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心
作者:李直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啊,对了,这是你们的卧室,你和程力就睡在这张床上,你睡南边,他睡北边,对吧?这间屋子一定是你女儿住的吧,她叫什么名字?程程,是不是,孙思曼?”
“不,秦军,你错了,程程是她的小名,她户口本上的名字叫程逊。”
“我觉得还是程程好听。这是什么?一口蒸锅,这么大个,一进屋就会看见它,直打人的眼睛,你们用它来干什么?”
“秦军,你可真是,真是当了市长了,连蒸锅干什么都不知道了,馒头啊,花卷啊,包子啊,反正,想蒸什么就蒸什么。”
“嗯,这张餐桌不错,实木的,挺结实,四把椅子,你们三口人,却有四把椅子,一定闲着一把,你们家里不会经常来客人的,当然,这是我猜的。”
“几乎没什么客人。给,茶,铁观音,这是程力买的,他有时喝一点,我是不喝茶的,我只喝白开水,凉白开,没有一点味道的。程逊喝可乐,我不喜欢,一股子药味。”
“能在床上坐一会吗?”
“能,当然能。”
“能躺一会吗?”
“也能。”
“但是,我不能坐,也不能躺,我只能看看,对了,孙思曼,你也许不知道,我常常想象你躺在床上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你坐着,站着的样子,我们都见过了,只是没见过你躺着的样子,所以,总是想象这个情形。”
“真逗。想象,你们男人看来还是太闲,竟然有时间想这些有盐没醋的东西。你们就不能干点有用的。”
“孙思曼,你错了,这是最有用的。就像一日三餐,不吃饿得慌。”
“说点正经的吧,秦军,昨天晚上的同学会是不是你发起的?要不,不会来得这么齐,三十九名同学全到,二十年了,你的命令还是这么顶用,大班长嘛,我们该怎么叫你,秦班长,还是秦市长?”
“还是叫秦班长吧,这个名称顺溜。”
“喝茶吧,再喝一口,怎么样,是不是真的铁观音,你一定能品出来,我对茶没有感觉,其实程力也不是喝茶的行家,只是装装样子。”
“不是,假的。没错。”
“将就着喝吧,就当作铁观音,行吗?”
“行,当然行。哎,孙思曼,你说说,昨天晚上的二十年同学会效果如何,够不够热烈?其实,这就是我当初要求的效果。三十九个人,两大桌,十个女的,二十九个男的,众星捧月,不,众男捧女,够刺激吧,这个想法其实很早就有了,一直等着,非到二十年不可。”
“秦军市长,不,秦军班长,你可真能想办法,天南地北的把人们调回来,培水二师八八一班同学会,天知道你们心里藏了什么鬼点子。”
“孙思曼,你错了,我能有什么鬼点子,有你这样一个团支书,什么鬼点子也瞒不过你的眼睛。如果你一发现谁心怀鬼胎,你就会把他拎到学校门外的老榆树下边,你让他站在树下,贴着树干,然后你站在他对面,距离不到一尺,对了,你还会选择阳光,你总是站在对着阳光的一面,让对方站在阴影里,为什么,我一直不明白?”
“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反正就是那样做的,我喜欢阳光,喜欢面对阳光,这是我现在才感觉出来的。你来,到阳台上来,这把椅子就是我坐的,如果一整天都呆在家里,我就会追着太阳,这是我的专用场所,太阳西斜的时候,我才会转到厨房里来,在这里可以看到日落。天知道是为什么,程力对这件事非常不解,他不喜欢阳光,他总是呆在屋子的角落里,他喜欢灯光,开一盏灯,埋在灯光里,他说,那样他才会感觉到安全。”
“这是个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孙思曼,你的这个阳台,是我们培水市风水宝地啊。对,不到这儿来,还真是看不出来。这个小区叫什么名字,阳光家园,对,就是这个名字,阳光家园。阳光家园,还真的有上好的阳光,你住的这是几楼,六楼,顶楼吧。早晨,太阳一出,就照到阳台上了,然后太阳在天上走,无论走到哪儿,光都会落到阳台上,等到它西沉了,它还会光顾你的厨房,老天爷真是眷顾你,孙思曼,这是我好多年前就想说的。”
“别捧我了,我们的秦班长,你这个市长该不会是由于嘴巴会说当上的吧,我觉得你应该有政治才干,不会仅仅能玩嘴皮子。”
“那倒不是。哎,你也坐下呀,对了,这里只有一把椅子,你没地方坐了,那你就站着吧,我记得你和我谈心的时候,你把我安置在树干边上,你就站在我的对面,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你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滔滔不绝,就像一个连通地下水的大水库,怎么放也不会干。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老天爷,眷顾。”
“对,孙思曼,你的长相,也许连你自已都不信,不是一个美字可以代替了的,这是不是老天爷的恩典,一定是的。要不,你不会长得这么美。我们培水人怎么说,长得好,我们这地方人,词汇贫乏,好,长得好。你也许没听过人们如何在背后讲你,他们说,就是八八一长得最好的那个,后来,就变成了培水二师长得最好的那个。我听了,心里特自豪。”
“秦军,你太会说,培水人怎么说来着,会哨,能哨,是不是?”
“孙思曼,我们的孙书记,你又错了,这绝对不是会哨,这是真实的情形。到现在,你仍是美的化身。”
“在这儿,还能看见培水二师的院子呢。看,在那儿,那些红砖房没了,拆掉了,变成了一个住宅小区,那棵老榆树不知什么时候砍掉了,大树根还有,上面的年轮,你看没看过,弯弯曲曲的。”
“看过,我还数过,一百零三圈。”
“你真细心。不,你真有闲心。”
“来,还是你坐一会吧,咱们换换位置。我站着。思曼,说真的,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和读书时一样。你毕业时多大,十八,对,就是十八,咱们是七月十八号毕业,毕业典礼那天,你应该是十八岁零五十七天。那天,我代表毕业生发言,你做实习汇报,记得是我先讲,然后是你,我坐在主席台后边,看着你的背影,然后把这道题算了一遍,你的生日,一点点的算过来,你知道,我数学成绩很好,或者说数学能力很强,尤其心算,但是,我还是没太有把握,生怕算错了,一连算了五遍,没错,那天,就是你的十八岁零五十七天。”
“闲心大,秦军,你的闲心真大。”
“其实,当时我离你很近,也就是一米远,我记得,这是我离你距离最近的一次。你站着,马尾辫正对着我,一束灯光照在你的脖子上,你的后颈窝很深,产生了一道阴影,那盏灯其实是二十瓦的灯泡,把脖子上的汗毛照成了淡淡的金黄色。你的肩,有点细弱,对,这个词很准确……”
“秦军,肉麻,肉麻,你真有一双好眼睛,视力绝佳,是不是,难怪你现在也不戴眼镜。”
“怎么说话呢,孙思曼,你生活在别人的视野里,让人别人看,是你在有生之年必尽的义务。”
“听你这些话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衣服被剥光了一样。”
“孙思曼,我的孙书记,我哪敢剥你的衣服,不仅我不敢,谁也不敢,现在,只有程力敢。”
“贫。”
“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特殊的味道?”
“有,有一点,什么味儿呢,香烟味,不像,香水味,也不像,水的味道,有点水的味道。”
“真的?”
“真的。”
“可我总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恶劣的味道,臭不可闻。”
“哪儿呀,没有,绝对没有。”
“有,我觉得有。”
“胡说呢,昨天晚上你和碰杯,我就闻到了一种水的味道,春天的湖水,或者夏天的溪水的味道。”
“这我就放心了。好多年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身上的味道。”
“为什么?”
“说出来吓死你。”
“不会吧,你真会卖关子。”
“真的。说出来真是吓人一跳的。”
“……”
“孙思曼,八八一班团支部书记孙思曼,我如果和你讲了,你可不要记住。听完,就忘掉。”
“什么事啊?”
“女厕所偷窥。”
“你?”
“对,就是我。”
“不会吧。”
“就是,怎么不会。”
“哪个厕所啊?”
“培水二师的大厕所。”
“那个厕所不是坑式厕吗?你在那儿偷窥,别瞎址了。”
“在粪坑里。”
“你还真会挑地方。”
“这些事,谁也不知道,从未露过馅。我在那里看过上百个女人的屁股,当然了,也包括那个地方。”
“你怎么下去啊?”
“我买了一件军用雨衣,一双高腰水靴。还有一把手电筒。在下面看。”
“……”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星期天,有时发生在夜里。我觉得,我就像个幽灵,幽灵你懂吗?对,就是鬼,我揭开粪坑的盖板,悄没声的下到粪坑里面,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了,当然是女的,而且,全是学生,咱们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的厕所是分开的,进来的全是学生,哪个班的都有,哪一届的都有,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有时是一群,我发现,女人是厕所是找伴的,很少有单个的,大部分都是结伴而来。”
“好像是的,我们上厕所,都要喊上一个人陪着。你不会也看到了我吧,不会吧?”
“有你。”
“……”
“那天,你是一个人去的。没有伴儿。你进了厕所就小跑,不,不是小跑,是急速的跑,好像有什么急事。我甚至听见了你大声的喘气。”
“无耻。”
“是的,是很无耻。我断定那个人就是你,因为你在这时说了一句话,真要命。就是这句话。我是根据这句话判断出是你,而且不止一次,连说两三次。我记得那是个初秋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二师的院子里灰蒙蒙的,对了,那天还是个星期六,大部分学生都上街或回家了,学校里人很少,可是你没有离开,也许是有事吧。我记得你没事一定都回家的。你蹲下来,我打开了手电筒。”
“你果真在里面。”
“果真。”
“你真的看了。”
“看了,清楚清楚,纤毫毕现。”
“一个臭屁股,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错了,当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屁股。可以说是精美绝伦。”
“你还看见了什么?”
“当然还有别的。和屁股距离近的,我都会一一过目,而且深深的记在心里。”
“你不曾脸红?”
“不,从不脸红。那天,你撺稀,一定是坏肚子了。先是稀屎喷射出来,都溅到我的嘴里,然后是一声响屁,长而响亮,还带着水音,惊天动地。”
“瞧你,这么逼真。”
“是的,记得非常清楚。你那次上厕所用了很长时间,大概有十五六分钟,放完了那个屁,你舒舒服服地松了一口气,你还说,总算拉出去了。差点拉在裤子里。还叭叽了一下嘴巴。紧接着,稀屎就间歇性的不断窜出来,恶臭。”
“你是自找的。”
“没错。可是,你想不到,我心里有多美,我借着手电筒,细细打量着我能看到的一切,清晰,明确,柔美,温和。”
“有这么好?”
“不,比这还要好。我贪婪的记下所有的一切,直到你的手伸过来,仔细的擦拭掉污物,你大概反复换了三次纸,在我的偷窥经历中,你是用纸最多的一个,以后,我还见过你,你都是反复三次,最后一次的时候,你会把手纸贴在那里,好长时间,好长时间,我想,大概是为了把这个地方弄得干爽些吧。还有,有好几次,你即使小便,也会用纸贴在那儿,是为了把它弄干爽,是吧。”
“你说对了。我是有这个习惯。”
“你恋恋不舍的站起来,先是试着站了一下,大概,这时,你轻松了,舒畅了,你唱起了歌,当然,这时厕所里没人,你唱的是罗大佑的《童年》: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的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那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是,我是爱唱这首歌。”
“后来,你走了,你是小跑着出去的,不,是小跳着出去的,我想,那模样,一定如一只欢快的小狗。”
“你怎么知道的?”
