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多个夜晚里，我几乎没睡过一个踏实的安稳觉。
曾展望过远大前程，被现实打击得梦碎一地；曾幻想过征服星辰大海，到头来不过是一颗宇宙尘埃；曾憧憬精彩刺激的生活，只看到一眼到头、一成不变的深渊。
我逐渐接纳自己只是凡人的现实，但我从未抛弃过那些不平凡的梦。梦让我清醒，支撑我站起，托举我丈量苍穹的高度……
春风未醉人先醉
两年前，北京，夜，我唯一喝醉的一晚。
那晚的春风压根就不沉醉，带刺的寒风唤不醒那群觥筹交错的人，只因我们这群研究生毕业了！
两年前的毕业晚会上，课题组的导师和学生端起酒杯逐一发言。
有的同门找到了最理想最有前途的工作，有的或捡漏或投机取巧也找到了比较满意的单位，有的虽然找到了工作却心有不甘。大家都一副期盼兴奋的表情，却心思各异，一杯薄酒也能品出百般滋味。
平时惯于怒怼吐槽我们汇报内容的大导师，此刻竟有几分慈祥地看着我们这群急着工作就业，不愿继续钻研学术的人说：
”科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尽管大家不在课题组了，我还是祝愿大家有个美好的前程。
每年单位招进几十个研究生，人才很容易被埋没。领导交待的事情没做好，也许下次就再也没有机会轮到你来，一定要积极主动。
每一件事情都是对你们的考验，你们的一言一行在领导心中都有杆秤来量，淘汰到最后只有10%的人是优秀的，60%只算得上合格，剩下30%就要思考一下自己是否努力过。“
听了这话，我喝下一口鸡汤。
开会有时会打盹却情商智商超高的佛系小导师，从易经八卦讲到职场案例，总结道：”走上工作岗位要学会保护自己！“
别看这个导师平时平易近人，原来人情世故看得一清二楚。
优秀成了习惯的大师兄找到了最好的工作，谦虚地感谢了大家的祝福后，慷慨激昂地说：
“曾经有一位工作后的师兄告诉我，在体制内，大多数人都是躺下的。在一群躺下的人中，只要你能够坐起来就赢了！”
不愧是大师兄，我也想像你这样优秀。
轮到我了，我攥紧了酒杯。考研、复试、入学、求学、实验、汇报、写专利、写毕业论文、找工作、论文答辩如电影蒙太奇一般一一闪过眼前。
本科毕业时已经签好了老家的一个工作，为了圆科研梦而考上研究生；现在研究生毕业又因为家庭的种种缘故回到老家的省会，也是我读本科时的城市，如同回到起点，机缘巧合令人唏嘘！
对于无法登顶博士心怀遗憾，忆起凌晨四点走出实验室、趁着圣诞节和元旦节没人用实验室的时候争分夺秒地调试模型，我有时候在问自己：读研是为了什么？
外校考来的我被分到一个子虚乌有的边缘课题，没人关注没人相信这个课题能够做出来，我也不信，我也觉得这个课题确实没有意义。然而，今晚，一切都盖棺定论了，我只希望最后一次”工作汇报“能够精彩一些。
我说：”世界这么宽阔，我们却只探索了一小部分。我们要跳出自己的舒适圈，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当时我说了两百多字，“外面”是暗示体制外。当时我尚且对出国留学抱着一丝幻想。
那一晚，我端起酒杯后，就再也没放下过，直到喝断片为止。我也许梦见了异国他乡，梦见了宇宙星云，我尚且认为自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前途包含无限可能，处处都有惊喜。
那一晚，汤喝得比酒多，我被一碗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毒醉在冰冷的慕田峪长城边，直到被惨淡的朝阳唤起。
这份工作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别离总是比相聚简单得多，我花了一年准备考研，却只花了一周时间收拾铺盖回家。
和本科同学们去新疆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回到家里继续照顾身患胃癌的奶奶。那几个月，奶奶的病情不断恶化，吐出来的比吃下去的多，瘦得不成人形。我天天都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亲人？
当时，公司人资说提前入职能够多拿一点工资。“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尽孝应是人之常情。但在病床前一次又一次祈祷病情好转无果，一次又一次看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时，我也绝望了。
赶往火车站的车上，我接通电话，听到胃癌晚期的奶奶用微弱如丝的声音说道：“出门在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奶奶，孙子去赚钱了。你好好养病，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有没有真正照顾好自己，我都要向所有人展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我在气势宏伟的公司大楼中报道，见到了领导，领导让一位师傅安排我的具体工作。
