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

2007年，我回到家里，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生活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为了逃离另一半而努力。

朋友回来探亲，为了让我散散，约我去一家小酒吧坐坐，据说里面的歌手不错。

酒吧很一般，充斥着小城饭后常见的喧嚣杂乱和无处安放的热络。但当歌手开口唱歌时，身边一切嘈杂一切事物都消失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股柔韧的绳，牵着你和你的心事，在这纯粹的黑夜中游走。因为没有方向没有交待产生的焦灼忽而得以暂时搁置。心像搁浅的鱼又回到了水里。

歌声罢，交谈声，碰杯声，摇色声，又都回来了。她下了台，我才看清，她剪着男孩的短发，身材也是单薄的小男孩身材，微弓着背。她帮着老板，把一桌一桌的空酒瓶收走，行动起来，和一个男孩无异。

我们都暗暗赞道这么男性化的身体，居然生出这么美这么动人的声音。

后来我考试失败，对方学校的老师出于好意告诉我，领先于我那位的是本校的学生，我去参加面试，再赶超他的希望不大，可以不用再去了，也不必白白浪费往返费用。

随后的那些天里，跟家里说在单位值班，其实都在宿舍里昏睡。梦里多么美，醒来只会觉得心酸。

2011年，那个在酒吧里唱歌的女生，去参加了一个选秀比赛，获得了全国总冠军。我们的小城一下子被很多人知晓，小城里的年青人都在争相传播这个消息，并为之骄傲。

那年，我已经来到了昆明，这个城市的节奏我很喜欢，既不会像家乡小城一样过于缓慢，也不像一线城市一样让人疲于奔波。

考研失败后，我去过上海找工作，可是上海真大啊，那么深刻地觉得自己只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里，就再也找不到了。那一刻，忽然理解了1900为什么宁可与弗吉尼亚号共存亡，在即将踏上大陆的时候忽然又折返上船，放弃上岸。

“整座城市，那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无穷无尽！麻烦你告诉我，它的尽头在哪里？……使我停下的，不是我所见，而是我所未见。你能体会吗？那些我看不清的东西，在那延绵不断的城市中，我能看到一切，可就是看不到尽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尽头……在这有限的88个琴键上，你可以弹奏出无穷无尽的音乐。我就喜欢这样，我也只能这样生存。但那么把我送上舷梯，把我推向一架有无数个琴键的钢琴。可如果琴键是无穷的，我又该怎么演奏呢？我只能说，我坐错了地方。那是上帝才能弹奏的钢琴。老天啊，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街道？那千万条街道，怎样才能从中选一个？选一个女人，一栋房子，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选一片属于自己的风景，选一种自己的活法……到那个陌生而无穷的世界，你难道就不感到害怕？”

每一句，我都有深切的体会。

我害怕了，害怕被卷入巨大的洪流之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大概有的人像动物，乐于开辟新的领域，开创新的生活，享受人生的广度。有的人像植物，适于在一个地方，往深处发力，不断繁茂自己的枝叶。我想，我属于后者。

2018年，又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那年的歌手。曾经的全国选秀比赛冠军，爆红之时，每天3、4个通告，相处都是名流，出场费亦不菲，自觉前程锦绣，当下只需挥霍享受。那么多人捧着，不由得人不膨胀。

但慢慢的，她的荣光淡下来了，又有新的人、新的事吸引了人们的关注。记得她的人，越来越少。积蓄慢慢花光，她回到我们那个小城里，却总是躲在家里，不愿见人。后来跟朋友开始做微商，还做过很多职业。昔日的荣耀变成了桎梏，当时的她，不敢承认做那些职业的人是她。

如今再说起这些经历，虽然她说得轻松，但我听来，却是心惊肉跳。身体似乎都对飘荡在空中的迷惘疲累感有记忆，一下子又能感受到那种感觉。

现在她重新去到北京，希望抛开全国冠军的身份，认真地走一个普通歌手的路。

她抱起吉他开始唱歌，我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在屏幕前听，闭上眼，世界又被动人的声音占满。歌声美好依旧，技艺还似乎更成熟了。

屏幕前的我，在我的城市里，享受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安定和快乐，让生命变得更为丰厚，让枝叶长得更繁茂。认真回想来，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算数的，不管是上升，还是坠落，都会对灵魂的归所产生影响。有时候看似跑偏了，也会在梦想的吸引下朝着那个方向前行。而这个世上，真正关心你在乎你的人不过是自己的亲人、爱人和朋友，其余大部分人并没有多余精力在意你的活法，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谈论、看法而不愿面对自己。

所幸，我们都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