“想象。”
“……”
“有一点,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思曼,你是这么美丽的一个人,拉屎怎么会那么臭,而且,放屁响亮得能吓死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来吧,咱们还是回到餐桌上来吧。阳台上说话容易被人听到。看,你的身段还如二十年前,对了,屁股,你的屁股,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圆润优美。”
“你太会说笑话了。”
“喝一点水吧,你也许喝不下去了,是不是,你也许会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的。”
“也许不会,俗话说,自屎不臭,自尿不臊。”
“这茶不错,虽然不是正宗的铁观音,比一般的茶强多了。至少还有一点点香气。”
“这是程力当宝贝一样收藏着的。”
“这房子多大,我看不会超过七十平米。”
“不大,六十七平米。”
“自己买的?”
“哪儿呀,程力爸爸,也就是我公公,出了三万。”
“程力有个好爸爸。”
“我记得读书时你的衣服很干净,每天都干干净,你有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洗得发白。”
“没错,我生活开支中,有很大一部分用来买肥皂。从粪坑里出来,第一件事是冲澡。”
“到浴池?”
“不是,哪有那笔余钱。我冲凉水,就在水房里面,我把门插上,在自来水嘴上接一条胶皮管子,猛劲的冲,然后打三遍肥皂。”
“冬天也是?”
“冬天也是。”
“不会着凉?”
“从未有过。”
“身体好。”
“这是我的最大的资本。”
“然后,我洗衣服,洗上三遍,用肥皂狠狠地搓,要不,我的衣服怎么会发白呢,全是肥皂的功劳。”
“在我的印象里,你永远是干干净净的,眉目清爽的,挺拔刚劲的,孔武有力的,你的眼睛永远是那么黑,那么亮,如同暗夜里的电光,敢情全是凉水的功用。”
“是的,是水的功用。”
“难怪你现在身上有一股水的味道。”
“真的没有厕所粪坑的恶臭?”
“真的没有,一点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总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到人多的场合,心脏直打颤。”
“秦军,瞧你说的,你这个大市长,一声令下七百万人都得听你的,你还会心里打哆嗦,骗人。”
“孙思曼,我一点也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就是心里哆嗦。”
“看你,长得和阿兰德龙似的,你知道我们那时候在背后叫你什么?叫你佐罗。秦军,你是佐罗,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用怕的,别人不怕你,就是你开恩了。何况你现在是一市之长,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女人恐怕都得排着队,你还怕什么。”
“你在笑我,曼苏,看出来了,你在笑,瞧你脸上那笑纹,眉毛弯了,眼角也变得细窄了,还有嘴角,你的嘴角,像菱角,你这就是在嘲笑了,是不是,思曼?”
“你也太多心了,秦军,秦市长,秦班长,你应该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在乎我这种小女人的一点小心计。”
“可是,我真的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你也许不知道,我很早就爱上你了,自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你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秦军,你的嘴巴真是甜死人了。我哪里知道,你也不和我透露一声。”
“我哪敢,咱们那个班主任,也就是庞桂芝,屁股大得像磨盘,两个奶子耸得和山似的,脸呢,如同一面大铜锣,尤其是那双眼睛,一双小蛇眼,又细又尖又狠。”
“你这么怕她。”
“怕死了。”
“所以你没敢向我表白?”
“不仅不敢向你,向谁我都不敢。”
“奇怪了,那你和齐玉梅是怎么搞上的,是不是她向你表白的?”
“不是,都不是,我们两个的事,还是庞老师做的大媒。”
“她不是再声明不许谈恋爱嘛,怎么会给你们两个做媒?”
“毕业典礼那天,几点结束的?十一点,对了,就是十一点。庞老师在门口等我,她说,秦军,走,咱们到教室里唠唠喀。我们就到教室里去了。教室已经上锁了,是那天早晨锁上的,你应该记得早晨的事,当时,教室里还有程量的一堆书,都是小说,程量是个小说迷,我记得其中有一本是《心有千千结》,还有一本是《刑警队长》。庞老师关上门,坐在我面前,我站着,她坐着,我看到了她头顶上的白发,奇怪,铜钱大的一撮,突然从脑顶处冒出来的。她说,你在看我的白头发吧。我说是,这个白头发,就是因为你们才长出来的。我笑了,她说,你还真别笑,当了三年班主任,管你们这些个愣头青,真是熬人。去年秋天,我看出来一点事,你的事。我说,我有什么事。她说,早恋的事。我说,庞老师,您可别冤枉我,我真的没早恋。她说,我没说你早恋,我说的是你想早恋,想,想,明白吗,比早恋还可怕。
“秦军,你到底想和谁早恋啊?”
“和你。”
“别胡说。”
“真的,一点也不胡说。我发现,庞老师说的一点也不错。她提到了一个早晨,大概是星期日早晨,她说在大街上发现了我,记得不,那时的早晨,培水市的人少得可怜,整条街见不到几个人影,绝对不像现在,车水马龙的。她说,她看见我了,我跟在一个人后边,那个人就是你。你穿一身深蓝色衣服,扎一条马尾辫,你在百柳大街上从西往东走,我在路的另一边,离你很近。当然,这事我都忘了,可是庞桂芝记得。她说,当时,她上厕所回来,站在窗前,就看见了我们两个,当时,在百柳大街的那个地方,庞老师住的那个地方,也就是现在的百盛大厦附近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说,这件事让她很伤脑筋,她认为,我早恋了,别人肯定也会早恋的,我只能在别人后头,而不可能在别人前面。所以,她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后来决定从我身上开刀。那撮头发,就是这三天三夜白的。”
“开刀?”
“对了,孙思曼,你连想都想不出她是如何开的刀,她专门拿出一个星期天,把我叫到她家里,请我吃饺子,吃完以后,坐在她家的沙发上,她说,秦军,你是不会早恋的,对不对,也就是说,你现在不会谈恋爱的,是不是?”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是,我绝不谈恋爱。庞老师说,秦军,如果你真的谈恋爱了,我就开除你。”
“你真的没谈恋爱。”
“真的没谈。和齐玉梅谈恋爱,是毕业之后的事。毕业典礼那天,在教室里面,庞老师让我坐下,坐在她的对面,然后说,秦军,我说给你一件好事,你一定要听话。”
“你答应了?”
“答应了。我说是,我听话。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我问是哪一个呀,我认不认识。她说,认识,就是咱班的。我说是不是……就在这当儿,庞老师没让我说出来,截断了我的话,很快的说出三个字,齐玉梅。”
“你当时就答应了?啊。对了,你说过要听话的。”
“我一下子就晕了。齐玉梅,两只牛眼,一口爆牙,脸黑得像刚果人,香肠鼻子,鼻子眼细得像条线……”
“秦军,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
“可是,你猜庞老师是怎么说的,秦军,你错了,你有没有在背后打量过齐玉梅,那可是标准的东方美女的身材。她这么一说,我倒还真的回忆起了齐玉梅的背影,是的,齐玉梅的肩纤巧细致,尤其那腰肢,轻柔得如一丝云,还有腿,我想,齐玉梅的两条腿,像是绷直了的弦,有弹性有力量。当时,庞老师还提到了齐玉梅的头发,她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披肩长发者,一头黑发如同一幅瀑布。”
“秦军,你对女人的美,有一种很宽泛的标准。”
“思曼,你不知道,如果让齐玉梅和你站在一起,穿上同样的衣服,在背后看,根本分不出来。”
“你就是这样原谅女人的丑陋的。”
“还有呢,庞老师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把我摁在椅子上,对我说,秦军,齐玉梅不仅有一个优美的背影,还有一个更有杀伤力的武器,保证能俘虏你的心。你可能还不知道,她的爸爸,齐志,已经从西山县调到市委组织部了,这算不算个条件。”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算是什么条件,我和齐玉梅谈恋爱,又不是和她爸爸谈恋爱。可是庞老师说,你错了,秦军,她的爸爸至关重要,可以说比你们俩的婚姻还重要。如果你现在答应了与齐玉梅谈恋爱,不,你现在就得答应和她结婚,而且保证永不变心,这样,你的毕业去向就定了,你可以分配到市委办公厅,齐玉梅已经留校了。”
“我明白了,秦军,你与齐玉梅的婚姻可以做成这样一个等式,婀娜的背影+有权势的父亲=秦军的爱情。”
“你说对了,思曼,极其正确,一个小时后,我与齐玉梅在新华书店见面,当天晚上,她爸爸召见了我,一个星期后,我就到市委办公厅报到。”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齐玉梅的爸爸叫什么名字,齐志,我记得后来有一任市委书记叫齐志,对吧。”
“没错,齐志,也就是我的老丈人,在培水市做过一任书记,后来到省水利厅任厅长,现在退休了,天天写大字,为活到八十岁做最后的努力。”
“难怪你现在能当市长,原来这里面有猫腻。”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了解我,我还是有才干的。对不对,我本打算在毕业典礼一结束就向你求爱。可是,没来得及,让庞老师抢了先。思曼,你想不出你当时多美,你总是把头发束成一条马尾,把额头、太阳穴、耳朵都露出来,黑亮的眼睛和黑亮的头发,白得透亮的皮肤,有一次,在梦中,我摸着了你的皮肤,大概是手背,啊,那种感觉真是美极了。别说,有一次,我还真的抚摸着你了,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我肯定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正在上自习,突然停电了,一团漆黑,可巧,这时,你从外面进来,我是怎么知道是你的?你说了一声真黑,我就听出来了。然后,你,当时,你还是一团黑影,就从门口进来了,走得很慢,摸索着往前走,快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外跨了一步,这样,你就直接走到我的怀里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就胡说吧,秦军,我看你不仅能当市长,还能当故事大王。”
“孙思曼,你太天真了,你真是不知道男人的恶毒,还是不把这当回事。我站起来,一下子立在你面前,你的手臂碰到我的手指,温热,绵软,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我差点晕倒。”
“听起来像是真的。”
“思曼,就是真的。可惜当时你反应非常机灵,马上退后一步,我呢,当然也就顺势走出了教室,这样,这件事就成了一桩偶然的、不经意的事件,你可能忘记了。我因为这件事,好几天不敢看你。”
“流氓!”
“一点不错。”
“成心的。”
“就是嘛。在我以往的人生经历中,我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触摸到你的肌肤,这一次触摸,如同一枚坚硬的核果,储存在我的生命里。到现,当时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
“这简直就是在作诗了。”
“站起来走几步,屁股都坐麻了。思曼,很的意思是吧。这是你女儿的房间,她叫什么名字,程逊,这个名字起得好。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子就是程逊吧,我见过这个孩子,前几天,我在培水一中参加校庆,我刚下车,迎面就走过来了一个人,我以为是你,和二十年前的你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她穿的是运动装,除此而外,别的都一样。我觉得奇怪呀,不可能是你,但又的确是你。你的女儿,是的,就是她。不过,有点不同,还是有点不同。”
“哪点不同?”
