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薇薇在全校早会上迟到了,她捂着肚子,小脸都纠结在一起:“老师,我今天早上要出门时肚子痛。”
每次迟到装胃疼是她的绝招,她的眼里还带着泪水,班主任大学刚毕业,狠不下心来批评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就放她过去了。
周薇薇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钻到自己的位置上,她脸上疼痛的表情尽失,扬起的嘴角噙着一抹狡黠。
哈,又被她蒙混过关了。
周薇薇长吁了一口气,刚刚站稳,她的手臂就被撞了一下。
是周薇薇的同桌。
同桌给她递过来一张叠成心形的纸条:“喏,苏章泽给你的。”
周薇薇掂了掂手里的字条,刚想打开,就被左近的人狠狠踩了一脚,周薇薇还来不及喊痛,就又被人撞了一下。
早会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混乱起来,周薇薇钻着缝隙往外躲,整个早会顿时乱作一团,教导主任带着几个老师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分开人群,厉声喊着住手。
周薇薇掂着脚往里望去,只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被老师拉开,通红的脸上还带着不忿,而苏章泽就站在对面,高昂着头像只孔雀。
周薇薇又向里挤了挤,身边传来同班女生细碎的声音:“咦,是林越啊,苏章泽干嘛和他打架,恶心死了。”
苏章泽在班里玩得开,同学们都要敬他三分。周薇薇在班里的好人缘,部分原因是苏章泽在班里放过话,谁敢欺负周薇薇谁就和他过不去。
而林越刚好相反。
这所私人学校师资好,学杂费也高,能入学的都是一些中产家庭以上的孩子。林越是个异数,他的父亲只是工地上普通的建筑工人,因为是外地学生,没有户口,因此不得不砸钱将他送到这所学校。
林越沉默寡言,成绩中等,身上穿的是便宜的二手校服,不仅皱巴巴还发黄。
爱干净的女孩,连和林越说句话都不屑。课代表发作业,拿到林越的都要尖叫着扔过去,好像上面沾染了病毒。
周薇薇看着苏章泽和林越被老师领走,林越本来发黄的校服沾了泥土,他低着头,
就好像周围都笼罩着乌云,整个青春都照不进阳光。
周薇薇收回目光,回过头看着刚才说话的女生,惊恐的咂嘴:“真是恶心死了。”
苏章泽和林越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周薇薇正托着腮跟围着她的女同学聊钢琴:“不难学呀,五线谱我一下子就会看了,老师一直夸我聪明。我妈一开心还说带我去香港迪士尼呢!”
男生的出现打断了话题,林越的身上依旧脏得不像话,他一坐在位置上,他的同桌就开始嚷嚷:“喂,你坐过去点,别碰我的书……啊,你脏死了,我要换座位啊!”
而林越却低着头,沉默不语,像是一颗不会说话的石头,方才周薇薇看到的一脸暴戾,早已消失不见。
有人坐在周薇薇的课桌上:“哎,我给你的字条看了吗?”
周薇薇回过头,才发现坐她课桌上的人是苏章泽,刚才围着她的女生都散开了,正用暧昧的眼神看她。
周薇薇的口气满不在乎:“没看,早会的时候弄丢了。”
苏章泽撇了撇嘴:“都怪那个洪七公。”
洪七公是林越的外号,苏章泽说过,他又脏又忙,就像乞丐。周薇薇莫名有些烦躁,她用力推了推苏章泽:“你下去,别坐我桌上。”
苏章泽顺势跳下去:“哎,我们放学去逛街吧。你上次不是说喜欢“美特”一款衣服,我们买一套,一样的。”
一直在一边偷笑的同桌许婷突然拉了拉周薇薇的手:“喂,林越在看你耶。”
周薇薇一惊,转过头去,发现林越的视线果然落在她身上,那完全不像一是十六岁少年的目光,太透明、太直接,好似只一眼,就望穿了她苦心收藏的秘密。
周薇薇还没说话,苏章泽就拍着桌子喊起来:“洪七公你看什么看,还要打一架吗?”
林越冷漠的看了苏章泽一眼,不应答,只是把目光移回课本,好像刚才那一眼只是周薇薇的错觉。周薇薇愈加烦躁,手里转着的笔一直掉下去。许婷却和苏章泽聊了起来:“你早上干吗打架啊?”
