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 语萃 180
我在《千秋评论》第二十五期写《“赛跑式逃难”与“逃难式赛跑”》,说三十多年前,逃难到台湾的外省人,他们逃难,可分两类:一类是“大老爷式逃难”,一类是“小百姓式逃难”。“大老爷式逃难”是在逃难前,占尽消息、工具、财力等方便,其逃难也,其实与搬家无异。“小百姓式逃难”则消息不灵、工具不行、财力不够,其逃难也,只能扶老携幼、手抱婴儿,大队而行,但是一兵荒一马乱,大队就冲散了,结果死的死、伤的伤、沦入沟壑的沦入沟壑、流落街头的流落街头。对比之下,两种逃难,是完全不同的。
美国漫画家史密拜(Smilby)画过一幅逃难图。图中远景是沉船,近景是达官贵人醇酒美人以冲浪、市井小民抱木板以偷生,其下题字是:“平等是二十世纪的神话!”。("Equality is the Twentiech Centtury myth.")浮沉之中,也有幸有不幸如此,天道无亲也哉?
国民党四星上将刘玉章(外号刘光头),退休以后,在《戎马五十年》里,曾有一章写“上海撤退”,写一九四九年“保卫大上海的战斗”,保卫了半个月,到了五月二十五日,发现情况越“保卫”越不对了,好像别的部队,“络绎不绝,均驰往吴淞码头”,好像是准备撤退了。他心里疑惑:
我虽有浦西副司令的名义,对实情竟一无所知。遂派副军长李运成,至浦西指挥部联络,期能较早获知行动消息,以便早做策划,然迄无回报。但情况所显示之撤退迹象,则又越来越显明,于是我在不得已中亲往探察。先当面就连日战况,有所陈述,期司令将尔后行动,有所透露,结果仍毫无所获。不得已,复以市区中及沿途所见情形,相询是否撤退,司令方告以浦东方面战况逆转,匪已向吴淞侧背,压迫而来,现仅距吴淞约二、三十华里,准备今夜撤守,一再要我绝对保密。
他被上司摆了一道,最后得知“准备今夜撤守”后,匆忙赶回:
待我在返部途中,街上已一片混乱,车辆拥挤难行,尤以后勤部队为甚,回到军部后,即召集各师长及主要僚属等,指示必要之事项。不意时间仓促,因当日十五时许,方奉命应于十九时前,除掩护部队及所需辎重外,一律轻装在海军码头登轮转进;此时,匪似已察觉我军有撤退迹象,倾其全力,对我全般阵地猛扑,幸我第一线十五连,均能凭堡与匪续做殊死搏斗,使撤退部队安抵码头,而他们终以达成掩护任务,但无法于敌前脱离,为全军做了最伟大的牺牲,演成营口撤退之辎重营的再版,痛心曷极。
在决定牺牲“第一线十五连”来断后以后,接下来的撤退局面是这样的:
当时我规定,除第一线连继续在原阵地抵抗外,其余于十九时后开始撤退,我于二十时后,离开军指挥所。吉普车行不多久,即无法前进,只得下车,在人潮中步行到码头附近,见我官兵整齐席地,等待上船,心中甚觉安慰,然要在人潮中通过,则十分困难,迨士兵发现,遂大喊“军长来了,赶快让路”,我才勉强挤到船边。停靠码头的,是一艘三千余吨的商轮,没有经过舣装。船身侧面,仅有可容一路纵队之一座舷梯,部队沿梯循序而上。不久,因舷梯不胜负荷而折断。事前既无应急准备,情急中,将空汽油桶用裹腿捆绑叠起,勉为攀登。然上船速度因之更为减慢,且不仅一船如此,其他各船亦莫不皆然,整个装载之艰难缓慢情形,迄今忆及仍为心酸。
我站在码头边,从二十时许直到二十三时,才由船上士兵用裹腿连接,将我吊上。上船后,首先派人暗中监视船上工作人员,特别是轮机驾驶人员,以防万一。其最着急者,此时本军尚有约一万之众,急待依次攀登,我最后决心“要人不要枪”,大喊:“武器抛海,徒手上船,愈快愈好”,转瞬叠集之油桶塌垮,营救乃益无望。悲惨之情。何堪言状。
二十四时,即将退潮,匪炮射弹的爆炸声距码头愈来愈近;同时,在上船之处,有一匪谍将一枚手榴弹投上甲板,适在我所站附近,幸未爆炸。该匪谍当即被我岸上士兵乱刀刺死,船长要求开船,我仍请其稍延,因能多上一人,心理上的沉痛,就可以减弱一分。直到零时三十分,已至起碇最后时限,只得挥泪发航,看到岸上未能上船的官兵仍在整装等待,不知其将遭受何种厄运,生离死别怆然心伤。
从刘玉章这些“怆然心伤”的回忆里,我们知道:国民党在逃难前夜,是怎样牺牲自己的“副司令”;“副司令”又怎样自己抢上了船,牺牲自己的子弟兵,而“岸上未能上船的官兵”,却眼睁睁的“不知其将遭受何种厄运”!
这个故事,正给我的《“赛跑式逃难”与“逃难式赛跑”》添了一个新例子。故事出自退休后的警备总司令的非卖品回忆录,国民党总不能说我造谣吧?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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