“走路,走路的姿态不同。你走起路来,总是有条不紊的迈了一步又一步,而她不是,略有点慌,我是指的双腿,但是,腰,肩,却又像是有点疲乏。”
“秦军,你当市长真是错了,你应该去研究人类的行为。”
“其实,当市长也是在研究人类的行为。只不过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
“还给你续点水,换茶吗,颜色还是很浓的。”
“不用换茶,续点水就可以了。思曼,如果不是庞老师搞突然袭击,我肯定会向你求爱,你会答应我吗?”
“肯定会的,我的白马王子,阿兰德龙,佐罗。”
“那么,现在,我们的女儿就不会叫程逊,而是叫秦逊了。”
“当然了,你现在也不会当市长,你只能在西山县当一名小学教师,秦市长不会有,秦老师倒有一个。”
“思曼,你业余时间都干点什么?”
“坐在阳台上,看天,不,看太阳。”
“没有别的了?”
“没有别的了。天天看太阳,多好啊。我觉得能看到太阳,比什么都好。”
“难怪你生活的这么愉快。”
“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市长愉悦。”
“也许不是。市长并不是愉快的代名词。只是一种职业而已。而职业,任何一种职业,都不会产生愉快。”
“你说起话来,简直就是哲学家。”
“实际上,我想,即使没有齐玉梅,我也许不会向你求爱,没有勇气你向求爱。”
“为什么呀,你当时只要吐出一个字来,我就会答应的。”
“我怎么想得出。你还记得血书事件么?应该记得。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咬破了中指指肚,写下了第一个字‘严’,然后又咬破了另一个中指指肚,写下了‘惩’,这样,连续咬了四根手指的指肚,才写完了‘严惩流氓’四个字,然后,你带着全班同学,冲进了校长室,要求校长严惩夜入女宿舍的流氓吴七龙。可是,你不知道,吴七龙是我的一个客户。”
“是有这事。吴七龙这个流氓,竟然撬开窗户进屋了,他摸了凌凯乐的脸,弄不好手都伸到被窝里去了。严惩他,应该的。你刚才说什么,客户,什么客户?”
“吴七龙经常找我们为他手淫,一次五毛钱。”
“恶心。”
“是,很恶心。我就是从那时起学会手淫的,到了现在,这个毛病还是没法根除。”
“你得让齐玉梅帮你。”
“她帮不了我。其实,现在,还是你在帮我。”
“我可帮不了你这个大忙。”
“是,就是你在帮我的忙,每次手淫,我都会默念你的名字。”
“……”
“哎,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孙尊武失踪了。”
“怎么会,昨天晚上的同学会,他还唱了歌呢。”
“对,一点不错。今天早晨,培水农业机械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程力肯定也参加了。宣布企业正式破产,散会后,孙尊武就回到他的办公室,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现在已经过去十来个小时了。”
“那也不能断定他失踪了呀,也许是办别的事去了吧。”
“没那么简单,会议结束后,市政府马上就召开协调会,指名要孙尊武参加,可是,他的手机关机,办公室没有人,家里人也没见到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会有事的。”
“绑架,自杀,携款外逃,都有可能。”
“瞧你,尽说些吓人的字眼。”
“不是吓你,而是真有可能。培水农业机械厂是家大企业,员工近五千人,这次破产破掉了上亿元债务,有银行的,也有原料供应商的,有人要向他下手,不是没有可能。”
“那可怎么办?”
“不知道。”
“这下,程力就没工作了,是不是?”
“当然,厂子破产了,职工自然就失业了。”
“……”
“思曼,我该走了,天黑了,哎呀,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我说了什么,你记着吗,我都忘了。”
“我也忘了。”
“凯乐呢,睡着了?”
“你是说乐乐姐吧,睡着了。她说要睡两个小时呢。”
“您贵姓?”
“问我呢吧,我姓潘,潘虹的潘。您是孙姐,乐乐姐的同学,当然,也是她的闺中好友,要不,她也不会带我到这儿来。以前,我们都是到宾馆开房的,乐乐姐说,她在宾馆的客房里睡不踏实。”
“潘——我还是叫你小潘吧,看你这样子,不年纪不会太大,二十,十九?”
“二十。孙姐,虚二十。”
“别姐呀姐呀的,你应该叫我姨,我女儿今年十七,你二十,我应该是你的长辈。”
“孙姐,您错了,我从不叫女人姨的,我都叫她们姐。比如,乐乐姐————”
“什么乐乐姐乐乐姐的,她叫凌凯乐,你叫她,嗯,叫她什么呢,叫她凌姨,一点也不亏她。”
“那可不成,孙姐,乐乐姐,听,乐——乐————姐,这个叫法,一下子就会让人年轻十岁,要不,我也叫你曼姐吧,曼姐,嗯,比孙姐好得多,听起来像个少女。”
“小潘,你真会说话,这么年轻就这么会说,会让人当心的。小潘,我看你长得像一个人,谁呢,有一个人,长得和你像极了,哪个来着————”
“别里克派克。”
“对对,就是演《罗马假日》的那个。你和他像,很像。”
“曼姐,你说对了,就是和赫本对戏的那个,他身高一米八,我一米七九,只比他矮了一点点,他是黑头发黑眼睛,我也是,他有一副和善的表情,我也是。就是这一点,乐乐姐才看上我的,乐乐姐说,肯定不会亏待我,她答应给我两万元红包……”
“凯乐把你给包下来了。”
“怎么说呢,我当然了喜欢乐乐姐,她已经给了我一万元了。”
“小潘,你的职业是————”
“啊,对了,我是刑警,培水市刑警队的警官。今天陪乐乐姐出来玩,就没穿警服。其实,我还有个第二职业,说得好听点呢,叫它陪侍先生,说得通俗点,人们都叫我们鸭子。就是专门陪女人睡觉的那种人。乐乐姐是我的第三个顾客,我做生意讲究财色兼收,外加情分,如果曼姐有兴趣的话,今天,我可以打折,比如说,五折就行,三百元。”
“真逗,小潘,我第一次听见人这样说话,叫它什么呢,不要脸,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你离我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你是个英俊少年,没错,你完全可以找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而且,你还有很好的职业,为什么要操这种营生呢?”
“曼姐,职业是神圣的,从职业角度上讲,我是在拉生意,不是你所说的不要脸。我也有女朋友,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对她讲我的第二职业。可是,曼姐,你可不知道,这第二职业很重要,等于开金矿呀。我渴了,可以喝点水吗?”
“可以,可以。刚才你们大呼小叫的,累够呛吧。瞧,额头上的汗珠还没擦净呢。”
“这水很好喝,凉白开,我最喜欢凉白开,一口下去,把五脏六腑冲洗得干干净净。那是什么,曼姐,那个又圆又大的东西?”
“蒸锅。”
“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蒸锅,像个大肚子孕妇。它放在厨房里,有点打人的眼睛。”
“昨天也有人这么说过,看来,我真的换个小点的。”
“别,别,曼姐,换了就没得看了。看你这个家,一切都是素的,没有一点让人记住的东西,只有它,让人过目不忘。”
“小潘,你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不,我不觉得,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可耻。我妈,我母亲,你肯定听说过,潘明兰,噢,你记不起来了,那我告诉你,二十多年前,培水市体育场曾经出过一件事,人们叫它潘明兰事件,就是说一个叫潘明兰的女子,在兰球比赛中,突然间运动短裤脱落,恰巧里边没穿小裤,在光天化日之下曝了光,她就是我母亲,而且,她一直在做二奶,现在,仍是二奶。而且她给许多男人做过二奶,所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哪个人是我真正的父亲。”
“这好办,做个亲子鉴定就行了。”
“曼姐,您真是个聪明人,可是,您也许不知道,我是个不需要父亲的人。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事件,完全改变了我母亲潘明兰的命运。在此之前,她是培水毛纺厂的厂花,她喜欢琼瑶的小说,爱唱邓丽君的歌曲,还喜欢跳交谊舞,她纯洁,美丽,机灵,温柔,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可是,那个下午,也就是发生在培水体育场那个阳光明亮的下午,把她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听人说,那天下午的太阳格外明亮,天空没有一丝云,那时的培水,还没有大的工厂,不存在空气污染,空气的透明度极高,阳光把体育照得通亮,连微尘都没有放过。就是在这样的一天,我母亲潘明兰上场了,她打中锋,曼姐,我母亲个子高挑,不是一般的高个儿,但绝对不是人高马大的那种,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高个儿。她穿着一套运动短衣,半袖,短裤,哪知道,就是这件短裤惹了大祸。”
“这件事我听说过,可惜我当时不在场。我当时正在读书,下午要上课,没有机会一睹你母亲的风采。”
“如果你在场,你不会产生现今的印象。你会原谅她,你会替她说话,你会在别人议论她时,尤其是那些不在场的人议论她时,为她说上几句话。可惜你不在场,就完全听凭许多人的,尤其是第二轮听众的消息传来评论了。其实,当时,体育场内的人并不多,有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有体育界的一部分人,更多的是二轻系统的职工,充其量不过五六百人。因为许多人都要上班,没有时间下午来看比赛。我母亲站在球场中央,使劲的把球传出去,身体斜成了一株风中柳,也就是在这时,她的短裤脱落下来,一直落到脚背上。”
“我听说过。许多人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这个场景。一个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真是太难堪了。”
“曼姐,用难堪这个词未免太过于轻描淡写。一下子,她的下半身全部裸了出来,阳光那么亮,我认为是带着恶意的亮,一下子把这一切照得极其细切,球场上的比赛停了下来,球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但只是安静了一小会儿,马上就喧闹起来了。我母亲不知所措,她站在那儿,四下里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人们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跨过栏杆,向她涌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们全都涌过来了,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了。后边的人推挤前边的人,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母亲的下半身。人们把一切都看清了,当然是可以看清的一切。”
“小潘,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这给人的打击未免太大了。”
“是的,我母亲没办法了,她不敢弯腰,她瑟瑟发抖,最后,她采取了一个最聪明的举措施,假装昏过去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昏过去,她只是有点紧张,但绝对不会昏过去的。她没有别的办法,昏过去,我们培水人把它中什么,叫死过去了,实际上是假死,人们也叫它抽心霍乱,实际上,这些情形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我母亲潘明兰的一个计策。她闭上眼睛,向后一仰,倒在地上。”
“是这样,我还以为她真的昏过去了。”
“人们看清了一切,于是,没有看到这一切的人们,需要看清这一切的人们了。一时间,关于这件事的一系列情景,在培水大街小巷蔓延开来,比邓丽君的歌曲,比琼瑶的言情小说流行得还快,在场的五六百人,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到处都会见到一个人在中间,外边围了一大群人的场面,中间的那个人,就是目击者,尤其是跑在最前面,最先到离我母亲近距离的人,更是抢手。培水城那些日子可真是沸腾了啊。”
“你说对了,你讲得非常贴切,我就听过好多次,大街上,随时随地都会遇到这样的场景,如同开了一个评书场子。一个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人,站在中间,我觉得,还是男人多,唾沫横飞,皮肤,汗毛,弯曲的毛发,一颗黑痣,胎记,当然,还有弯曲的弧线。这些都是需要细讲的内容。这些讲解者,大多要先进行一场这样的演说,他在哪个位置上,距离,方向,我听过不同的方位的人的讲解,也听过不同距离的人的讲解,阳光,阴影,前面,背后,都有。”
“曼姐,你觉得这样的情景好玩吗?当时,在培水人的心目中,肯定是最好玩的。于是,我母亲不能上班了,我母亲的男朋友也离开她了,她只能在夜幕降临之后才能到马路边上走几步,她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朋友,一句话,她失去了世界。”
“这么残酷。”
“比这更残酷的在后头。她无法把自己嫁出去。连农民也不肯娶她。尽管她是个纯洁无瑕的少女,尽管她心地纯洁得像一朵小溪的浪花,可是,没有肯娶她。我母亲告诉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一个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一个英俊而有钱的男人,他要求我母亲做他的情人,实际上就是做他的二奶。”
“噢,是这样。”
“是,就是这样,后来,就有了我。许多年过去了,我母亲也可以出门了,奇怪的是,没有认识她了,没人记得起她了,人们把她看作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闲人,她可以出门买菜,买衣服,也竟然能够和小贩打起来,人们完全忘记了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忘记了让他们把日子过得津津有味的潘明兰。人们把我母亲完全忘记了。”
“噢,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曼姐,你觉得奇怪吧。”
“喝口水,要不,吃点水果吧。这是红富士苹果,甜极了,吃一口。”
“瞧你,曼姐,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啊,听,这是什么声音,打呼噜,是乐乐姐在打呼噜,她可真是,毛病齐了。失眠,睡着了还要打呼噜。”
“我和凯乐同学三年,我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我和她只隔十厘米,她的所有的毛病我都清楚。前半夜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呢,打呼噜,另外,她还好放屁,睡着之后,她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轻巧柔婉的,有粗大笨重的,还有的细若游丝,若断若续。更重要的是,她还要说梦话,清楚明了。有一次,她竟然喊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好几次,后来,我听出来了,是校长的名字。”
“乐乐姐是个能人,也是个大好人。我们现在每周见面一次。她是个心细的人,每次见面的地点都不同,她说,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鬼精灵。”
“对,曼姐你说对了。乐乐姐就是个鬼精灵。她很有钱,她说,她赚来的钱,她一生都花不完。”
“也许是吧。哎,小潘,你一直没有爸爸?”