苏章泽暴躁的扫了扫头发:“别提了,聊着天呢,那个神经病就突然撞了上来。莫名其妙的,我就和他打上了。这身衣服被他碰过,真想扔了!还害我要记过写检讨!”说完又朝周薇薇抬了抬下巴,“哎,放学去不去啊,我给你买衣服?”
周薇薇的笔啪的一下跌到地上,她拾起来,在本子上画了画,坏了,她把笔往桌子上一拍:
“不去,我又不是没钱买!”
周薇薇放学后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像所有勤奋的尖子生,总要留下来自习一阵再回家。
苏章泽吃了闭门羹,也不缠着她了,一放学就喊了一群男生要去打游戏。
从教学楼走到校门口短短的距离,天就黑透了。周薇薇出校门拐了个弯,就听到有人喊她。
“周薇薇。”
周薇薇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过去,竟是林越。他在路口的灯柱旁,推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朝她走来。
周薇薇下意识就往后退,她第一时间想到她和苏章泽的关系好,林越打不过苏章泽,就来找她报仇。她皱着眉头喝他:“你要干吗?要报仇找苏章泽去!你别过来!”
男生的脚步就硬生生的止住,他背着光,周薇薇看不清他的脸部表情,但他浑身笼罩的阴影已经足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周薇薇调头就跑。
她走的是小路,本以为林越是没有胆子追上来的,毕竟她声色俱厉,平时鹌鹑一样的林越怎么可能不怕。
但她身后不断传来自行车咯吱咯吱的声音,林越竟然跟着她。
她停下来喘气,回过头,林越果然坐在车上盯着她。她正深呼了一口气准备破口大骂,却听见林越幽幽的说:“你别和苏章泽走的太近,他不是什么好人!”
周薇薇愣了愣,立刻反击:“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林越沉默片刻,才开口说:“开早会的时候,我听到苏章泽跟别人说,他只是……耍着你玩的。”
耍着你玩的。林越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说出这句话,但周薇薇却太了解苏章泽,依照他的性格,原话必定要难听的多。
年少的心不够坚硬,竟觉得刺疼,但仍旧倔强。周薇薇撇过头:“那也不关你的事。”
林越却没有因为周薇薇的冷漠而调头走掉,一阵沉默之后,天越发黑了,林越把车子调头:“太晚了,这个时候是交接班时间,公交车很难等,我送你回去吧。”
周薇薇想说不用,目光却落在林越锈迹斑斑的车后座上。林越似乎也注意到她在看什么,急忙下来,脱下校服外套,笨拙的把车后座包起来,打了个结:“这样就不会弄脏了。”
他那样诚恳地看着她,一点都不在意她的嫌弃,周薇薇那一句“不用”就梗在喉咙,似乎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薇薇敏捷地跳上林越的车后座:“送我到东区南路。”
周薇薇报出的地址,是他们这班初中生都知晓一二的富人区。林越的动作似乎顿了顿,片刻之后,周薇薇才听到他应:“好。”
脚一蹬,车子就慢悠悠的往前走,安静的巷子里只能听到老旧的自行车发出的声音,咯吱咯吱……
接下来的一周,周薇薇都在忙着准备校庆的表演节目。
同学们推选她为大合唱做钢琴伴奏,而她却在体育馆打羽毛球的时候弄伤了手腕只好作罢,改而当了班级合唱的领唱。
她手腕缠着绷带,许婷不小心碰到一下她都要失声尖叫地喊疼。
而林越依旧沉默寡言,亦从不和周薇薇说话,好像那天把她送到街口,叮嘱她路上小心的人,并不是他。
周薇薇记得林越那晚的眼神,欲言又止,他没有说,但周薇薇却隐约感觉到,林越在早会上打架,是因为自己。
苏章泽还是我周薇薇身边转,又是买饮料,又是送礼物。而周薇薇只是笑纳,假装并不是不知道他在她背后说过什么。
练习大合唱的时候周薇薇站在队列前,看着班主任有些焦躁的调整队列站位。
周薇薇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整齐划一的白色校服里,只有林越那套发黄的旧校服显得格格不入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最后班主任咬了咬牙,把林越叫下来,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要不,这次你先做着后勤吧。”
林越点头说好,周薇薇却莫名的冲动气愤,气他傻到这种程度,活该任人宰割。
练习结束的时候。众人做鸟兽散,周薇薇却慢吞吞的收拾着东西,一抬头,就看到瘦骨嶙峋的林越吃力的搬着音响,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忍不住上去扶了一把:“逞什么能,不会叫人帮你啊?”