老师傅开车带我来到市中心一幢老旧的大楼，他说这是母公司曾经的办公楼，一直想拆掉但因为有信号塔不能拆。我望着这栋建于上世纪，已经墙皮斑驳脱落的古董大楼，心里依然憧憬着招聘宣传片中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走过一段阴暗的走廊，乘上随时可能发生故障的电梯，老师傅把我安置在走廊尽头一间逼仄的办公室中。
办公室以前是资料室，壁橱里、地面上东一堆、西一堆散落着纸张与杂物，就像地震逃亡前慌忙撤离的现场，不到十平米却硬生生挤入四张老旧的桌子和台式电脑。房间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常年封闭的空间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气味。我坐进那张窄窄的藤椅，坐垫上的编织藤早已严重变形，一股隐隐的痛意立即自臀部翻涌而上，这明明是一张“刑椅”！
老师傅让我在这里向项目组学习一门技术，我这才知道这栋四面透风的大楼都坐满了各种类型的项目组，为我们公司甚至是母公司做项目运维。整栋大楼中，最少我所在的这层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本公司的。我一时感到羊入狼群，如此孤立无援。
说白了，我的任务就是偷师。尽管老师傅和那群人私下打过招呼了，但真要学会还是十分艰难。那群女生让我坐在电脑旁，眼花缭乱地在电脑上操作了一通，只把我看得云里雾里。多问几个为什么便把她们难住了，索性不搭理我。这边厢还苦恼技术何时学到手，老师傅这边马不停蹄地给我派任务。交待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来由，只是告诉我找项目组的某某某询问或解决，但项目组的那群女生一闲下来就看剧聊天吃东西，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听得最多的反驳就是：我凭什么要帮你做？
没过多久，老师傅又让公司的老员工胡姐和我一起学，胡姐不太愿意学技术性太强的活，却愿意为我支招。她告诉我，与这群女生相处要软硬兼施，一方面多说好听的话，不要用命令的口气和她们交谈，尽管他们是乙方的员工，却都是临时工，不会真正把我们当甲方看待；二是如果传达命令要求，要和他们领导直接谈，不要介入他们的内部分工。
为了完成老师傅每天布置的任务，我经常要加班到晚上七八点，甚至是周末也不得休息。在我印象中，我所在的这家国企的员工应该每天过着喝茶看报的悠闲日子。现实与想象差距太大！
苦日子不仅指工作量大，工作环境也奇差。项目组的食堂其实就是一个私人承包的厨房，每天中午从弥漫恶臭的厨房中端出的饭菜分量少而辣，我经常不到4点就肚子饿了。晚上食堂不开，还必须自己掏钱叫外卖，没有报销。天气渐热，没有空调的小房间像个蒸笼，开窗也带来不了一丝凉风。工作时间尚且可以接着学习的名义，”流窜“到项目组的其他办公室扇空调，中午就只能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蒸桑拿，屁股下是那张扎人的刑椅。
入职半个月后，奶奶去世了，我没能赶得及见上最后一面。这种悲痛为我职业生涯的开端笼上一层淡淡的充满宿命气息的哀愁。
我的心中确实存在落差，但我把一切当作一种特殊经历，像负荆前行赎罪。就尽我最大的努力做下去吧，哪天苦日子到头了，就意味着我还清了。我想起爸爸对我说的，办法总比问题多，慢慢来，总会过去的。
我想有一些改变
那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又来了几名同事报道，我不再寂寞。办公室也在赶在夏天的尾巴上装好了落地、空调。我的”偷师“任务基本完成，到了部门的大楼中办公。虽然与报道的机关大楼相比还是寒酸，但起码不用像在老大楼中一样受人白眼还忍气吞声，不用忍受难吃的饭菜。
与公司中的人接触一段时间后，发现几个很严重的问题。一是平均年龄大，三十岁以下的员工寥寥无几，几乎都在四十岁以上，这在私有企业是致命问题，在国有企业却司空见惯，毕竟“百年老店”需要是稳定多过活力；二是工作量两极分化，有的人忙得像陀螺，有的人一年到头看不到人，公司总体来说像个收养各种闲人的大型福利院。我们几个新员工自然属于忙得团团转的那种，似乎任何人都能指挥我们、让我们加班。
我至今都怀疑公司的试用制度违反劳动法，签订长期合同的员工实习期最长半年，但公司以“实习期+试用期”的名义，将实习期延长到一年。实习期的工资只有3000，对于一个985硕士来说，这份工资无疑是对学历的巨大羞辱！