“一直没有,我从未叫过人爸爸。我一直和我母亲一起生活。后来,我进学校读书了,我才知道没有爸爸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妈妈给我起了个名字,可是,除了我把它写在作业本上以外,根本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人们都叫我野种,也叫我杂种,后来,这些名词就成了我的名字,人们叫我,我就答应,在我的生活里,这些词汇,一直伴随在我身边。一直到上大学。”
“非常悲哀。”
“你刚才说了什么,不要脸,对不对?你算是说对了,曼姐,我就是不要脸的产物,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和一个不要脸的男人的后代,我怎么会要脸呢?如果我要脸了,那才是咄咄怪事呢。我母亲经常在外面住,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住的地方很小,当然,现在很大了,是一套很大的房子,我小的时候,我们住的逼仄,我常常一个人睡在大床上,一直到天亮,奇怪的是,我从未感到孤独,实际上,我现在才知道,我母亲和她的情人在一起。直到天亮了,她才会回来,她总是容光焕发的回到家里来,唱着歌儿给我做早饭。”
“潘明兰还能唱得出歌来?”
“唱,唱得很好听。她还教会我许多歌曲。比如说,《风雨兼程》,还有《外婆的澎湖湾》,她都会唱。”
“真想不出,这些都是健康的歌曲嘛。”
“你错了,我,和我母亲,我们都是健康的,我们的体魄的是健康的,我们的心灵也是健康的。大概你还不知道,我还是个学习在绩绝好的学生呢,我十五岁就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中的是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学痕迹检验,怎么样,够精尖的吧。实际上,我考大学,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从未费过劲儿。你猜人们怎么议论我,我是偷偷听来的,一个教语文的老师,在办公室里一边批卷,一边说,杂种出好汉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曼姐,你很漂亮,你比乐乐姐还漂亮。你一直把额头,把耳廓都露出来吗?乐乐姐可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她会故意让头发盖住一部分脸。”
“我是个透明的人,不想遮住什么,所以就都露出来了。”
“从我这个刑警的角度来看,曼姐,你是个不可能犯罪的人,因为你不具备犯罪的基本条件,也就是阴暗。”
“也许是你对的,也许你是错的,有时候,人,是最难以辨别的。”
“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是不想回到培水来的,可是,毕业的时候,我却改变了主意,一心回到培水来。这让我自己也很疑惑。如果我做点努力,我可以继续读研究生,或者分配到省城,去南方也可以,可越是临到毕业,我就越想回到培水来。我母亲不想让我回来,她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大城市,可我不,我就是要回来。这不,就回来了。回来的第一天,我一大早就赶到体育场,那个蓝球场还在,只不过现在变成了灯光场,夜里也可以进行比赛了,我站在最高那层看台上,打量这人陷在脚下的一个池子,实际上,在我看来,这就是个池子,想象当时人们向球场上涌过去的情景,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回到培水来的主要原因吧。”
“你有这个情结,可以理解。”
“那天,我在蓝球场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快到中午了,妈妈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体育场,百柳大街上的体育场,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都把这个地方忘了。瞧,连她自己都忘了。”
“忘却,应该是好事,许多事都应该忘记。”
“中午的时候,我母亲来找我了。她拎着一个饭盒,里面装着刚刚煮出来的饺子。我们坐在看台上,面对空无一人的球场,一边吃饺子一边唠闲喀,妈妈没提那个下午的事件,而是说到了许多人的名字,在我听来,都是男人的名字,这些人的名字,巧妙地与我们住的房子,我们买的汽车,我们某次豪华旅游,还有我们家里的一套电器,产生了不绝如缕的联系。妈妈还谈到了她的一个工友,她最好的小姐妹,前几天找到她,问她借五百块钱,给正在读高三的女儿做人工流产。妈妈说,当时,她们在一个车间里上工,都是挡车工,她的这个小姐妹是个幸运儿,嫁给了厂里的团委书记,分到了一套房子,妈妈说,结婚后第一天上工,差点把女人的那个东西腆出来。”
“这么形象。这样的话,也许只有你母亲才能说出来。我是说只有潘明兰那样的女人才能说出来。”
“曼姐,你对我母亲有成见。其实,她是个合格的母亲。也许你不信,我在这个家里,受到了良好的家教,我能够在任何情形下忍辱负重,我能找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愤改变命运,我能够对所有的人有礼貌,包括我的对手,我的敌人,伤害我的人,轻视我的人,我都会以礼相待,这样的素质,在我的同龄人中,我还没见到第二个。你也许认为,一个做二奶的女人,是不会给自己的子女以良好的影响的,可是,这个你又错了,我母亲在家里,在我身边,是一个优雅的,贤淑的女人。她从不出任何错误。是一条完美的曲线。”
“小潘,你可真是个能人,我怀疑你会不会好好读书。”
“曼姐,你是当老师的,当然知道好学生是什么样子,我不仅会好好读书,还一直是好学生,在别人的鄙视中,在谩骂中,在无数次侮辱中,我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那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只有读书才是生存的唯一乐趣,所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好得出奇,以至于我高考那年,成绩是培水市理科状元,我可以选择上清华,但是没有,我就是要当警察,所以选择了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到了大学里面,我仍然是好学生,但是,情形不一样了,没有知道我是二奶的儿子,人们只把我当作一个大学生,我第一次得到了尊重,也第一次接受到了别人的正常的目光,还有其它成份的目光,比如说爱慕,一个汉语系的女生,当然也是个才女,还是个美女,竟然请我喝咖啡,第二个星期,我们就上了床,那是我第一次与女人有鱼水之欢,后来,我们简直如胶似漆,天天见面,夜夜欢娱。可是,我还是个好学生,我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可以这样讲,如果我愿意,只要我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就会一下子考中本专业的硕士。没错。我的老师也是这样说的。”
“我还是不信,小潘。你的学业成绩这么好,而且老天爷又给了你别里克派克一般的好胎子,你何必……”
“曼姐,你是问我何必做这种陪女人睡觉的差使。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另一种影响,她认为,人的生命里有多种资源,多种功能,比如说性,就是一种功能。她就是这种功能的受益者。实际上,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不要脸的受益者。我母亲在‘潘明兰’事件发生之前,本有一个男朋友,是她的中学同学,是本厂的机械修理工,现在蹬着三轮车满街跑,苍老得如同六十岁的老翁,他们在中学读书时就两情相悦,后来一同招工进入培水毛纺厂,恰巧又是在一个车间,我母亲漂亮,而她的男朋友老成厚道,修理技术堪称一流,人们都说他们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可是,这件事发生之后,她的男朋友马上就不理她了,以前我母亲的追求者甚众,现在也都远去了。我母亲没办法才选择做人家的二奶。”
“你很聪明,小潘,你是个少见的即英俊又聪明的男人。”
“不错,我承认这一点。基于我母亲的生活背景,基于我家庭生活的氛围,我选择了这种生活。也就是你所说的不要脸的生活方式。”
“那你的女朋友呢,她同意吗?”
“她不知道,她就是我在大学里的那个女朋友,跟我一同来到培水。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里呆着,和我母亲呆在一起。她们相处得很好,形影不离,看上去像一对母女。”
“她知道你母亲是二奶吗?”
“也许知道。是的,应该知道。二奶这种形象,明眼人一下子就会看出来的,何况她们整天在一起。”
“奇怪,你在过着一种奇怪的生活。”
“其实,一点也不怪。你知道乐乐姐是如何评价我的吗?她说,潘,你是个尤物,你是一剂消愁药,你会让人感受到非凡的快乐。”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说我和乐乐姐是怎么认识的吧。一个月前,在培水宾馆餐厅,我见到了乐乐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当时正在向一个服务员下达一道指令,我站在服务员的对面,在说话中间,她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在餐室门口见到了她,她又向我一笑,这是我们的第二次相逢,实际上,我们在一小时之后就上了床,地点在培水宾馆对面的乐达酒店。你问我们谁先开口?当然是我,是我先起了这个念头,我总觉得乐乐姐身上有一种吸引男人的气息,一下子就会把人吸引过去,让人无法忘记,于是,我就说,我能请你喝茶吗?乐乐姐说,你是谁呀?我说,我是刑警队的警察,今天下午没事。乐乐姐说,当然可以了,于是,我们就到乐达酒店喝茶,在喝茶的时候,我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凌凯乐,这样,我马上就叫她乐乐姐,而且,我还告诉她,我想和她上床,她马上就同意了,也就是在那天下午,乐乐姐给了我一万元,她说,以后还会给我一些,但是,要我随叫随到。就像今天。”
“无耻!”
