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住在我家隔壁。
阳光总是落在狭窄的露天阳台上,他种了一面墙的白玫瑰。
他常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独自捧着一本大部头书,永远在慢吞吞地翻。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不是书。
那是一本相册,每一页每一张,都记录着他俩。
我知道,她死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在那不见天日的回忆里。
此后,支撑他的只有过往。
02
我告诉他,我睡觉的时候看见楼上的老太太头发白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她躺在床上断了气。
他并没有抬头,隔着阳台的围栏,我听到他说:孩子,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有些生气,他根本没有像我担心他那样担心我。所以他没办法对我的恐慌感同身受。
我忍不住吼他,见鬼的噩梦,我祝你天天都在噩梦里醒不来。
他瘪着干枯的嘴唇,比哭还难看地笑了。在我等待他发怒的过程里,我听到他嘀咕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失去某人之后,你每天做的都只是美梦。对你而言,醒来才是噩梦。
03
我很难过。
楼上的老太太真的去世了。她瘫痪了近十年,从没出过门。我没见过她。
后来我做了很多类似的梦,也发生了很多类似的事。
那天,老头在阳光灿烂的下午给他的玫瑰浇水。
我从学校一路跑回家,书包都没放就站在阳台的椅子上,把身子转向他。我担心他老得听不到我的话。
我想让自己像个大人那样被重视:不好了,老家伙,我又看到了!
他问我,看到什么了?
我要求他抱我过去。
他说他太老了,抱不动肉团子一样的我。
那你打开门!我要去你家!我说。
他假装没听到,在阳台那边想递给我一支开得害羞的白玫瑰。他的笑太复杂了,我什么都没看懂,惊慌地哭了。
他转身缓缓进了屋。
04
那天放学回家,我在阳台没看到他。他的相册惨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趴在阳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些不再被精心侍弄的花。
我不用问也知道,他死了。
否则他不会丢下那本相册。
这就是大人不重视小孩意见的后果。我本来是要告诉他不要在沙发上睡觉的,因为某一天他会这样醒不过来。
我问我妈,我们的新邻居什么时候来?
她默默我的头,和枯草一样的头发。
05
我费了些功夫才把那本相册偷过来。
扉页上是一张鹅黄色的便利贴。他早已料到,这本相册会在我手中。他的字很好看:
他们说一个人的生死无关紧要,那是因为他们穷其一生都没那种幸运,遇到那个出现即代表宿命的人。
我不想听他的故作高深。
他太虚伪了。
他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讨厌他。
06
我用力拼凑道听途说的关于他的故事。
他们说他追了她很多年,从还是个差生的高一学生,到顶级学府的高级知识分子,再到公司年轻的高层,她像地图坐标一样结束了他漫无目的的流浪。
他们说他和妻子的蜜月旅行误入一块沼泽地。
他们说他嘱咐她原地等待,探路回来却发现她站在那块泥地里,腰部以下都被吞噬了。
他们说他义无反顾地跑向她,却受到她最可怕的威胁:“你要是过来,我就自己陷进去。”刚才的经历已经教会了她,怎样可以加速这种沦陷。
他们说他那样看着她,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但他们以前是不这样说的。他们说他当时掉头就跑了。
我对人性有最好的向往。
我想他一定是像我后来听到的那样,目睹着她缓慢的消失。他可能在一开始应激式地要救她,然后在理性地判断下犹豫了,再在她恳切的哀求和无情的威胁下,妥协了。
07
我后来才渐渐明白,什么叫出现即代表着宿命。
苏漱就是。
我喜欢闻她夏天洗完头发残留的清香。
她穿着学校宽大的纯白校服,几乎要到膝盖了,很像是穿的男朋友的号。
她喜欢对我微笑,收作业时我要是交不出来会让她比我还尴尬。
她的头发带着淡淡的栗色,辫子总是有点乱。
她的皮鞋应该是36码,脚踝有一根戴了很久的红色绳子,挂着一个小玉珠。
她的普通话和英语都说的很好,听说她还会一点法语。
08
我们快高考了。
那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她躺在一辆车前,头发湿透了。司机在慌乱地打电话,他想送她去医院。
可是救护车给堵了。
我从梦中惊醒,第一次这么早去学校。
她一进校门,就看到了不再把校徽别在腰上的我。
“苏漱,我喜欢你。”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慌忙低下头不敢看我。
09
后来我又多次梦见了那个司机。
出发的前一个小时,我正第14次换掉T恤,犹豫着要不要看看我爸的衣柜。眼前却突然闪现出街道正在施工的LED灯。
我隐约看到,司机背对着我焦急地等待救护车。
我哆哆嗦嗦地给她打电话,想临时取消约会。
对方毫无责怪的意思,说来不了也没关系。
我听出她的意思,她早就到了。
我像泄气地皮球,瘪得瘫倒了。
10
炎炎酷暑,我的脊背却都是冷汗。
我故作镇定,“你不要站在路边……你进去等我,听到了吗?进去等我……”
“电影还没开始呢。你不用跑那么快的。”
“你进去,你听我说,你不要站在路边,你离那条路远点……”她完全没听出我的恐慌,像隔壁老头一样。
“我正打算给豆豆买点牛肉干……“
”不要上马路,你听我……“
我看到她了。她牵着狗,环顾两旁的车。”喂?“
我听到她嘀咕说,挂了吗?然后又将手机放到眼前,豆豆这时看到了我,叫了一声就冲过来。
她匆忙看了眼手机,又忙着去追豆豆,却踩到豆豆的脖子上的绳子,而她身后,是突然错踩油门的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梦见过谁的死亡。
老头说的对,从此以后,醒来才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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