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董太后
张云腾道：“我看此案要水落石出，不得罪权贵怕是不成。但不知孟德可顶得住？”曹操道：“云腾你有所不知，百几十年间，入仕之人，若不依附宦者，便要依附外戚。不然不但荣华富贵享不得，只怕性命也要不保。如今皇后和王公公争执，换上别人只怕都不知该偏向哪方。”张云腾道：“孟德如此说，可是已经知道偏向谁了？”曹操哈哈大笑道：“依我看来，这事却也简单，只需我秉公而断则可。”张云腾不解，道：“这却为何？难道孟德你自恃家门显赫不成？”曹操道：“这也不是。”
曹操道：“百几十年间，官员于宦者外戚择一而处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数帝春秋鼎盛而宾天，新帝年幼，只得由太后训政。太后女流之辈，政事往往依靠自家兄弟子侄。等到新君长大，要夺权亲政，身边依靠，只有宦者。但往往天不假年，新君春秋鼎盛之时就宾天而去，大政又将归于太后。要破了这个怪圈，王公公想的法子其实也算一种，只要宦者外戚合二为一，不愁今后政出不一。但这谈何容易？人易位而处，则其心必异。王公公的法子即便一时成了，最后只怕也是竹篮打水。依我看，若破此怪圈，除非皇帝重新独断乾纲，又长命百岁不可。但即便如此，宦者、外戚的势力一时也难以打消，皇帝若要重振皇权，只能依靠天下名士与地方豪强。”
曹操顿了顿道：“我曹家虽因我祖父为宦者而显达，其实说到底还是书香门第。我父亲壮年以后，在地方结交名士、豪杰，积蓄财力，如今也算是一方魁首。于是如今，我曹家可谓是宦者、名士、豪杰三方逢源。皇帝若能重振朝纲，我曹家自然在首选之列；若是宦者、外戚交相掌权，我曹家不过需要蛰伏一阵子而已。这案子如今牵扯众多，不消时便会成了朝堂上众议的话题，我只要秉公而断，纵然丢官，也能令名望显赫几分。因此我何必非要择一而处呢？”
张云腾见曹操讲得头头是道，乱世枭雄本色竟然显露无遗，不由得暗自感叹，心想：曹孟德一代英雄本色果然不虚，于是长揖道：“没想到孟德胸怀大志又善于谋算，云腾若今后能执鞭牵马，自当尽心竭力。”曹操赶忙扶张云腾起来，道：“云腾何故如此。真折煞我也。莫说今后能得云腾相助，今日你也助我不小。”张云腾道：“我本异域之人，能得孟德见重实在三生有幸。既然孟德有意将这案子秉公审理，我先全力助你侦破此案再说。”
曹操听了大喜，问张云腾：“云腾明日可能与我一同进宫？”张云腾道：“我不是公门中人，进宫可有不妥？”曹操道：“我先带你进去再说。明日太后要召见于我，我带着你直接禀明太后，太后不会不允。”张云腾道：“若太后不允呢？”曹操道：“我祖父对当今皇帝有谋立之功，对太后也有照顾之情，她不会不允。当年太后随皇帝刚入宫时，被封为慎园贵人，阖宫上下都对她不理不睬，只有我祖父虽然身居高位，但仍以太后之礼对她，还吩咐宫人好生照顾，衣食用度都比太妃进奉。因此太后一直感念我祖父恩情。当时一日太后思乡，想念家乡小枣，却无处可得。正巧有人送了我祖父一些，我祖父都给了我了，听说太后想要，便从我那里夺回了小枣，呈献太后。若明日太后不允，我就当场撒泼，让她还我枣来，她也对我无可奈何。”曹操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笑完了，张云腾问：“但不知太后明日召见何事？”曹操道：“还不是那宫中命案，太后要嘱咐我几句而已。”张云腾道：“若是如此，不如咱们在宫中演一出戏如何。”于是将自己所想一一对曹操说了，曹操听罢笑道：“云腾你真是诡计多端。就依你吧。”