林越却不应,等把音响放好了,他才开口:“你的手没受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绑着绷带的手腕上,周薇薇猛地一震,才发现自己刚刚用她绑着绷带的手去帮他搬东西。她一直小心翼翼,却在他面前穿了帮。
她恼羞成怒,用力推了林越一下,他蹭蹭蹭地往后退,差点摔倒台下。
林越站稳了,眼神有些慌乱,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周薇薇打断。
周薇薇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睛发红,她恶狠狠的指着林越的鼻子:“林越,我警告你,不许告诉别人。”
她咬了咬牙,带着一腔怒火,转身就跑。
周薇薇在进家门之前拆下了缠在手上的绷带。
她打开门,窄小的屋子里已经飘出饭香,她一边喊着“阿嬷我回来啦”,一边丢下书包就去厨房帮忙。
周阿嬷端出一锅粥,放在小房子的桌子上,周薇薇跟在后面,抱着两个碗。
一老一少,在桌子前坐下,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周薇薇一坐下就兴高采烈的聊起她在学校的生活。
同学喜欢她,老师也喜欢她,她过得很开心很开心呢。
他们不知道她没有父母,他们不知道她是和奶奶相依为命,要靠好心人资助才能上学的穷人,他们不知道其实她不会弹钢琴,为了避开表演才假装受伤,他们也不知道,她并不住在富人区,而是住在一个简陋的巷子里的小平房里。
他们不知道,其实,她和林越是一样的。
只是她擅长说谎,她用无数个谎言编织了美梦,她比林越强,因为她用谎言,保护了自己。
不足20平方米的小房子,墙上映着周薇薇的影子,一动一晃,格外鲜活。
她说说笑笑,和所有同龄的女孩一样,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谎言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临睡之前,周阿嬷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新书包,是资助周薇薇上学的人送的,因为有这些物资,周薇薇从来没有被怀疑过。
周薇薇抱着那个新书包躺在床上,睡过去之前,她恶狠狠的想,如果林越好坏她的好事,她一定不会放过他。
林越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周薇薇是假受伤的事。
他缄口不言,默默地当他的后勤。周薇薇亦风光的当她的领唱,在校庆晚会上大出风头,人人艳羡。
苏章泽更是接二连三的传来小纸条,约她去玩。
周薇薇趴在桌子上给苏章泽会小纸条,许婷却神秘兮兮的趴在她耳边:“喂,你知不知道林越和隔壁班的钟无艳走的很近啊,你看,她都来班里找他了。”
周薇薇皱了皱眉头,抬起头,就看到林越和一个女孩并肩站在走廊上,万年面瘫的他竟然笑出了一口白牙。
周薇薇是知道钟无艳的,因为额头上有一块胎记就被人叫开了来,也是被排挤的人,谁知竟会和林越走到一起。
周薇薇皱着眉头不发表言论,许婷却没完没了的碎碎念:“我听说那个钟无艳也是跟毕业的师姐买的二手校服啊,果然物以类聚,太恶心了。”
周薇薇心不在焉的在小纸条上涂涂画画,最终把那句“不去了”,挂掉,改成了“好,明天见”。
上课铃响的时候周薇薇亲自把字条送到苏章泽手里,她兜了一圈,故意越过了林越的桌子,他却只埋头看书,看也不看她。
周薇薇咬了咬牙,回座位的时候,狠狠的撞了林越的桌子,林越抬起头一脸不解的看着她,她却怒目而视:“看什么看,有病啊!”
