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店的阿香

一

七岁那年，我家楼下开了一家面包店，老板是住我隔壁的阿姨——阿香。

蓝白配色的小店：雪白的墙壁上挂着蓝色的画，画里有男人、女人和鲜花，蓝色的圆布沙发，木质的长桌上随处摆放着小雏菊和满天星。店员们统一穿着海军风的衣服，看上去很像在度假。

透过明亮的玻璃壁橱，可以看见每日更新的各式点心，缤纷精致。如果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看见橱窗后面，阿香同样明亮的笑容。

阿香是我私下给她取得名字，没人知道。因为每次我从她身旁经过，都能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好像有柠檬草，有海风，还有夕阳和椰树。这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我从未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面包店开张那天，阿香穿着深蓝棉布裙子，绑着乌黑的麻花辫，她看着店里进进出出的顾客，笑得像一个公主。我和妈妈也去凑热闹，我挑好一块黑森林蛋糕，然后东张西望地慢慢挪到阿香跟前，偷偷观察她。

阿香一会儿和顾客说上几句，一会儿走到收银台前收银，一会儿又跑到后厨，然后端出一盘新鲜出炉的面包。她那么轻盈，笑声和店门口的风铃声融为一体，所有动作都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曲，我能看见所有音符在她纤细的胳膊和小腿上环绕。

妈妈付完钱牵着我准备离开，我却还想多闻一闻这柠檬草、海风还有椰树的气息。

听大人们说，阿香是刚读完研回来的，老公是商人，今年刚结的婚还没有小孩。我对这些私事不感兴趣，只在院子里见过一次她老公，他俩走在一起的时候，让我想到看过的一部动画：《美女与野兽》，希望他最后也会变成王子。

面包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有时还会排队到店外。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在店外逗留一会儿，看看阿香公主在不在。

漂亮美味的小点心让人垂涎欲滴，可惜我不是每天都有零花钱。好几次趴在橱窗外被阿香发现，刚要逃，她马上叫住我，然后递出一个纸袋：里面是刚烤的小饼干。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记得你哦，你每次都和妈妈来的对吗？”

我听见风铃被海风吹过的声音，“叮铃叮铃”地真好听。伴着柠檬草的香味走在夕阳下，吃着公主送的饼干，我觉得自己富有得像一个国王。

但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橱窗外面逗留得太晚，等了好久也没等到阿香。然后看见店里的男生正在对我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趴在玻璃上继续观察。

忽然，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投射在了橱窗上，正慢慢变大。我仔细盯着玻璃看，想看清到底是什么，等等，这个影子的形状有点熟悉……啊！我的耳根火辣辣地烧起来，猛一回头：原来是妈妈。我捂着耳朵大叫，请求妈妈松手。这时，店里的男生笑得更起劲了，他仰起头嘴巴撑得老大，几乎可以看见他发炎的变态体，哦不对，是扁桃体，还有正在被蛀的虫牙，他嘴角晶莹剔透的粉色痘痘在下一秒就要被撑破了。哦！他看上去像一只发狂的癞蛤蟆。

为什么公主的城堡里会有一只丑陋的癞蛤蟆？也许是午夜的护卫太困，趁他打瞌睡时偷偷溜进去的。

二

周末的时候我和妈妈去面包店，发现阿香肚子变大了，她依旧穿的那件深蓝色棉布裙，还有柠檬草、海风、椰树的香味。

妈妈和她寒暄了几句，我买好了巧克力马芬，杏仁饼还有樱桃蛋糕，离开后我问妈妈：

“女人怀孕后屁股会变大吗？”

“对。”

“那个面包店的阿姨也会吗？”

“是的。”

我很担心阿香，担心她以后再也穿不上漂亮的连衣裙了，公主没有漂亮的礼服会黯然失色的。面包饼干对于我来说已食之无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见阿香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她身上没有任何气味，旁边有一个没有眼睛的小孩。

我惊醒，窗外的月色正照耀在童话书上，屋里一片宁静。幸好只是一场梦。

那段时间我都不再去面包店，不忍看见阿香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忘带钥匙了，坐在门口等妈妈。这时阿香和她老公推着婴儿车刚好上楼，她生了女儿。

