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半夜时分，外面忽然响起了阵阵雷声，闪电划过，房间里突然一亮，然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有密集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病人突然醒过来，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翻了个身。旁边的床上睡着他的妻子，妻子侧着身子躺着，面对着他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闪电划过的时候病人看见妻子被凌乱头发半遮着的脸上似乎有愁容，也许在梦里她也有无尽的哀愁吧。妻子在白天的时候要上班还要照顾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晚上过来陪他。虽然她在病人的面前总是表现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安慰病人让他不要想太多，是人都会生病，现代的科技这么发达什么病都能治好。但病人还是发现妻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从他生病住院到现在妻子瘦了不少，她蜷着身子躺在那儿像个无助的婴孩。

又有一道闪电闪过，病人的头疼似乎加重了一些，他平躺下来在黑暗中睁着眼，回想起他跟他妻子之间的过往。他们相识于学生时代，那时候他妻子是学校的校花，漂亮、活泼又多才多艺，每年的学校文艺晚会上都会有他妻子的身影。病人聪慧成绩优异，但生性腼腆，跟女孩子说句话都会脸红。他喜欢默默地关注他的妻子，但从不敢主动开口跟她说话。他们的交集是小组课，当他知道他的妻子跟他一组的时候，病人开心地一个晚上都没睡着。他包揽了小组课的大部分工作，收集资料，设计论题，编写论文。他的妻子因此知道了他的才思和博学，也因此成为了他的女朋友。病人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翻过身，在黑暗中凝望着他入睡的妻子，嘴角扬起一抹不经意的微笑。

他们毕业后留在了同一座城市，病人进入一家设计院做技术工作，他的妻子去了一家贸易公司。他们后来结了婚，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一切都顺理成章。跟他的朋友们那些分分合合的爱情故事比起来，病人更喜欢他跟他妻子这样平淡又安稳的生活。他每天回到家妻子在厨房忙碌，女儿坐在客厅看电视，他推开门,他的女儿会跳起来奔向他，他的妻子嗔怪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病人以为他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走下去，他还常常跟他的妻子畅想等他们退休，他要带着她去周游世界。病人在心里拥抱着他的妻子，暗自酸涩地感叹，遇到他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没有生病该多好啊，病人从来没有想象过如此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有一天竟成了他的奢望。病人在某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他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也许是熬夜赶工的缘故，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了，但后来症状愈加严重，他在妻子的催促下去医院做了检查。他去医院验血、 头部CT做了全套检查，但医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病因，只给他开了一大包药就让他回家去了。

病人吃着药，但头疼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甚至到后来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他在妻子的陪伴下从一个医院辗转到另一个医院做了无数个检查，但都没有给出合理的病因和解决方案。最后托了朋友的关系，病人在市里最好的脑外科病室办理了住院。接诊的是个带眼镜的医生，虽然很年轻却有着非常牛 X的履历，是医院重点引进的人才。带眼镜的医生跟病人进行过深度地交流，他认为病人患上的是非常特别的脑动脉瘤，因为血管受到挤压导致供血不足引起的头疼，通过做手术就能解决，但比较麻烦的是从目前的检测图片来看无法判断到底是在哪个部位出现了病变。带眼镜的医生给病人开了药，来暂时缓解他的疼痛，但治疗方案需要专家会诊探讨，一个短头发的护士给他挂上了吊瓶，病人觉得自己似乎好转了一些。

带眼镜的医生也许是因为留洋回来的缘故，沟通的方式不算柔和，但病人和他的妻子还是对他充满了信任，觉得带眼镜的医生是他们苦难深井里垂下的一根绳索。病人的妻子常常追问带眼镜的医生，什么时候能安排他先生的手术，带眼镜的医生开始告诉他们在研究方案，后来让他们耐心再等等，然后就一直是带着歉意和无奈地等等再等等。病人在医院一天一天的住着，病人的妻子在日复一日的恐惧和焦虑折磨下渐渐情绪失控，她经常会在戴眼镜的医生和短头发的护士来做检查的时候高声地质问，甚至有一天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跟戴眼镜的医生发生了激烈地争吵。病人蹒跚着踱到门外，看见他的妻子声色俱厉面目狰狞，病人突然红了眼圈，他那个温柔恬静的妻子就这样被措不及防的命运折磨成了另外的模样。病人的妻子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病人，愣了几秒钟，停止了争吵飞快地走过来扶住了病人。