说罢,她快步走回座位,她也不知道,她心里那么烦躁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薇薇答应了苏章泽一起去看电影,在进电影院之前,他们先到小超市买东西。
苏章泽鬼鬼祟祟的拉了拉周薇薇的袖子:“快看,林越和钟无艳啊,居然一起打工。”
周薇薇看过去,就看见穿工作服的林越和钟无艳,一边摆着货架一边有说有笑,他们没有看到她。林越换下了一身旧校服,橘黄色的超市工作服让她看起来神清气爽。
周薇薇有些呆,邋遢的林越其实也不过是个花季少年,他也有神采飞扬的时候,只是她从不像钟无艳那样,有幸目睹。
周薇薇走出超市,把买来的零食丢到苏章泽怀里:“我不想看电影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苏章泽在背后大声的喊着她的名字,她却连头都不愿意回。
她走的飞快,眼眶慢慢发红,她想起林越的笑容,她咬牙切齿的想,这个人笑起来,真的很碍眼。
被搞砸约会的苏章泽第二天立刻去找林越的晦气,周薇薇踏入教室的时候就看见林越的桌前围了好几个男生,正肆无忌惮的搜着林越的书包,一边搜一边叫嚣:“!刚刚明明看到你在看一个女生的照片的。”
林越想阻止,却被苏章泽紧紧按住。
几个男生笑笑闹闹,竟真的从语文课本里找到一张一寸的照片。笑闹的男生们顿时都安静了,不可思议的看着周薇薇。
照片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扎着马尾笑得甜美的周薇薇。
照片有些皱,似乎是从某个地方撕下来的。林越的脸憋的通红,他推开苏章泽,一把抢过那张照片。
苏章泽怒了,抄起书就砸在林越的背上:“周薇薇也是你可以喜欢的吗?你赔喜欢她吗?”
林越没有还手,他向惊弓之鸟一样望向周薇薇,复杂的眼神里有期盼,有惶恐,有不安。
同学都在看着她,好像她下一句说出口的话,就会决定她今后的命运。周薇薇莫名就想起许婷说得那句“真是物以类聚”。
她咬了咬牙,斜着眼睛看向林越:“真是恶心。”
她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咬的那么重,每一个字,都足以把林越砸的头破血流。
林越眼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消散,破灭了,碾碎了,最后归成一潭毫无光彩的死水。
她看着林越慢慢开口,一字一句像是要咬碎了牙,他说:“周薇薇,你更恶心。”
那一刻泪水涌出,汹涌的止都止不住,周薇薇趴在桌子上,耳边不断传来苏章泽的咒骂声和推搡声,最后还有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呵斥,却唯独没有他的。
周薇薇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眼泪泡湿了课本,她哭的喘不上气来,人人都来安慰她但没有人能懂。
没有人知道,她哭的那么伤心,是因为,她第一次感同身受,第一次谎言没有带给她任何美好。
她用不屑的谎言掩盖了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林越退了学。
那天他的父亲在工地上被请到办公室,一言不发抄起椅子就往林越身上砸,一边砸一边骂:“臭崽子,这么喜欢打架干脆不要读书。”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出手阻止,听说林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只是听说,周薇薇没有看到,但那个场景,她只是想想,也足以疼但饮泣。
她没有再看到林越,她去过他打工的那个小超市,却只看到钟无艳,钟无艳看到她的时候,就像看到蟑螂一样,眼里满是恶心。
她说:“周薇薇,其实林越什么都知道,你不会知道他喜欢了你多么久。”
周薇薇在周阿嬷手上接过她的一寸照片时,才明白钟无艳那句话的意思。他来过她真正的家里找过她,交还他曾经视若珍宝的照片。
林越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也是一个靠资助生活的穷人,她没有任何资格骄傲,没有任何资格伤害和她一样的他。
可是他选择用沉默包容她的谎言。
周薇薇突然明白过来,那天晚上林越把她送到富人区路口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只是为了保护她的骄傲,即使在最后一刻他怒极气极,也选择了忍气吞声,最后一次成全她的谎言。
中考后,周薇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了一所偏远的高中。那里没有她认识的人,那里没有她说过的谎言,在那里她可以重新开始。
暑假结束,周薇薇提着行李坐上去学校的巴士,车子启动时,她把苏章泽留给她的手机号码一点一点撕的粉碎。
她跟许婷坦白了一切,也许不久,关于她周薇薇的流言就会满天飞。
但没关系了。
她唯一介意的,是那个保护她包容她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听她说一句对不起,就在她的生命中沉默退场。
再也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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