“是啊,曼姐,真是无耻啊。这个词现在用,用到我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我母亲生下了我,我母亲靠给人当二奶把我美大,我怎么可能有廉耻,但是,这也是一种生活啊,而且在我感觉中,还是一种很有趣的生活,我还告诉你,前几天,我还陪过市委某位高官的老婆,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虽然年过四十,但风韵十足,是这位领导亲自安排的,他派我陪同她老婆到草原去旅游,茫茫大草原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她的第一次,就发生在汽车上。不过,不是我主动,是她主动的,我想,这是有预谋的。”
“无耻的人还真不少。”
“曼姐,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有点误解生活了。”
“也许吧,但愿是误解。”
“曼姐,咱们到阳台上看看风景吧。今天阳光真好,秋天的培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阳光明亮,天空澄澈,风微凉,很爽快。站在这里,能看到西山,还能看到碎金河,很好,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呀,可惜就是居住面积小了点。曼姐,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您可别介意,如果您肯当个二奶,哪怕只是一次,也不会再住这样的地方,也许会住在城南别墅里。”
“你这样怂恿良家妇女走歪路。”
“是,有这种嫌疑。这把椅子很结实,这是你经常坐的吧,坐在这里,能看到很远的天,那边,有一丝云的地方,离这有多远?三十里?有那么远,说真的,在培水城里长大,我还很少到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去呢。曼姐,你坐在这儿,看着天,尽想些什么呢?”
“……”
“一时想不起来,我猜猜,想什么呢,一次艳遇,一次与意想不到的男人的床第之欢,还有,也可能是一种思绪,寄托在很遥远的一种情境里的。”
“你不仅是个警察,还是个诗人。”
“我就是个诗人,我写的诗,在大学艺术节上朗诵过。你不相信是吧?相信?对,应该相信。我会写很好的情诗,很打动人的,爱情是我诗歌中的永恒主题。”
“你也懂得爱情?”
“懂啊,曼姐,很懂,我一直认为,只有我才懂爱情,别人,许多人,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场爱情秀的受害者。”
“听起来很有哲理。”
“曼姐,这是你女儿的房间,啊,这是她的照片吧,很美,这是你丈夫,是个学者,即便不是学者,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一脸的深思熟虑。”
“小潘,除了男女性事和情事,你脑子里还装点别的什么吗?”
“不,一点没有。美国总统大选,华尔街金融风暴,我不会留下印象的。当然了,我也不是想留,而是实在没地方装它们。说真的,连做梦都是关于女人的。”
“这么堕落!”
“这个词又用准了。曼姐,你一定经常思索这些问题,所以才一语中的。我二十岁,血液里充满了荷尔蒙,如同一个满负荷的火药库,只消一点火星,就会爆炸,爆炸而不是燃烧。是它把我的精神完全霸占了。”
“那么,别的呢,难道你真是这么纯粹?”
“当然也有一点杂质,我只能叫它杂质,是钱。还有一点,就是钱。”
“凯乐给你的钱,那一万块,是附属品。也就是说是荷尔蒙的附属品。”
“对,没错,只是附属品而已。我第一次与陌生女人上床,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已经有了女朋友,而且我们两情相悦,但是,我发觉学校对门开旅馆的女老板看我的目光里,有欲望在燃烧,于是,我就和她谈了一个价格,比如说,五百元,得来全不费功夫。”
“很可怕。”
“这个词用得不确切。”
“哪个词合适呢?”
“很可心。”
“卑鄙。”
“不错。我对自己就是这种评价。卑鄙。可是,我真怀疑,这种东西竟有很大的市场。现在,又有一个客户向我发出信号,百盛大厦的女老板,已年四十,可以说是风华正茂,她出价更高,一年八万。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乐乐姐,她只能先排着。我当面告诉她,下一个才是你。有趣吧。”
“闻所未闻。”
“百盛大厦的女老板是个真正的有钱人,那天,我本想到里面买一块香皂,其实,买这种东西,到马路边的小卖店就可以了,可是那天却神差鬼使的进了百盛大厦。售货员们正在早课,女老板站在远处冷眼旁观,这时,她看到了我。我相信是她先看到我的,我打量着香皂,力干,舒肤佳,这时,突然有人对我说话,说的是什么,没听清,实际上,这句话,更像动物的叫声。”
“我看,你们这类人,才是真正的动物。”
“曼姐,不错,我真的没听清她说什么,我只听到了一声叫唤,然后,我转过身,我们近在咫尺,我已经感觉出来了。于是,我的一句话就是,女士,有什么要我帮忙吗?她说没有,然后,她又说,我可以帮你点什么吗?我说我只想买一块香皂。于是,我们的话就多了起来,她请我到她的办公室,那是一间特大的特豪华的办公室,她说,我们谈个价格吧。”
“然后呢,你就开了个价。”
“没有,我说,不能,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你只能等着。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小潘,你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她更是,她马上就给了我一个令人心动的价格,每年八万。比起乐乐姐的两万来,实在是太诱人了。可是,我不能,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小潘,你这么年轻,你不觉得这样的事很龌龊吗?”
“也许是吧,只是我现在没有感觉到。”
“喝茶吧,我给你泡。”
“不,不喝茶,我只喝凉白开。”
“和我一样。我也是只喝凉白开的。”
“这张桌子不错,实木的,结实而且环保。不害人的。”
“瞧你这张脸,这身板,小潘,你是会害人的。”
“曼姐,你说错了。我不害人。至少我自己还没有这样的心思。不要害人,这是我母亲常常对我说的。她说,她是个受害者,所以,她告诉我,千万不要害人。”
“小潘,你如何与你的女朋友相处呢?”
“没有如何,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块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做爱,说悄悄话,与别的男女没有什么不同。”
“真想不出。”
“曼姐,你真的对我不感兴趣?”
“……”
“那么,咱们说点别的吧。你大概听说了,培水农业机械厂厂长孙尊武失踪了,这可是件大新闻。”
“听说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没有,已经立案,也许过些日子就能水落石出。”
“孙尊武是我的同学,同班同学,他是个有魄力的人,也是个肯下功夫的人,我们读书的时候,他经常用功到深夜。”
“所以,此人有着不同一般的姿态,就连失踪,都不一般,如同人间蒸发一样,不,就如空气一样,融在空气里。”
“什么原因呢?”
“最大可能性是携款外逃。也要能是被绑架,或者是找个地方清净几天。”
“也许是自杀了吧。”
“不大可能,孙尊武没有自杀的理由。”
“他把那么大的一家企业弄得破了产,难道就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自杀。”
“不会,至少孙尊武不会。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因受良心的谴责而自杀,只有艺术形象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最大可能性是哪个?”
“外逃。”
“不会吧,他还有老婆孩子呢,说不定父母还活着。”
“曼姐,这是你的思维,而我的思维是,他会跑得很远,然后在那里花天酒地的活下半辈子。”
“孙尊武是我的同学,也是我丈夫程力的领导,我了解他,他不会,他也许是遭了暗算。”
“这样最好,至少还算是个好人。曼姐,你说什么,你丈夫程力是培水农业机械厂的。”
“对呀,厂长助理,应该有一定的发言权。”
“一个厂长,特别是这种大型国有企业的厂长,活活把个企业弄得破了产,他不跑,还怎么呆下去。”
“嘿,小潘,像你这样的人都呆得下去,活得有滋有味的,何况孙尊武还是个厂长呢。”
“睡醒了,打呼噜,说梦话,真是一个幸福的人啊。”
“思曼,你这是在讽刺我,你不知道我是多年的老失眠症患者,难得睡个好觉的。”
“凯乐,我是最了解你的,读书时咱俩就紧挨着住了三年,不过,今天这个觉睡得好,恐怕是安眠药效果好吧。”
“那当然,一年两万块买安眠药,咋也得睡上一两个好觉吧。”
“凯乐,你要当心了,有人出到八万,要抢你的生意了。不过,你的安眠药目前还是守信用的,他说,一定要完成合同。”
“哎,思曼,你觉得如何?棒吧!”
“凯乐,他一张口就要三百元,还说是打过折的,你想过没有,我一个月挣一千二,程力挣八百,我们三口人一共两千元,让我花三百元买一顿安眠药,我心大呀我?”
“嗯,是我说错了,我不如说我替你付了,我只是要他打打折。好吧,下次,下次我替你事先付。”
“得得得,别害我了。还是留给你自己用吧。”
“可是说,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几个小时?”
“足足五个小时,现在已经八点了,钟楼上的灯已经亮了。”
“思曼,真是想不到,现在,钱有了,房子有了,床也有了,却睡不着了。咱们读书那会儿,最缺的就是钱,我记得你说过,睡觉的时候挤得厉害,翻不过身来。我记得你说过,啥时候咱们一人睡一张床,就幸福生活万万年了。现在,不仅有床,还有大房子,却没法睡着。”
“所以就一年两万元买安眠药了。哎,你家老吴呢,他不能安眠?”
“他,别提了,脑子里全是他的高三班,数学卷,高考动向,控制早恋,上线人数,北大清华苗子,躺在床上,像一根木头。”
“这就怪不得他了,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思曼,你真是个人精,我哪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太累了,累得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晚上十点半到家,早晨六点钟出发,中午在办公室里吃方便面,你说说,他还能干什么,他那个被称作男人的东西,已经是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了。”
“凯乐,你嘴里积点德好不好,要我看,老吴还是个满好的丈夫,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大半生没出一点差错,现在已经是培水数学名师,家长争着上他那个班,知足吧你。”
“是的,我知足。有一件事,我谁也没说过,我们新婚的那天晚上,折腾完了以后,你猜怎么着,老吴揭开被子,打开灯,竟然哭了。”
“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呀,怕是幸福的吧。”
“哪儿呀,他见我不是处女,哭了。我说,小吴,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刚才你还激动得叫我亲爱的,说爱我一辈子,不,你好像说的是下辈子还爱我,你还叫过我什么,叫我小妈妈,这才多大功夫,就悲伤成这样。为什么呀?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乐乐,我没想到你失贞了,你不会是个婊子吧?当时我真想啪的一声,就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没有,我的确跟别的男人来过了,这是我的过失,他那前半句还可以,后半句的确太难听了,他妈的,他竟然说我是个婊子,可细细一想,其实,我就是个婊子,跟好多个男人上床,不是婊子是什么?所以,我没发作,只是说,小吴,如果你现在想离婚,还来得及,明天早晨咱们就去街道办理离婚手续,你可以找个黄花闺女。他说,不,我不是想离婚,我就是心里难过。你怎么能跟人干这种事呢?我说,我已经干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况且,那时我的生活里还没有你呢,我干不干,其实与你没有关系。这句话是最有杀伤力的,马上,老吴就不吱声了。他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脊背上脊椎骨历历毕现,活像个受罪的耶酥。我拍拍他的肩,说,小吴,现在我是你的,你就把悲伤免了吧。”
“你就贫吧。凯乐,你这张嘴,真是一把软刀子,专门挖心挖肝。”
“思曼,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小吴那副难过的样子,我真挺可怜他的。他是数学高才生,人老实,真诚,长相也不坏,只是木讷了一点,就是冲这一点我才答应跟他结婚的,可是,他竟然也会悲伤,因为我失贞悲伤,让我觉得有点意外。后来,我说,小吴,我们两个现在躺在一张床上,这是最现实的,以前的事,只不过是历史而已,当它有,它就有,当它没有,它就没有,就看你如何待它了。”
“管了大用?”
