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紫薇正在花期,姹紫嫣红,团团簇簇的,教人心里说不出的安逸。但山坳里农庄的主人,荒废了葡萄园子,一门心思鼓弄他的菜疏与果树。一直在努力分辨,到底是江淮的蝉吟动人,还是故乡的更立体,暮色渐老,眼前愈来愈朦胧,其实,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但你能阻止它们的降临么?显然是个伪命题。儿子说,爸,你看那两只风筝,飞得都快到云彩上了,我说,是的,蛮好。儿子又说,竹林那里的歌声太烂了,听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说,没办法嘛,大好山水,也是人家的自由。儿子有时候心事重重,看着脚尖儿,一个人虎虎生风地疾行。除了一些尚算恰到好处的暗示,实在帮不了太多,仿佛偶尔邂逅的几株垂柳,它们还不是一年一年地拔高。欣悦呵,忧戚呵,春风呵,秋月呵……次第袭来,唯以承受。忽然感伤莫名,心绪蓦地拉回到少年时代的某一次大雪。
着实是好大的雪,从中午时分刮起的零星,到了晚上,已经“燕山雪花大如席”,地上堪堪没膝。全家人冒雪卸货,忙乎了好一阵子。不曾认真地推敲过,家里的杂货店到底开了多少年,反正生意愈来愈艰难,进货的渠道也愈拉愈远。如同那一次,早上爷儿俩四五点钟套上驴车,风风火火赶到邻县县城,身子几乎冻透,亏了父亲是熟门熟路,一家一家敛货,整车齐备,恍惚到了下晌。车上再坐不下人,父亲牵着驴子在前边走,“儿子”在车后跟着戒护,几十里跋涉,有的受了。那时节还不懂得多愁善感,雪花来势猛烈,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心中默默地计算着雪地里吱吱作响的步子,三千五十五……又一个一千二十一……又一个万儿八千,一万一组,数来数去,末了干脆放弃。
行经某某镇某某粮食分公司的一刹,父亲好像绍介过什么,风大雪大,听不太清。却不晓得,这一路上覤及的唯一一家“公”家单位,竟然是自己N年之后要弄的营生,而且再后来大厦分崩,还给它起了个挺诗意的别名,“废园”。其中的回环曲折,还不到跟儿子数说家史的光景,而一代人一代人此般前赴后继,冥冥之中在昭示着什么吧。在雪地里行走,雪水慢慢浸透了靴子,那种感觉就如同乱箭攒射,双脚至而麻木,每抬一下,重逾万钧。哪像现在日日跟儿子山行,热虽热矣,却可以挑树荫坐一坐,挑凉亭坐一坐,等到回到冷气逼人的公寓里,痛痛快快洗个澡,剖上半个冰镇的西瓜。
特别庆幸每年的暑假,儿子能够来“体验生活”。包括姑娘,真怕自己江湖羁旅,在他们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玩起了“隐身”,缺席是件挺无奈的事情,但凡有第二种选择,谁又愿意如此呢。姑娘大了,叛逆期结束,大学里的生涯也足以使她体味乃父的苦衷,可儿子虽然生得人高马大,到底是小孩儿心性,一个健全人格的生成,不是每晚的视频辅导即可解决的。于是,暑假南行,就成了对父子俩而言,顶顶重要的一项“工程”。跟朋友称,让小孩子开开眼界,饱览一下祖国的大好山河……反正理由总是有的,况且父子相会哪需要劳什子理由。儿子来的第一年特别不适应,她妈妈上了高铁北返,娘俩隔着一道铁门,一个在这边哭,一个在那边哭。彼时彼刻心里万马奔腾,造的这是什么孽哟。
儿子吃饭挑剔,这一点儿跟她姐仿似。什么葱花不食,香菜不食,肥肉不食,陌生的别人未曾下箸的不食,林林总总,像是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小姐公子。所以,纠正起来就很麻烦,借着一点为父者的“威严”,每每苦口婆心之余,他拧着心眼儿,改一点儿,改一点儿。数载以来,他跟着姥姥妈妈姐姐过活,当然大家是能迁就他就迁就他。因此心里非常顾忌他性格上的近“女性”化,才有了父子会,才有了跆拳道班,直到有一回,他的班主任找来,说是跟同学比划,扼住人家的脖子,尤其还是一而再。忙忙地跟老师、同学家长道歉,对他一顿批评,懊恼归懊恼,过多的杞人忧天,倒少了一些。
儿子其实憨厚,胆子小得很。山路上寻一只甲虫给他,他一步退好远。差他去楼下的菜市街买东买西,他几度纠结。看到小吃城里讨食的老人,他的眼神闪烁。饭桌上,他总能谦让长辈。所以,老娘常嘱我不要责她孙子太苛,说呵,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啥样子难道忘了?有一回去城里跟你爸进货,大雪漫天,晚上到家,小脸儿都白了,那是又冷又怕呵。
在山腰竹林那片儿,最近有两拨人在录视频,一位老妇人,一位轮椅上的老汉,确实是唱功差了些,又没有天分,儿子几度调侃,忍不住臭“骂”他几句,天大地大,公众场合,你管人咋,人又没作奸犯科,先管好自己罢。他也不狡辩,低着头在前边疾行,不过看颤抖的双肩就明白,这笑憋得难受。
过来竹林,几步就是水库公园,远处灯火摇曳,湖面上睡荷的叶子铺铺展展,浩大的水腥气扑面而至,晚泳的人们喧嚣声鼎沸。
狄更斯在《双城记》言道,“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尽管人世呵悲欢离合总无情,不过,此际我更倾向于前者。
那时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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