先妹屋里。只见先妹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口里不断地吐着白沫,眼睛已经翻白,显然是没有救了。

    就在人们手足无措的时候,先妹用力地抽搐了两下,喉咙口发出一阵粗重的声音。很快,先妹咽气了。满屋弥漫着甲胺灵的浓烈气味。

    大家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先妹的妈妈,让他坐在床边上。先妹的爸爸还是无声地坐在一边抽着旱烟。

    大家开始张罗先妹的后事。

    外面路过的一个人,很多人都熟悉,似乎叫做胡海。

    胡海轻轻地说:“一个农药鬼,死了就死了,赶快埋了。”

    整个生产队的人都似乎没有了主张,只好求助于胡海。

    胡海说:”搞一张竹床来,把那个农药鬼抬出去。再拿一个犁嘴来。“

    几个年轻人抬了先妹家里一张烂竹床,把先妹抬上去,然后就跟着胡海出去了。

    有人说:“还是要买一副棺材来吧。毕竟人都死了,没有棺材不好入土。”

    “要什么棺材?”胡海说:“一个农药鬼,随便埋了就是。”

    没有死了人应当放的响铳,甚至连爆竹也没有响一个。就是几个人用一张烂竹床抬着先妹,跟着胡海,过了捞刀河上的桥,到了河那边乌龟塘边上先妹自己家的自留山上,先把先妹睡在上面的竹床放在一边,在山坡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然后把竹床抬到坑边上,往坑里面侧起一倒,先妹的遗体就滚到了土坑里。胡海拿过那个生铁铸成的已经生了锈的犁嘴,重重地压在先妹的遗体上,然后点起香,口中念了一段经文。就催促旁边的几个人赶快盖土。

    有人小声地说:“犁嘴是不是就不要放了?先妹好作孽。”

    “不放犁嘴如何压得住农药鬼?”胡海恶狠狠地说。

    大家也不再说什么了。盖上土,堆起一个坟堆,大家就都默默地走了。

    先妹这一世人就算是论定了,虽然没盖棺,只盖了土。

                          2018年6月7日写于长沙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盖土论定的先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kibgs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