“果真管了大用。过了一会儿,其实也就是半小时,老吴就缓过劲来了。其实,是他那个东西缓过劲来了。我们又来了第二次,接着就是第三次,好多次,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老吴把那件事忘了。”
“永远忘了?”
“应该是!打那以后,再也没提起过。”
“凯乐,你也倒是,你就等不得结婚,非要提前那么几天?”
“哪是几天,我结婚那年二十五,我第一次的时候是十五,干什么,我要等十年啊?”
“哎哟哟,你可真行,凯乐,你十五,那时刚上初三,你是跟哪个大胆狂徒,他倒不怕毁了你呀。”
“荆家树。是培水二中高二三班的。你不认识。也许听说过。”
“听说过,你叫他北京耗子的那个高个男生。”
“是,就是他。那时我在红石沟乡中学读初二,他在培水二中读高二,他姥姥家是红石沟的,暑假里他到乡下走亲戚,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就出了这样的事。”
“你就不怕……”
“怕是怕,可是想得厉害。”
“还是你的错。那北京耗子倒可以不在乎的。”
“没错,思曼,你说对了。他完全可以不在乎。其实那件事,大头责任在我。我当时在沟头割草,天已经快黑了,荆家树过来了。他穿一件白衬衫,唱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头乌亮的头发,还戴一副眼镜,高高的个子,虽然瘦了点,但是很精神。一下子,我就绷住了————”
“什么叫绷住?”
“这是我为自己用的一个词,就是全身一紧。后来,我们就发生了。”
“这么快?”
“对,就是这么快。”
“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根本没想到怕。可笑的是,我们两个全是第一次,根本不知道如何做这种事。我们在沟头,实际上是在大山的一道褶皱里抱着,久久的抱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筹莫展。”
“凯乐,瞧你这个词用的,一筹莫展。好像你遇到了困难一样。”
“思曼,真的,真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我们两个不知道如何是好,连亲吻都不会,他一直在亲我的耳朵,脸蛋,把我抱得紧紧的,紧紧的……”
“那后来呢?”
“瞧你,思曼,像个偷窥狂,看你的那眼睛,像一百瓦的灯泡,晃眼,哎呀呀,一本正经的孙思曼,竟然现在也对这种肮脏透顶的事感兴趣了。你也会对这事感兴趣吗?思曼?”
“说什么呢,凯乐,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告诉你一件事,前天,秦军到我家来了。他说了一件事,你猜是什么事?”
“秦军,他能说什么事,我想,一定是他二十多年前向你求爱的事,对吧。”
“不对,他根本没有向我求爱,从来没有过。”
“你俩经常在老榆树下面对面的谈,难道就没有求过爱?”
“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他谈的是什么?”
“偷窥,在培水二师大厕所偷窥。”
“都偷窥谁了?有你吗?有我吗?”
“有,都有。”
“妈呀,真是吃了大亏了。”
“凯乐,你可真是,这事也要算算帐。”
“当然了,人生就是笔帐吗,算得好,划得来,才是真谛。”
“难怪你找了个数学天才。你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就算是吧。”
“还是说说你和荆家树的第一次吧,最后怎么样了?”
“当然是完成了。这样的事,自然会无师自通。我们折腾到天黑以后,沟里一片蛐蛐叫声,蝙蝠在头顶上乱飞,夜猫子也出来了,落在石头上笑,我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办法,和所有的男女做那事的办法一样,毫无二致。只不过费了点时间而已。”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我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
“听着没劲了吧,思曼,你和秦军一样,是个偷窥狂。”
“你说得不错。也许是吧。”
“后来,我们接二连三的做了好多次,真是没完没了,没有够啊。现在想起来,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凯乐,你怎么能把人生这样的词用在这里,你简直是对汉语大不敬啊。”
“真的,对我来说,我觉得那才是最值的事。第二天,我们没有等到天黑,就又一次在沟头偶遇,我们迫不及待的抱在一起,比职业妓女和老嫖客都麻利的脱下了衣服,又是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野生动物也不过如此。”
“无耻。”
“是,无耻。可是,真的想不出,为什么无耻会这么欢快,这么愉悦,到现在我也想不通。”
“那后来呢?”
“后来,荆家树考上了大学,远走高飞。”
“凯乐,你就这么放过了他。”
“思曼,怎么叫放过他呀,后来,说真的我就把他给忘了,好像生活中没有发生这事似的,后来,也就是我们考到培水二师的那一年,荆家树到北京上高三,再后来,听说他考进了南开,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无非是一场性游戏而已。”
“对,就是一场游戏,完了就完了。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一次留下的印象深刻。”
“出轨嘛,当然印象深刻。”
“你像个哲人嘛,思曼。如果你遇到这样的情形,你会怎么办?”
“不敢。”
“其实,在培水二师的那几年,我一直在追求秦军。秦军不知什么地方和荆家树有点相似。对了,个头,肤色,还有白衬衫,蓝裤子,永远那么干净的面庞,确实相似。”
“可惜你不知道,秦军的干净是硬洗出来的,他夜里在女厕所粪池里偷窥,然后用肥皂洗,洗到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我给秦军写过求爱信,直截了当的求爱,可是竟然没有回音。他好像没接到一样。后来,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遇见他,在哪条街,对了,是东方红路,他站在路边张望,我突然走到他面前,说,秦军,咱们交个朋友吧。你猜他怎么说,他竟然道貌岸然的说,凯乐,咱们不已经朋友了吗?培水二师的同学,理所当然的就是朋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说出来就是。他妈的我当时差点气疯了,这是人话吗?简直是头畜牲。我当时就想说,我需要帮助,我需要你和我上床,可是我没敢,这样没情没义的男人,会把你一下子供出去的。何况,咱们还有庞桂芝那样的班主任,特务加工头。我没敢说。”
“凯乐,你也有不敢做的事。”
“有,当然有。你想想看,我费劲巴力考上师范,还要指望着它养我后半生呢,要是不清不白的让这小子给出卖了,真是太划不来。”
“数学天才。”
“不过,秦军现在承认,他确实对我有好感,只不过他怕庞桂芝。庞桂芝逮住搞对象的学生,绝对不会放过,咱们上届,她的班里就处分了两对,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下子去了边远乡镇,听说那里还没有通上电呢。”
“有时候,怕也有好处啊。”
“秦军是个官迷,他为了做官可以放弃一切。前几天,也就是在我们二十年同学会之前,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说,他想见我。”
“见了没有?”
“见了。在我家里。当时司机也在场,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喝功夫茶,大红袍,一边喝一边叙旧,我发现,秦军一直在说你的事,血书事件,毕业典礼上的实习总结,还有你和程力的婚姻,他说,他觉得你和程力是天生的一对,我觉得这家伙说话有点言不由衷。”
“那是他的本性。”
“他也到你家来了?”
“来了。呆了一下午。”
“没有司机一道?”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进了门,会站在门口,对,就是站在这儿,打量你的屋子,他一定会看见你的那口特大号的蒸锅,评论几句。然后,他会盯着你,目光落在你的头发上,你的背后,你的屁股上,你的脖子上,接着,他会把你抱起来,用双手托着,脸俯下来,在离你的眼睛一尺的距离上看你,把你的每一人毛孔,每一个眼神都打量一番。他还会深深的吸气,一次接一次,不间断的,这是他在嗅你的气味,也是在记忆深处储存你的气息,他要记住。最后,他开始移动脚步,你这时会闭上眼睛,紧紧的闭着,与世界隔绝,与你自己隔绝,他的胳膊很有力,如同千斤顶一般。他双手托着你,在屋子里走啊走,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从门口走到窗前,从窗前走到墙角,从墙角走到屋子中央,他会在任何一个地方停下,站在那儿沉思,但我觉得,也像是在享受。”
“凯乐,你这是在做梦吧,或者是想像。”
“不,不是,都不是。我说的是真实的情形。看你,脸都红了,绝对是真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好长一段,他才会吻你,吻你的眼睛,吻你的头发,吻你的脸蛋儿,最后,他会吻住你的嘴巴,深深的吻。时间长得超出了想象。他先是轻轻的,仿佛不经意的,然后才会不顾一切的,重重的,要把你吸进去一样,吻,不,这不像是吻,倒像是在吃什么东西。或者说,他像是从未吻过女人似的。”
“他不是有齐玉梅吧,怎么会没有吻过女人。”
“齐玉梅,怎么吻啊,牙齿比嘴唇都长,一吻,满嘴都是牙齿。”
“凯乐,你可真要积点嘴德。”
“我说的是真的。秦军的吻,如同一台真空机,会把你全都吸到他的身体里去。会把你弄得窒息,弄得晕过去。这时,他会把你放在床上,剥光你的衣服,他还会让你伏在床上,专一地,长时间地打量你的后背,每一条曲线,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真是的……”
“对,一点不会错。他就是这样对街女人的。他会用完全不同于其它男人的方式完成男女之间的事。他说过,他只能这样做。”
“别说了,凯乐,你简直就是个偷窥狂,你简直就是现场目击者,难道你真的经历过?”
“不仅我经历过,你也经历过。对不对,思曼。你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我说对了,一点都不错。秦军就是这样对待你的。他说过,跟齐玉梅结婚,最痛苦的事就是和她面对面。所以,他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女人的背影上。”
“凯乐,咱们说点别的吧,让秦军见鬼去吧,也许,本来,秦军就是个鬼。”
“你错了,思曼,秦军非但不是鬼,还是个真正的男人呢,他娶了齐玉梅,做了大官,这样的男人,是做大事的胎子。”
“无非是用色相换官位,有什么值得赞赏的。”
“能换来,思曼,能换来就不错了,还有许多人换不来呢。你家程力如何,十年前就进了培水农业机械厂,也一定是奔着厂长去的吧,现在也没换来,色相比学识更有杀伤力。”
“你总是对的,凯乐,你不会错。你和十五岁就偷情,你认为是正确的,你失贞后与老实巴交的老吴结婚,你认为也是正确的,包括秦军的卖色换官,你也认为是正确的,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一切都黑白颠倒了。”
“冤枉我,冤枉我。思曼,我只不过说了点真话。读书的时候,你经常找我谈心,比和秦军谈得还要多吧。说真的,那时我还真不敢说真话,要是说了,我可能被开除。”
“早知道你有这种事,培水二师根本不能招你。”
“不仅培水二师,哪所学校也不会招我的。可惜呀,体检单上没有处女这一栏,我得以蒙混过关。”
“凯乐,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是处女,人们都会猜出来,推测出来,信不信?”
“信?凭什么信?难道他们会剥下裤子看个究竟?”
“用不着剥裤子,看你走路,看你说话,看你眼神,看你的一切一切,人们就猜到了,你早就失贞了,只有老吴眼拙,或者视而不见,也许,被你的美貌蒙住了双眼。”
“真的,真有这样的人,火眼金睛,孙悟空似的,孙悟空是神话传说里的人物,在人间,还没遇见过呢?”