“你怎么坐在这里啊？”她蹲下看我。久违的海风吹拂风铃的声音。

“我没带钥匙，在等妈妈下班。”

“要不要来我家坐一下？”

野兽“哗啦啦”地拿出钥匙开门，没看我一眼。忽然婴儿车里传出哭声，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向阿香使了个眼色。阿香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直起身子去哄哭泣的婴儿。

她背对我，佝偻着腰对着婴儿车“咿咿呀呀”。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贴身的牛仔喇叭裤，棕色高跟鞋。我仔细观察她的身体，发现她的屁股并没有变大，还是像以前那样瘦瘦的，披在肩膀的长发又黑又亮。

我松了口气，看来妈妈说的一点也不对。又或许她说的只是针对普通人，公主例外。

晚饭后我在台灯下写着作业，然后看童话书，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男人和女人在争吵。推门出去，发现妈妈正用一只眼对着大门的猫眼张望，看见我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我捂住嘴巴，轻手轻脚走到妈妈跟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嘘，别出声，他们在吵架。”

争吵声在安静的楼道中回荡，一声摔门后重归死寂。有熟悉的高跟鞋“哆哆哆”地冲出楼道，像贝多芬愤怒的钢琴声，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琴键上，声音由大变小，然后消失了。

“妈妈，我下楼丢个垃圾马上回家。”

夜渐深，月亮开始探头探脑地跑出来，花丛里的交响乐依旧进行得热火朝天。我看见阿香坐在夜来香旁的石凳上，美丽的长发散落在后背，像一个落跑的公主。

“阿……阿姨，你怎么坐在这里？”

“咦？是你啊……”

阿香的眼眶红红的，眼角好像有泪痕，声音也和平常不太一样。她看上去有点伤心。我坐在她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只见她双眼凝视着远方，嘴唇紧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你有什么烦恼吗？”

“有啊，作业太多。你呢？”

“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走在没有路灯的路上。”

“没有路灯？”

“嗯。”

“那你可以自己带一根火柴或者蜡烛啊。”

阿香笑笑不说话，她身上的香味还是那么好闻。但是，怎么感觉比以前变淡了一些？

三

暑假过后我把书架上的童话书换成了小说和历史，标志着我已正式成为一名初中生。

学习任务更重了，每晚放学后没有太多时间光顾面包店，更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橱窗前观望。不过我还是很期待看到阿香，还有她的笑容。

周末放学后约了同学去面包店喝茶，刚巧阿香和她女儿也在。她还是穿那身深蓝棉布长裙，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但是她好像比以前胖了不少，不对，应该是丰满了一些。

阿香在收银台前忙活了一阵，又去给木桌上的植物洒水，然后细心温柔地擦拭叶片。她看见我和我的同学后，给我们送来了几杯香甜的热巧克力，声音依旧是海边的风铃，笑容还是那个阿香公主。

但她身上的香味真的变淡了，我之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就在刚才她靠近我们的时候，我张开嗅觉，撑大鼻孔努力深呼吸——味道真的很淡很淡。

看着阿香的背影，我感到一阵忧伤。

晚自习后继续坐在桌前看书复习，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凄惨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喊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猫眼前，把耳朵贴到门上——阿香在哭。

猫眼外的世界，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突然野兽爆发出一声怒吼，又有东西被砸碎了，然后是人和人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像暴雨前的闷雷。

我的心在下雨，害怕地捂住耳朵。谁来解救公主？

我抱着膝盖蹲在门边，祈祷野兽突然被施魔法变成王子，或者直接暴毙，阿香永远地摆脱这个可怕的地方。隔壁的动静变小后，我朝猫眼外望：平日安宁祥和的大门已经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布满蜘蛛网的城堡，里面有一只心肠歹毒的野兽，善良的公主被永久关押，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哦，这实在太糟了。

几天后，我又约了同学去面包店，想打探一下阿香的消息。只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衫，正僵硬地站在那副蓝色的画前，表情木然。我很想问她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有机会。她对着画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去忙了。

之后好几次碰到她，她都穿着高领衫。

她不再穿裙子。

周末的夜晚，我独自在院里散步，院里的大黄狗正趴在门口熟睡，树上还有一两只鸟啁啾着，一阵阵夜来香的芬芳在月光下幽幽袭来。我走到花丛中，想起那天也是在这里见到阿香。公主现在生活得幸福吗？