翌日拂晓，不待鸡鸣，曹操与张云腾穿戴整齐入宫见驾。但入宫礼仪繁琐，等到了太后宫外，已经日上三竿。曹操与张云腾侍立宫外，等待传召。宫内走出个宦者，对曹操道：“下面可是北部尉？”曹操答应了。宦者道：“太后命你前来见驾，旁边却是何人？”曹操道：“是我好友张云腾。”宦者眉头一皱，道：“太后只命你来，没听得许你带人。”曹操道：“你也不是新入宫的，难道不知太后和我家渊源？若不让他与我同入，到时候禀明太后，有你好受！”宦者也不敢惹怒了曹操，悻悻地回宫禀告，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道：“太后宣北部尉曹操并张云腾见驾。”曹操拉着张云腾进了宫去。
昨晚曹操已经教张云腾演礼罢了，今日见了太后，张云腾如昨日曹操所教，向太后施礼，礼毕跪在地上，一声不吭。曹操却早就站起来了，道：“太后，今日我给你带来个说唱的，给你解闷。”董太后道：“这宫里宫外，就你天天没大没小。说唱的就是跪在地上的这个人么？”曹操道：“这是我好友张云腾，最能讲海外列国奇闻。这些日子正好在我那里闲住。今日听说太后召见我，我怕太后平素无聊，就带他来了。”董太后道：“阿瞒，既是你的好友，就起身回话吧。”张云腾这才站起身来。
董太后看了张云腾，道：“说是说唱的，却是书生打扮。”曹操道：“平素里那些市井说唱的，言辞粗鄙，故事老套，怕太后早就听腻了。我这朋友本就是书生，不过是见多识广罢了。”董太后道：“今日找你来本也无甚要事，听听故事也好。张云腾，你有什么好玩的事可说来听听？”
张云腾没想到曹操竟然来如此一手，但好在自己也算肚里有货，在后世见达官显贵们多了，也不怕这阵势，听董太后问话，忙答道：“草民得见凤颜，惶恐之至。海外奇闻晚些说也不迟。草民斗胆问一声太后，最近凤目可有不适？”
曹操一听，也吃了一惊，道：“云腾，凤体如何可不敢乱讲。”董太后却摆了摆手，道：“你这人却奇了，如何知我近日眼花，看不清东西？”原来张云腾抬头见董太后第一眼，就看到董太后年纪约莫五十上下，正是到了眼睛老花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为宫中命案焦虑，浓妆之下透出淡淡的黑眼圈。张云腾道：“启禀太后，草民自幼学了些养生之术。方才看到太后脸色，就断定太后今日操劳过度，以致凤目不适。”董太后道：“你既知我眼睛不适，可有什么疗法？”张云腾道：“这也简单。但不知太后要快的要慢的。”董太后道：“快的怎讲？慢的又怎讲？”张云腾道：“若要快的，需揉按脸上几个穴位，不消片刻，就能神清目爽；但若要持久，还需每日睡前用热毛巾敷上一阵，而后安眠。”董太后听了大喜，道：“你快说说要揉按哪几个穴位。”张云腾道：“草民师傅是世外高人，曾经有一套明目术传给草民。若太后愿意听，我便演习一遍。”说罢，便将眼保健操在太后面前做了一遍，一边做着一边讲解。那一旁董太后赶紧吩咐宦者宫娥学着、记着。等董太后照猫画虎得做了一遍之后，双目睁开，果然觉得眼睛清泰。董太后道：“这明目术果然神奇。你这功劳我权且记下了，待以后再有新功，一并赏赐。”张云腾连忙谢过。
董太后道：“今日传阿瞒来宫，不为别的，只因前几日死了个狗奴才。这狗奴才早不死晚不死，非偏偏在这个时间口死了。弄得哀家好不心焦。”曹操忙问缘由，董太后道：“还不是因为皇后。前几日内侍外官有人议论道，皇后是废勃海王妃的侄女，勃海王谋逆被诛，皇后再处尊位实在不妥，加之皇后入宫已久，却未曾诞下皇嗣，理应让贤。皇帝和哀家正为此事费心，宫里却出了人命，还将皇后的族妹扯了进来。我思量皇后无子事小，无德事大，便思量着让皇帝将皇后废了。问了皇帝，皇帝言道，侍中卢植曾对他言讲，如今案子不明，皇后是否真有失德之举尚不确定，冒然废后有损皇帝和哀家的圣明。哀家想想，卢植说的也有道理。如今阿瞒你审理此案可要秉公而断，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