“哎,凯乐,人间的孙悟空也不少见。有一天,应该是一个春末的傍晚,太阳快落了,你知道二师院子里的那个葡萄藤架子吧,知道,一定知道,在操场西侧,那年种的是牵牛花,还没开花呢,刚刚爬上架,星星点点的绿叶。我在里边坐着,这时,来了两个人,是两位老师,一位教咱们体育,就是又黑又高的那个,一位教咱们音乐,风琴弹得很好,胖得鼻子眼睛都窝到肉里的那个,他们在食堂里刚吃完饭,大概要到外面去散步,或者是去看电影,无意中,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那个女的说,凌凯乐,噢,就是那个眉眼会说话的女学生,她呀,肯定早就开苞了。男的笑了,说,你怎么知道?女的说,我怎么就不知道,瞧她那笑,连点遮挡都没有,这样的人,肯定是过来人。”
“妈呀,人间这么险恶。”
“凯乐,这回你服气了吧。中国人有句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认为你的墙不透风,不透风也不行,人们会把你这堵墙打透的。”
“思曼,那时候,也就是说二师那三年里,我和你们不一样吗?或者说,我和你不一样吗?”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反正不一样。”
“嗯,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对了,应该是不一样的。培水二师的三年,我睡过咱们校长。”
“什么,你睡过校长,校长睡过你吧。”
“不,是我睡了他。咱们校长,就是姓王的那一个,高个,瘦弱,戴副眼镜,冬天里部穿一件中式棉袄,还有他老婆,就是那个把头发弄出几个大波浪的女人,想起来了吧。”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胆子真大,他可是咱们学校里边,也是培水市量级最高的知道分子吧,听说他对辽文化研究很透,国内知名的专家。”
“我不管他专家不专家,我只是想睡他。”
“不对吧,是他想睡你吧。”
“最初是我想睡他,我觉得这样的知识分子,这样满脑子都是学问的男人,睡起来一定别有风味。有一天,是个星期日,我跟踪他到西山沟口,他每个星期都要到那里去散步的。”
“于是,你就如同当年和北京耗子一样,把他给睡了。”
“当天没有,当天我只是当作偶然遇上。他站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在那里晒太阳,或者是冥想。这时,我走到他的近旁,对他说,王校长,你是不是要思考大问题?”
“你真够不要脸的。”
“对,你这话是说对了,就是应该不要脸。如果要脸,就得憋着。可是你不知道,这个斯文正派的王校长,比我还不要脸呢。他笑了,眼里射出两道亮光,说,没有,没有,晒晒太阳,晒晒太阳。然后,我说,王校长,你认识我吗?他说认识,你是二师的学生,我说校长您真记忆力惊人,一千多名学生,你都能认得出来。他说,也不是全能认出来。其实,他还有下一句话没说出来,他是想说,女生我几乎全能认出来,尤其是漂亮女生,更能认出来的。不过,他是校长,他不可能当时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认真的看了看我,我觉得用认真这个词比较恰当,目光盯到我的脸皮里面去了,接着,他又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脖子上,移到胸上,移到肚子上,移到两腿的连接处,最后是脚面,这才张开嘴巴,开始说下一句话:你觉得培水二师如何?我说,好啊好啊,是一所好学校啊。”
“凯乐,你十七岁,就比我三十七岁还要成熟。你懂得的东西,比我现在还要多。”
“其实,我只懂得一点,那就是我是女人,女人,两个字就够了,女人本身就是一剂药,一颗子弹,一把刀,总之,就是一切。”
“至理名言。”
“没过多久,我又在校园里遇见了王校长。那天,走过一段树篱,榆树的,刚刚剪过,散发出清新的植物液体气息。我站住,他也站住,他说,这几天没见到你,是不是换地方了。我说我不能每周都去西山沟口,我只是偶尔去一趟。王校长说,你应该每周都去,那里风景很好,人很少,幽静。”
“他这是在约你了。你可以睡他了。”
“没那么简单,到了下一个周日,我一大早就到沟口,没想到他比我还早。他坐着,那模样还是在思考,他让我坐在他的近旁,然后谈到一个历史事件,关于成吉思汗的,我当然没听过,就做出一副求知欲极其强烈的架式听,后来,刮了一阵风,把我的头发,你也知道,当时我的头发是咱们班里最长的,把我的头发掠到王校长脸上几丝,贴在他的眼睛下面,他没有去拂,就让他贴着,我知道,我可睡他了。”
“你的胆子真大,如果王校长不理你的茬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有这个判断力。于是,我又故意和他近了一点,他还是没在意,这样,我就故意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抓住了他的手。”
“后来呢,就在那里睡了?”
“当然不会,至少当时不会。不过,我已经把信号传达给他。我发现他不时抽鼻子,他嗅到气味了,当然是我身上的气味。你知道,我从不用香水之类的东西,我也不用气味浓烈的化妆品,我只凭自己身上的气味来打倒男人。”
“你简直就是一头野兽。”
“思曼,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头野兽。我听着他讲话,我不断把身上的气味源源不断的输入到他的身体里面,偶然的,我还会再触动一下他的身体,比如说手臂,比如说腿。我知道,我快要达到目的了。”
“后来呢————”
“偷窥狂,思曼,你真是一个偷窥狂。”
“……”
“几天后,一个晚上,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那天已经很晚了,很晚,天黑,校园里人很少,校长室的灯亮着,我敲了一下门,里面传出的话是请进,我就进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那张办公桌实在太大,他显得更瘦了。他见是我,笑了,说,坐下吧,那样子,像个老熟人。当时,我最怕的是他问我有什么事,可是他没有问,他埋下头,看一张页纸,上面写了几个字,估计不到一分钟就可以看完,可是他足足看了五分钟,一言不发,屋子里静得可怕。”
“凯乐,你可以编电视剧,当导演也行。”
“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几乎要失去信心了,他毕竟是校长,他可不是那个血液里布满雄情激素的荆家树。他坐着,一动不动,许久许久,他放下了那张纸,向我转过身子,又一次笑了,说,渴吗,喝水吧,他指了一下我面前的杯子。然后又说,对了,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热水,你们只喜欢饮料,是不是?饮料我这里可没有,我只喝茶,有时也喝白开水。”
“最后呢,最后怎么样?”
“你比我还急,思曼,是我要睡他,又不是你。我坐着,我就不信他不想睡我这样的女人。我一言不发,我还不看他呢,我看看窗外,又看看他身后的那幅画。我发现,他动了一下身子,其实是扭动了一下身子,我觉得时机到了,就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
“真的发生了?”
“瞧你,好像不发生你就不甘心似的。没想到的是,王校长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还说,我该下班了。他妈的他下了班,我怎么办?我站着没动,奇怪的是,他没看我,也没停下脚步,而是在门口停了一下,随手关了灯。屋子里霎时一片漆黑。”
“呀————”
“我很害怕,也很后悔,是的,他把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而且锁上了门,我马上就后悔了,浑身瘫软,几乎就倒在地上。可是就在这时,门开了,他又进来了,这次,是没有一点声响的进来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他进来之后,把门锁上,就贴着门站着,我扑上去,抱住他,抚摸他的下巴,他的鼻梁,你知道,王校长的鼻梁是他脸上的精品,然后,我亲吻他,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衣服里面。”
“凯乐,你又赢了。”
“那当然,思曼,女人总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赢,这是女人的权利,这也是女人征服世界的一种最基本也是最有效的手段。其实,王校长在男女之事上,还分明是个雏,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
“他不是有老婆吗?”
“思曼,有老婆并不代表有经验。我指的是偷情的经验。他至少在那次之前没有偷过情,我可以确定。当然,后来我们曾进行过一次长长的谈话,两三个小时的谈话,那时我们已经毕业了。我谈到了这种现象,我问他,他承认,是的,我是他偷的第一个女人,他还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偷第二个女人,他还会说,他不再偷任何女人。我问为什么,他说,太可怕了。”
“这样的事是挺可怕。”
“你错了,思曼,他说的不是事情可怕,而是人可怕。后来,他遇上过许多女人,那些女人可怕。”
“莫非还会吃了他不成。”
“不是,他是说,那些女人其实只是做出一个要与他上床的架式,到了床边,就会溜之大吉。可我不是,我是主动要与他上床的。我剥下他的衣服,把他拉到沙发上,实际上,是我睡了他。”
“英雄!”
“算是吧。在这以后,我们又在办公室里做了好多次,思曼,你没想到吧,其中,有一次你还问过我,晚上去哪儿了,我撒了个谎,说去医院看病了。其实,我是和王校长在他的办公室里风流快活。”
“你真有脸皮把这些事说出来,凯乐,你不脸红?”
“脸红?当然,脸会红,但那是激动的,绝对不是羞怯的。我不会脸红,我不会要那张脸。那张脸太过沉重和虚假。思曼,你就是太要那张脸了,所以,毕业的时候,你去教育局报道,而我则去政府办公厅报道,你到一所小学当老师,而我则在市政府接待办当职员,后来,我到培水宾馆当副总经理,现在,我是总经理,你一个月挣一千二,我一个月挣多少,一万二,比这还多,有时我真的不知所措,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全是放弃羞耻心的报偿。”
“也许是对的。毕业之前,王校长找到我,这回是他亲自找我的,他在食堂通向教室的路上拦住我,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即将毕业,也有其它年级的学生,王校长就在人来人往中拦住我,说,你想去哪里,去市政府办公厅行不行?我说,当然行,他说,那你就去政府办公厅吧,工作环境很好,也有发展空间。”
“卖身的回报率就是高。”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思曼,卖身,我看这个卖字很重要,人们不是都在卖嘛,只是卖的部位不同而已。哎,听说孙尊武的事了吗?警方已确定他失踪,估计是卷款外逃。”
“不知道,程力好象也不知道事情的底细。孙尊武也自是个才子,当然也是个明白人,干嘛要走这条路呢?”
“思曼,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孙尊武走得正是时候。厂子破产了,工人都在火头上,说不定哪个愣大爷一生气,就会要了他的命,走是上策。”
“那也得顾顾家呀,儿子读高中,老婆也四十多了,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没办法。孙尊武在读书的时候,是个很专注的人。对了,他还给我写过情书呢,我不看好他那张脸,老母猪似的,不能给人好感,总觉得里面藏着肮脏的东西。我看了一遍,觉得文采不错,然后就扔在厕所粪坑里了。”
“你真会选地方,和秦军偷窥的地点一样。”
“其实,就嫁人而言,嫁给孙尊武也不差。可当时我正和王校长打得火热,他每个周都要约我一次,我们就在他办公室的长沙发上办事。他解决问题很快,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进了屋,不消三五分钟就动手,不消二十分钟就结束,然后,他就会叫我离开,过了一会儿,他自己也离去。后来他说,是我改变了他对生活的看法,他还说,他没想到生活中会有这么刺激的情景。”
“对于他来说,你就是一针强心剂。”
“没错。他当时有过这样的话。哎,对了,你对孙尊武这件事怎么看?”
