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不语，也不再抓狂，她知道这一回是她的二儿子说要回家，不知道母亲心里会不会记恨我，毕竟母亲的意识是清楚的。临行，母亲说，“我啥都清楚，回家吧，我的病不成。”其实，后来却听二姐说，那天母亲趁我和大哥不在病房，她曾近乎哀求的对我二姐说：“我不想死，我怕死，你倾家荡产也要给你娘看病，你可不能不要您娘！”
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祖坟，一堆一堆那么一片，自己家的咋就只有两个？就问母亲。母亲说，“咱家是从你太爷那一辈儿开始拔了坟，这里面一个是太爷、太太的合葬墓，一个是大爷、大奶的合葬墓。”十年前，父亲走了，墓堆多了一个，二叔走了又多一个。二叔走时，坟地的玉米倒了刚好一条路，殡车进出就省了很多事，有的说是上天安排，我则认为是父亲所为。因为我知道，父亲生前对这个族弟一直很照顾。
我家曾祖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曾祖又生养两男一女，我祖父在两兄弟中排行老二。我大爷取回第一任的大奶，没有生养就病故了，后来续弦取了我第二任大奶。大奶带着一个女孩儿进家，又生下俩子一女，这样在大爷家，我就有了两个姑姑、两个叔叔。我父年长，在父辈中排行老大。
后来大爷家的姑姑们先后出嫁，三叔成家又在异乡落户，和我家同在村上居住的就只有二叔家。二叔生养三个姑娘一个儿，儿子最小。他家我大堂妹在乡医院工作，刚好可以顾家，下面两个堂妹都在外地做生意，发达了日子过得很富足，成了村里带头走出缺吃少穿日子的那部分人。叔婶也随着在城里生活，只是前些年二叔得病才回来。
早早失去双亲的二叔幼年真是吃了无尽的苦头，忍饥挨饿的那些年代，人们都是偷偷下地，庄家不到成熟就先下手，二叔腿脚快是出不了名的，人送外号“夜游猫”，夏夜，月光一照就能看到亮闪闪的西瓜，看得紧了就专门找下雨天，借着闪电找瓜，哪有时间去顺藤摸瓜，看瓜的大爷实在没招，时不时就藏身到瓜地里，据说二叔有一回看走了眼，跳到地里，抱住就拧，脚踩住使劲拽，可还是拽不掉，刚松手，就听“我的娘呀，让我出口气。”原来是看瓜的大爷。这或许有些夸张，人们编造这些段子只是为了搞笑而已。
常记得小时候，二叔给我“考上大学，当上了工程师，一月就是四十五”的鼓励。可后来学习并不好，父亲就说，考不上，就给你准备一辆架子车，拉脚下死力，找不着媳妇儿就取女婿。听母亲说，家里还真考虑过几户没儿子的人家。后来与我同龄玩大、没考上学的还真做了倒插门女婿，要不然我们指不定还是情敌。高中复读那年，父亲又要去安徽，早上五点多的火车，前一天晚上就赶到市区，住在附近的旅店里，捎信让我去见他。我上完晚自习就去了，还下着雨，黑头土脸的进去，模糊记得旁边还坐了一位中年，应该是与父亲结伴同行的，也就没多想。后来又听母亲说，其实是让我去相亲。结果那年我考上了，也就没再给提，到现在也不知是邻村那家的闺女，据说也是让我上门的。
七五年发大水，房倒屋塌，庄家绝收，吃的就更紧张了。好在上级有救济，附近没受灾的咯了大饼，各家派代表到公社领取。有天早上，母亲怀疑二叔领回来了，不给我家吃，因为她的五个儿子个个都是张嘴货，母亲不忍心就和二叔争吵，后来父亲回来，两家开始干仗，以至于很长时间都不来往，再加上一些好事者的撺掇，两家关系直到我哥当兵时才终于缓和。
那时我很小，模糊记得父亲让队里干部把我二叔叫到家，二叔那时是小队民兵连长，谁家孩子当兵得先过他这第一关。听队长说我哥要当兵，二叔当时表态，自己孩子报名参军是好事，还说啥。记得那夜母亲做了一大锅粉条炖白菜，虽然没肉，一人一碗，吃得都很香，可就是没我的份。听母亲后来说，为了你哥当兵，家里卖了一头猪。
有年清明，为享受免征过路费的福利，当日返乡。雨淅沥沥下个不停，行程百余里，等到了村口的墓地，只好用两个塑料袋把双脚套住，才下到田里。雨下的太大，没法添土，只是送些冥币，燃放了鞭炮。再回到路边时，举目远眺，过踝的麦苗绿油油的正壮，再看不远处，树林掩映中的村庄，裹着道不尽的乡愁。
驱车回村，母亲早已依门而立。她提前一天就准备好了素饺子，只等下锅。怕她惦记，其实每次回去我并不像以前那样事先给她打电话，但母亲总会算到我该回家的日子。邻家不远，看见堂妹，便过来打招呼，我走进屋去，见到病床上的二叔，早年体壮还时常大声讲些笑话的他，只能勉强下床，甚至只能呜啦着附和我对他的安慰。待我说要走时，他无力的眼神目送我走出来，像是道别，却也不自觉在流泪。雨滴打在身上，我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膀子，不知是雨或是泪，然后快步的走出屋去。
下午走出村庄，在临着路边不远的田地里，依稀可见几个突兀的墓塚，那里也长眠着两位老人，我的姥姥、姥爷。雨中返程，到家时已近黄昏。我把一路默念的几句话，整理成一首小诗，算是小记，也姑且是激励：春来骄阳暖，清明一时寒；雨为逝者泣，也劝君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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