轮岗实习期间，有机会到别的部门学习。其他部门知道我们呆不久，并不会交待太多任务给我们。我终于夺回了周末休息时间的掌控权。
这个三线省会城市的周末娱乐活动不多，看惯了北京的景点，能引起我兴趣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于是，我打算另外找点事做。我已经过了那个沉迷游戏、电视剧的年龄，也深深认识到自己社会阅历不足。我的岗位需要大量人际沟通，但长久以来，我总被父母视为不善交际的内向孩子。因此，我决定报班学习人际沟通。
我在当地找了一个培训机构，但学费要一万多，这是好几个月的工资。咬咬牙，我用借呗交了学费。当我刚学完一期课程，碰巧领导让我策划一个部门展示活动。活动主题的讨论会上，领导询问我的意见。我想着自己是学过口才课程的人，不能表现得太差，果然获得了超常发挥。随后，我的ppt制作水平也得到了领导的认可。
轮岗期间，我发现公司整体的信息化水平不高，单调重复的表格处理花去很多时间。我利用大学自学的VBA技术编写小软件，用几分钟的时间做完了五六个人需要一周做完的表格。随后又接触到了公司的数据库，东拼西凑地学习了SQL语言，大大提高了信息查询效率。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公司中缺少会说、会写，更缺少会写软件的人才。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了其他人不具备的核心竞争力。也许是从小被赋予的期望太多太高，我从来不甘于平庸。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我希望自己就算是恒河之沙也要有与众不同的颜色。
1%的DNA差异区分了人与其他动物。自从觉察到自己的不同，工作对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拿一份工资，而是认识自我、发掘潜能、挑战极限的途径。
没有终点的奔跑
在后面的日子里，越来越多人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常年以来被专业学习掩盖的鸡肋技能仿佛被激活，我设计过宣传展板和联系卡片、剪辑过视频、制作过无数提升效率的表格模版……
在国有企业，虽说离开谁都能照常运转，但总需要有人充当润滑剂，让运转更流畅。这一过程通常没有实质性回报，被人诟病为缺少激励作用，最多只是赢得一句赞许。当我看到自己亲手制作的联系卡片借公司之力在全城推广时，自豪感胜过一切物质回报。
有位老师跟我说过：人生的追求可以概括为四度：长度、宽度、厚度、温度，在国企中生存应当追求生命的温度。也有加班到一两点，绩效有时被扣到负数的师兄对我说：在这里就是做义工，不断奉献自己。
腰缠万贯也好，名扬海外也好，人无非都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活过、努力过、尽力过。人们常常把目的和过程混淆，将挣钱出名当作目的，但实际上名利都是对努力者的馈赠。
我的能力、精力都有界限，更反感一些人扛着大局着想的旗帜，利用我的努力做嫁衣。在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我从不说不。但对于职责范围之外，我又想不到更快捷的解决方法的事情，难道就独独缺少我这颗探路棋子吗？我会说不，不想将精力耗费在不感兴趣、没有把握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在帮助同事解决问题时，我也从不同侧面了解到其他专业的浅显知识，也接触到很多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严谨的人。我不再出于本能，以本位主义地思考问题，而是考虑对其他专业部门和全局带来什么影响。我深谙自己性格软弱又想法天真，暗自学习模仿那些强势者的思维习惯和语言模式，逐渐看清楚温柔浅笑背后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这就是我入职近两年以来的故事，不是最精彩、最成功，却胜在真实。我努力过，努力程度虽不及大城市蚁族的万分之一，但我至少做到了“相对努力”——我这只青蛙在温水浴中起码蹦跶了几下。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胜利了，因为我既没钱又没名，甚至因房债而“月光”。我总是安慰自己：人生还长，才进入社会两年而已，不必急于求成；永远保持最锋利的状态，定能等到势如破竹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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