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的士兵啃啮着牙齿间残存的豆叶滋味,试图从羊一般的处境中咀嚼出些许希望。昨天跟随军队侍奉王上的一个不怎么受宠的美人暴毙了。魏军围城数日,国君也不过比普通士卒碗里多了几块肉。没人敢去想那是什么肉,怕体内暴虐的兽欲再也压抑不住。浓艳得硌人喉咙生痛的脂香比她生前眼波笑靥更为撩人欲望。咀嚼与联想近乎一种原始的本能,人人咀嚼口中一团涩滞的饥饿的空气如同咀嚼着一块曾经歌舞着的筋肉。
绝境。
近乎是同一时间人们集体承认了这个事实,一瞬间狂欢式的癫狂轻松感轻而易举的击倒了这群至今仍未在战争中倒下的士卒。他们歪歪斜斜地笑着抄起手边最近的物什涌向王帐,击碎酒器,对着裂口啜饮,嘴唇很快被破碎的边缘割裂,血溢出伤口成为奇特的佐料。
自己饮着自己的血,自己吃自己。
那最初便被推向一边地面的王,很快嘴角也传染上一丝歪歪斜斜的笑。人群支离破碎漫躺在地上,反刍着最后的酒香如同反刍着希望或死亡。
羊,真的很像是一群羊。
因此当那只羊小心谨慎地越过地上被弃置的兵戈,从幽微扑朔的小路向城外走去时,没有人发现,也或许被当做华丽的幻觉弃置不理。只有那个一生懦弱残暴除了割地与蹂躏美人别无所长的王,生平第一次展现出自己过人的才能,尽管事后人们更倾向于认为那是同类之间冥冥中的某种感应。
羊。
“羊。”
人群活过来。
几乎以敬慕的眼神。
在此之前,魏国虎狼之军爪下的他们不过也只是一群羊。而现在,白色皮毛耀着南海珍珠一样微光的眼神柔和清亮的真正的羊的出现,才将他们变成了人。人或许从来不是由更高更强者——诸如神——创造出的,人是由更弱之事物——譬如羊——衍生出的,从意识到自身对外物有支配的力量的那一刻起,人成为人。
那在骨髓中沸腾啸叫的宰割之恶。
生即是不断重复宰割与被宰割之过程,向己向外,四分五裂。
宰割。
人群安静。沉默。
王。歪歪斜斜的笑,歪歪斜斜的脚步,歪歪斜斜的心。
“这必定是神明赐予我们的!上天不令中山灭亡!”然后他对着神明的赐福与上天的意志拔出刀来。
“羊!”
人群啸叫一如狂欢的潮,那羊愣在那里,眼神竟是意外的哀柔与悲悯,王便缓缓地把刀归了鞘,用早已破烂的披风上扯下的布条凑上前去捆住了它的四蹄,那布条如此脆弱又漫不经心,是对意志与希望最最轻慢的亵渎。
它果然没有一点点反抗,任由几个尚有气力的兵卒抬着,倒吊在锅上。王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时那种婴儿的模样。水即将沸热,他们将要宰杀它吃掉,一点点血都不浪费。
在等待的过程中,那羊流下了泪水。人们莫名想念起了远方的家,面饼饽饽和菜羹,战争胜利后应该可以回去了吧,于是便没有深究。
王闭了眼,举起刀。
血水只是黑暗中扑面的星星斑斑腥膻的黯色。没有哀鸣。
一道白色的身影在肉香初溢所有人只注意锅时从火烟中展开四蹄,向远方腾跃而去。
“留一杯羹,”王餍饱地吩咐道:“送予魏将,告诉他们我中山自有神佑,不会灭亡。”
他实在是个诡异的将军,除了军令手势以外没有用过一言一语表达过自己的思想,亦无心扮演爱兵如子既亲切又威严的形象,一身盔甲自上至下分割开自己与周遭两个世界。中山的人将肉羹送来时,他亦只是沉默地接过,隔着盔甲这一层保护色安静地进食,没人见到他的神情,他的所思所想无从揣测。
“将军,恐怕有毒。”有人小心翼翼地劝。
他摇头。
他从不吃肉食,更不习惯唇齿间偶然遇到的汤羹里骨渣与血块蛮野的味道。但他只是摇头,喝尽了。
决战。
魏军的主帅突然从军阵中飞身而出。
人们惊异地发现他俯伏起来竟是四肢等长。四肢的末端便这样轮换交替地踏在中山国士卒的头颅之上,那么沉重坚定不可违逆亦如上天的意志。鲜血与死亡,铺成一条惨烈的重逢的道路。
人们只看到盔甲缝隙中绽出的狰狞的白色皮毛和巨大的滴血的足蹄,耳边是哀痛的咩咩叫声。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乐羊罢中山……”——《韩非子·说林上》】
屠 · 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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