张云腾一听，就明白董太后的意思。董太后话虽然没有说明，其实是暗示曹操，要将皇后作为杀人的主谋，至少不能让皇后脱了干系，这样废后之举才算顺理成章。曹操如何不明白董太后的意思，于是连忙答道：“操家与太后的关系，深如渊、固如石，太后的旨意便是操的行止。”
董太后听曹操如此说，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道：“好一个‘深如渊、固如石’，孟德，此事办好了哀家岂能亏待于你？”说罢对旁边宫女使了个颜色，宫女连忙从后殿拿出一个锦盒来。董太后道：“哀家前几日得了几匹蜀锦，想着现如今天气渐凉，正好赐予你祖父做一身棉袍。”曹操赶忙谢恩。
董太后又道：“听说你家夫人最近新为你添了个儿子？”曹操道：“是家中刘氏妾所生，并非是正妻所生。”董太后道：“妾生的又有什么干系，总之是你的长子。孩子现在何处？”曹操道：“犬子年幼，现在原籍。”董太后道：“我记得当年我刚生下皇帝时，先帝派人到河间祝贺。贺使就是你祖父。当时你祖父见了我母子，道，王子相貌非凡，日后必成大器。旁人都道，王子日后定然继承王位，已然是位极人臣，还用你祖父说么，都当这是寻常恭维的话。只有我牢牢记住了。现在看来，还是你祖父有识人之能。当年你祖父除了将先帝的贺礼赐下之外，还自己破费赠了我母子礼物。如今你们曹家有添丁之喜，我也不能熟视无睹。”说罢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递给曹操，道：“这也算是我家传之物，虽不值钱，也算是哀家一片心意。”曹操慌忙谢恩。
董太后一遍遍的给曹操恩赏，旁边张云腾都看不下去了。心道，这里面是有多大的猫腻，能让太后如此下本钱。再看那边曹操，脸上虽然一幅受宠若惊地神色，但眼神似乎却不把这恩赏当事，依旧如常。好容易寒暄毕了，曹操和张云腾谢恩下殿去了。
下殿刚走了几步，张云腾对曹操道：“太后封赏了，怕是皇后也快了吧。”曹操含笑不语。两人打马回府，刚到府中，就听人来报：“启禀老爷，门外一个客人久候了。问是谁就是不说。”张云腾道：“怕是我方才言中了。”曹操命人传唤。来人二堂见了曹操，二话不说，纳头便拜。曹操道：“贵客是何人？为何只是拜我，折煞孟德。”来人抬起头来，原来是个中年男子，穿着朴素，道：“久闻北部尉不畏权贵，有昔日董宣之风，今日我家将有难，特来求北部尉相救。”
见来人如此一说，张云腾心中明白了几分，自己先行坐下了，道：“宋侯何故如此？说来你也是堂堂执金吾，如此拜一个县尉，也不怕传将出去惹人笑话么？”曹操一听，连忙将来人扶起，道：“你果是执金吾宋侯爷么？曹操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来人道：“堂上这位是谁，竟能一眼认出我来？”曹操道：“这是我朋友张云腾，他也是猜的。”来人道：“我就是宋酆。今日来见曹尉，实在是走投无路、有事相求。”
曹操未曾上过朝堂，自然没见过宋酆真容，今日见宋酆前来求见，料想必是宫中命案之事。执金吾官位比他这个北部尉大上不知多少，宋酆又是侯爵，乍一见面，曹操却也有些惶恐，连忙让宋酆坐下。宋酆道：“今日来拜见曹尉，不为别的，只因皇后日前和王公公起了冲突。皇后虽然尊贵无比，但终究是我的女儿，她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现在在宫中地位微妙，却依旧是我行我素。如今陷入这样一个案子，她也不知收敛，怕是我宋家要尸骨无存也！”