病人在黑暗里躺着，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的流下来，觉着这世界对他的妻子太不公平。他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疼痛，他忍不住发出了低低地呻吟声。病人的妻子突然惊醒，她一下子坐起来，跳下床扑到病人的身边，用手轻抚病人的额头，柔声问他是不是又开始疼了。病人咬着牙没有吱声，额头上都是汗水。病人的妻子打开灯，急促地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然后大声地呼叫“医生、医生”。窗外的雨还在劈劈啪啪地敲打着窗户，病人恍惚地看见他妻子焦急憔悴的面庞，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眼的很，右边的墙角有一个蜘蛛网，一只蜘蛛被丝线吊着在空中晃荡。短头发的护士先跑过来抓他的脉搏，戴眼镜的医生也跑过来用听诊器放在了他的胸口，病人听见戴眼镜的医生在询问，但那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飘荡，他抓不住。病人慢慢地闭上眼似乎进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照着他鼻翼旁边的黑痣格外明显。

（二）

医生坐在电脑前翻看着病人的病例，电脑屏幕的荧光打在医生的脸上，照见了他鼻翼旁边的一颗黑痣。病人46岁，男，因不明原因的头疼入院，根据病人的口述头疼的症状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他在市内的几家医院都做过检查，但没有人能告诉他原因。有黑痣的医生站起来把病人的头部CT照片挂起来仔细端详，直觉告诉他这是血管瘤，但他需要找到病变的部位，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真是个狡猾的病灶。他把病人的照片发给了在金瑞工作的博士同学，想咨询他的意见。

有黑痣的医生每天都来对病人进行日常检查，持续的病痛和不明所以的无望折磨着病人，他的症状一天天得严重，他的眼睛里渐渐熄灭了对生的渴求。病人的妻子常常会来追问病人的手术方案，但有黑痣的医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看他的眼神如落入暗境的人仰望光明。有黑痣的医生会在病人妻子的高声质问里落荒而逃，他多想告诉病人的妻子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想医治好病人，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想起医学院老师的教诲，医生不是神，没有百分百的抢救成功，只能在百分百的努力之下接受命运的安排。

两天之后有黑痣的医生收到了他同学打来的电话，他也认为是血管瘤，但是病变的部位发生了某种变异产生了透明物质，能躲避CT和核磁共振的扫描，他们在两个月前遇到过一个类似的病例。

“那最后情况怎么样”有黑痣的医生心中一惊，祈祷电话那头能有让他满意的答案。

“唉，最后没怎么样，市面上新出了一种技术-血管机器人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也希望能把这个技术应用到我的病例上。”

“说起来当然容易…我们当时也提出了申请，但因为该项技术并未大面积投入临床，我们的病人倒在了方案实施的手术台上，机器人发现了病灶，但我们没来得及处理”

有黑痣的医生在心里燃起了希望，如果能把新技术️应用到病人的案例，只要他们够快，就能够救病人和他背后的家庭。有黑痣的医生在科室早会上提出了他的建议，科室主任和其他医生都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会议结束之后科室主任叫住了他，告诉他科室会就他的方案向医院提交申请，但审批是个复杂的过程，在得到批准之前希望他不要跟病人讲太多。

“对了，两个月前金瑞医院出现过类似的病例，但病人死在了手术实施的过程中，现在病人家属在跟医院打官司…”科室主任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回头加了一句。

有黑痣的医生坐在他的工位上半天没有动，他想起病人无望的眼神和那一天病人温柔恬静的妻子跟他发生争吵时声色俱厉的模样。

（三）

戴眼镜的医生清晨来做日常检查，病房里非常安静，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病人的床上，有一条细长的光影。病人躺在床上似乎还在一个长长的梦中，经过昨夜的紧急抢救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那个致命的病灶并没有找出来，病人的状况愈发严重。戴眼睛的医生看着病人暗暗地叹了口气

病人睁开眼，似乎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他还是躺在病房的床上，戴眼镜的医生正在跟他的妻子低声交谈

“对，是一项新技术，手术非常成功。”

没有折磨就没有重生，没有无畏者的前行就没有后来者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