有脚步声在我身后慢慢靠近，一回头，阿香居然真的出现在我眼前。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走到我旁边坐下。

“我很害怕。”

阿香小声地说，眼睛没看我。我回忆起那晚趴在门口听到的恐怖叫声，心里很慌。但我不能表露出惊慌，可怜的公主在向我求救，我现在是一个勇敢的骑士，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

“你快乐吗？”

“不，我很害怕。”

“不要害怕，你越怕，不好的事情越会缠上你的。”

“为什么？”

“因为宇宙爷爷会听见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像我之前害怕考试，越怕越考不好，现在我根本就不想了，居然考得不错。”

“宇宙爷爷？”

“对，宇宙爷爷在观察每一个人，你心里的任何想法他都知道。”

“那我应该怎么做？”

“不要想你害怕的事，想想让你快乐的事。就像我想着考试进步，结果得了第一，想让妈妈给我买蛋糕，结果一回家桌上真的出现了一个，还有刚才……额，如果你心里一直想着一个人，那他很快会出现。”

“这么神奇啊？”

“是啊，宇宙爷爷是个好人，他会帮你实现愿望。”

阿香仔细听着我的长篇大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的心情瞬间轻松了不少。

“不要害怕，阿……阿姨。”

我握住阿香的手，想给她一点鼓励。她的手心竟然有一层厚厚的壳，这样的壳我只在奶奶的手掌上见过。

哦，可怜的公主！

阿香又陷入沉默，月光照在她圆圆的脸上，我看着她高领衫上起的毛球，内心一阵落寞。

“你还害怕吗？”

阿香笑笑不说话。

“也许你觉得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但……”

“不，你说的很好。小孩子什么都懂，不明白的是大人。”

淡淡的阿香起身走开了，伴着夜来香的芬芳和银白色的月光，像天使一样飞走了，希望她能飞到没有恐惧，充满幸福的城堡中去。

四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再见到阿香，也不再去面包店。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到一座新的城市去读书了。

一天，妈妈和我正在家里收拾行李，门铃响了，是阿香——她提着亲手做的礼物来向我们告别。她们在客厅聊天，我在自己的房间继续打包行李。

“你要去法国啦？好远的哦。”

“是啊。”

“要去学多久，还回来吗？”

“可能要一年吧，不确定。”

“真好，学成归来，你的面包店生意会更好。”

“哈哈，但愿如此。总之，现在终于自由了……”

阿香走后我才从房间出来，打开她的礼物，其中有一片单独包装的饼干，是一个老头的头像：眼睛是两颗蓝色的星星，银白色卷卷的头发，上面还有亮晶晶的闪片，像一小片银河。我想我知道这老头是谁。

妈妈看见我正拿着阿香的礼物，把刚才和她的对话又说了一遍，我看着手里的这片饼干，全然听不进妈妈具体在说什么，只希望自由的阿香公主可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五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和朋友相约去逛一次展览。走进开阔明亮的美术馆，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我慢悠悠地在作品前欣赏，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阵辽远又熟悉的味道正在刺激我的嗅觉：柠檬草、海风、椰树、夕阳……

我猛地四处张望，发现周围还是刚开始的那几个人，他们神情漠然地移动着，在巨大的穹顶下像一颗颗机械的棋子。朋友发现了我的异常，问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香水味，美术馆里放了扩香。”

我继续晃荡，脚底的白地砖竟然变换了颜色，变成了黑白交织的巨大的钢琴键，然后像游戏屏幕一样向左右两边滚动起来。

头很晕。

“哎，你看我刚拍的，构图是不是不错？”

是一个穿着深蓝长裙的女人背影，她坐在长凳上正看着一副蓝色的画。

“她在哪？”

“喏。”

朋友指着旁边的一幅画，就是照片中的那副，不过长凳上是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

原来这幅画是夏加尔的《新婚》，小时候我在面包店里看过的那副。

照片中的女人离开了，她不是阿香，她是谁也不重要了。我想那晚我们的谈话一定被宇宙爷爷听到了，她现在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