曹操道：“宋侯何必担心，皇后有圣眷在，有天大的事也能安然无恙。”宋酆道：“曹尉莫说这样话。皇后的圣眷如何，只怕朝堂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我最怕皇后在宫中不肯隐忍，非要闹出些动静来。这次案子出了，我料想到肯定是有人意欲陷害皇后。谁想皇后果然中计，非要和太后、王公公争个高下出来。如今全朝上下无人能救我宋家，只有曹尉还能救我家于水火。”曹操道：“宋侯说哪里话，操本一介末流，哪里能有如此本事？”
两人争执不下，一个非要给曹操高帽戴，一个只是推辞，张云腾见状，道：“宋侯也不必说别的，你此番前来，总不是空手？”宋酆听了一愣，道：“既然这位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客套了。若曹尉能秉公断案，保住皇后后位不失，我宋酆愿立下誓愿，保曹尉今后荣华富贵。”张云腾道：“就只怕口空无凭。”宋酆道：“曹尉不信，我立字为证。”张云腾道：“宋侯，你也久在朝堂，这立字为证的事见得少么？怕只怕今日翻云，明日就覆雨了。”宋酆一时无语，张云腾道：“两宫不睦，曹尉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怕别的，就怕让皇帝无心朝政，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难以安息。宋侯既然有意，不如戮力和睦两宫，上报天子，下安黎民。”宋酆道：“这便怎讲？”张云腾道：“我看不如请皇后立下重誓，申明自己与命案无关，再禀明太后，重新修好。到时候曹尉秉公断案，还望皇后与宋侯不加阻拦。”宋酆沉思了一下，道：“如此这般，曹尉又有什么好处？”张云腾道：“若此案水落石出，与两宫无干，皇帝自然大喜。到时候还望宋侯在皇帝面前美言，令曹尉加官进爵。”宋酆道：“我的主我自己做的，皇后的事我还要禀告之后才能答复。”于是宋酆告退，曹操送宋酆出府方回。
回到内堂，曹操问道：“云腾何故让皇后立誓？”张云腾道：“如今内宫之中，太后强而皇后弱。太后已经表明了心迹，皇后又能给你什么？你既然受了太后恩惠，又何必在乎皇后家给什么？”曹操道：“虽是如此，可若案子真与皇后无关，又将怎样？”张云腾道：“所以我才让他请皇后立誓。若皇后肯立誓，彰显自己心中无私，那么等案情大白，你也是皇后的功臣。若皇后不肯立誓，这案子却也简单了，只消好好查查皇后那边的线索，你也就是太后的功臣了。”曹操道：“若皇后指使人做了这案子却假意立誓呢？”张云腾道：“那就是他们宋家咎由自取，和我们有什么干系。”曹操道：“若皇后一意孤行，与本案无关也不肯立誓呢？”张云腾道：“那也是他们宋家的事了。我这主意本来就是给宋家台阶下，他们自己不肯，也怨不得你我。”
曹操道：“你的意思是，若案子与两家中一家有关，我总是左右逢源；若是与两家都无干系，我更是一身轻松了？”张云腾道：“正是。我就是要为你我争取一个两宫都不干涉的场面。只有如此，孟德你才能超然而立。”曹操道：“今日太后虽然对我有恩赏，你却如何能断定太后不干涉我办案？”张云腾道：“太后志在废后，谁是凶手并不关心。皇后则志在保住后位，谁是凶手也不关心。他们找你，不过是怕另外一方买通于你。你只要秉公，自然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至于王公公，不过是太后的一杆枪，理与不理，都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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