“首先,我认为他不可能贪污受贿,因为程力这几年一直担任厂长助理,程力说过,孙尊武一直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干部。其次,我认为他也不可能离家出走,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那他会藏到哪里去了呢?同学会那天他还是兴致满高的,他起了个头,我们一块唱一首歌,叫什么来着,名字忘了,词还记着: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的这棵小树,啊亲爱的伙伴……”
“这首歌当时在学校里很流行。下课铃一响,就会有人唱起来。的确,也真有人起大早到操场上读书。凯乐,你也起过早,记得有好多次,我醒来,身边已经没人了,你到外面读书去了。”
“我那是骗你的,思曼,我能去读书吗?我的血液里充满了荷尔蒙,女性的,我哪有什么心思读书。告诉你吧,我起大早,是去王校长办公室。他也是起大早的。他说,他妻子还在梦中呢,他已经和我在一起了。”
“啊呀呀,凯乐,你就是这样读书的。”
“是呀,就是这样读书的。读过好多个早晨,尤其是夏天的早晨,天还没亮,培水大街根本没有人,培水二师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我却起床了,当然,和我一道起床的,还有王校长。思曼,我们也在读书啊,我们读的是什么书,是关于性的书,关于人性的书,关于人生的书,思曼,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来说,四十多岁的知识分子,辽史专家,一所千人中专学校的校长,是最有味道的一本书。”
“不要脸,无耻。”
“你说得对。”
“坐吧,钟亮妈妈,好长时间没见,忙什么呢?”
“忙什么忙,闲着呗,您也是知道的,农业机械厂破产了,我也就没活干了,只能呆着。”
“来,喝杯水,看把你热的,脸都红了。您叫什么名字来着?訾小凤,对,是这个名字,看我,就知道叫你钟亮妈妈钟亮妈妈的,好像你没有名字似的,也难怪,我们这当老师的,只记学生的名字,对学生父母的名字,就好像不知道一样。喝水吧,喝吧,一定渴了吧。”
“急着往这儿赶,是有点渴。孙老师,您看这一年多,您在钟亮身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真得感谢你呀。”
“哪里的话,教学教学嘛,就是教好学生,让学生取得好成绩,是我们当老师的份内之事,没什么好感谢的。再说了,钟亮也是个难得的好学生呀,十几年前,我也教过这样一个学生,他的学习方法呀,脾气秉性呀,连家庭状况,都和钟亮相似,现在在北京大学读研一,专攻天体物理,前几天还给我打电话,准备明年到英国留学。我看,钟亮的最后结局,也会是这样的。”
“孙老师,瞧您说的,亮子哪会有那样的才气,即便有,我们也供不出来。这不,农业机械厂倒闭了,我的工作没了,钟志鹏,也就是钟亮的爸爸,一个月只挣七百块钱,我们怕是在培水呆不下去了,今天来,也是跟您告别的,我们要回家乡去,不回去不行了,生活不下去。”
“訾小凤,小訾,你说什么呢,钟亮这么好的一个胎子,哪能放弃呢,农村的教学条件不好,师资水平低,那就把孩子瞎了。不行,万万不行。”
“孙老师,不行能咋办?工作没有工作,房子没房子,喝西北风都找不到地方。钟亮只能跟我们受苦了。”
“别哭,小凤,訾小凤,别哭。慢慢想想办法。你就不能再找个工作,比如说像你这模样,你读过高中吧,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没有文化,能找到一个工作,能的。别灰心,办法会有的。”
“办法,那是有能耐的人才说的话,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在农村,想进城来谋一碗饭吃,难啊。哎,说真的,孙老师,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高二那年,我认识了钟志鹏,也就是钟亮的爸爸,嗨,想起来真后悔,我们就谈起了恋爱,把学业给荒废了。高考之后,我们两个的成绩都不理想,我考进了培水师院汉语言文学系,钟志鹏考进了培水师院市场营销专业。实际上,都是早恋害人呀。说真的,孙老师,读高中的时候,我们俩地学校里的帅哥美女,人见人夸的,想一想那几年,我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出出入入都昂着头,钟志鹏也是,仗着自己长得帅,天天打扮得像个公子哥。”
“不过你俩也不错呀,都上了大学,也行啊。”
“孙老师,这是什么大学,培水师院,就是原来的培水一师二师三师和另外几所中专学校合并的,汉语系的老师,也只不过是当年一师二师教文选与写作的那几位,他是把大学当中专教的。所以,不到一年,我俩一块退学。”
“太可惜了。”
“孙老师,您不知道真实情况。您猜,我们那一届毕业生的就业率有多少,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都回家种地了。这种大学,读和不读,有什么区别。”
“不过,那也是读点书好。”
“那是你的说法,对我们来说,不一样的。您想啊,一年一万多元的费用,整整四年,要四万多,家里根本供不起,要借债,借债读这种根本无业可就的大学,实际上是坑人。”
“也是,也是,看来中学时代还是应该好好读书,过早谈恋爱的确————”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孙老师,真应该感谢您这段时间对钟亮的教育,钟亮听说要离开培水,离开学校,离开您,哭了好几天。”
“怪不得这几天钟亮欢实劲没了,蔫头耷脑的,敢情是这事闹的。”
“孙老师,您在读书的时候,没谈过恋爱?”
“没有,心里也许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不敢,老师管得严,父母也时常叮着耳根子,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其实,这就对了。孙老师,我和钟志鹏,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天真了,我们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课间十分钟也要传上一张纸条,除了上课,所有的时间都在一起,海誓山盟天天都有。高三的那年冬天,我们就发生了关系,大冬天的,放了寒假,我们两个没有当天离校,而是留了一天,半夜里,我偷偷溜进他的宿舍————”
“什么什么,訾小凤,你为什么往他的宿舍跑,为什么不让他往你的宿舍里跑,为什么呀?”
“孙老师,您可真是,您的脑子真是太单纯了,我往他的宿舍里跑,即使被捉了现行,也不会有什么过错,可钟志鹏就不行了,他溜进女宿舍,一旦捉了现行,只有进局子的份了。”
“噢,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
“是啊,那天特别冷,宿舍里没有火炉,我们在那样的冬天里过了第一夜。年轻,都是年轻惹的祸。”
“小凤,看你说的,年轻没错,是欲望有错。”
“是是是,孙老师,要是当年控制一下欲望,也许就会考得好一点,那样就不至于上培水师院,当然,也不会有今天的难处了。”
“唉,谁能对未来有这样好的把握。难怪,难怪。”
“哎,孙老师,您的这个蒸锅很特别呀,这么大个儿,很少见。”
“不错,谁见了都说这个锅有点特殊,也许是当时贪大,买了个特大号的。”
“嗯,也不仅是大,它在厨房里显得大,别的都是小的,只有它是大的,所以把它给显出来了。”
“小凤,你今年多大?”
“二十九。”
“还不到三十岁,一切都来得及,别灰心,细看,小凤,你真是个美人,大美人,如果打扮一下,有点影星的风范。像谁呢,尤其你那笑,我想起来了,像苏菲玛索。你自己感觉呢,是不是很像?还有钟亮,多好的孩子啊,百年不遇,千万别耽误了。”
“大美人有什么用,像影星有什么用?女人一旦嫁了人,美就失去的价值。钟志鹏当年也是个美男子呢,现在,成了个小老头,春夏秋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冬天蹬着三轮车满街跑,弯腰驼背,不像人样了。美,又能值几个钱。”
“说也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办法,有什么办法,现在,除了卖身,没有办法可想。这个世界,可恶的很。”
“这就是你的世界观,小凤,这可要不得,其实也有很多热心人,会帮忙的。”
“如果碰上一个稍微讲点仁义道德的人,就算是走运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来占便宜的,占完了就走人。”
“说也是。小凤,你现在的表情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叫神色黯然。是的,也许是的。”
“孙老师,您认识孙尊武孙厂长吧?”
“认识,我们是师范时的同班同学。”
“孙厂长就算是个好人了。十年前,我进了培水农业机械厂当保洁员,说白了就是打扫卫生,整幢办公楼,就我一个人,一天打扫一遍。那年,我才十九岁,刚刚从培水师院退学,我所学的知识,只能支持我打扫卫生。我戴着大口罩,穿上一件深蓝色的工作衫,从五楼一下打扫到一楼,所有的厕所都要冲洗,一天至少五遍。那我也认了,谁让我们不好好读书谈恋爱呢,我和钟志鹏在西出口租了两间门面小屋,他去建筑工作搬砖,我到农机厂扫地,一个月下来,勉强糊口。就在当时,我们也很满足。可是,不久,我们有了钟亮,我们养活不了他————”
“又伤感了,小凤,说也是,这年头,养一个孩子的费用特别大,有点困难,的确有点困难。”
“钟亮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时常就生病,感冒,发烧,咳嗽,我就奇怪了,什么病,他都会摊上,都要上医院,哪次都得花上几百元。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班,让他一场病就给花光了。真是愁人。后来,有一天,孙厂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孙尊武?”
“对,就是他,他除了长了一张不受人喜爱的脸之外,一切都好。他让我坐下,让我摘下口罩,脱下工作衫,摘掉卫生帽,就坐在他的对面,他打量我半天,然后点上一枝烟,抽了一口,说,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他是想给你换一份工作?”
“不是。”
“他是想给你提工资?”
“也不是。”
“那是什么?”
“孙老师,你刚才的两种说法,可以说都正确,又都不正确,他是给我换工作,也给我提工资,但又都不是。”
“那是什么?”
“他是这样说的,小訾,我听说你生活遇到了困难。我说是,孩子身体不好,挣点钱,全给了医院。他接着说,我想给你家小钟拉点帮套,你同意吗?”
“啥叫拉点帮套?”
“孙老师,拉帮套是我们老家的一句黑话,意思是,这样说吧,孙老师,你见过驴车吗?”
“见过。”
“一般说来,一辆车只套一头驴,有时候,车太沉了,就会在车辕外边再套上一头驴,这头驴就叫拉帮套。”
“啊,我明白了,就是给你家这辆车帮点力气。”
“不错,可是,拉帮套不是白拉的。”
“为什么?”
“是要有报酬的。”
“什么报酬?”
“陪他睡觉。”
“真无耻。想不到孙尊武是个这么不要脸的人。读书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一本正经的,当了个什么破厂长,就荒淫起来了。小凤,你怎么说的,答应他了?”
“答应了,不过,当时没有,我说我要想一想。”
“对,不能答应他。对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就要离他远一点。”
“孙老师,您说得轻巧,我们一家三口人,还有一个经常生病,我只得考虑孙厂长的建议。那天晚上,等钟亮睡着了,我和钟志鹏谈到了这件事————”
“怎么,这样的事,你还要和小钟谈,他一准会揍你?”
“没有,真的没有。他先是勾着头思谋了半天,然后,他哭了。”
“哭什么呀?”
“这是男人的反应,我也说不清。见他哭了,我就说,志鹏,你别难过,你不赞成,就算了,我还是扫我的地,洗我的厕所,机械厂干不下去,咱到别处去,哪里黄土不埋人。他擦干眼泪说,小凤,我不是不愿意,我是心里不好受。你跟了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尽让你受苦了,现在,碰上这样的事,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咱们的日子,如果没人帮一把,恐怕真的过不下去了。可是,找个拉帮套的,那我还是不是人了,唉,也难怪,我现在还算是个人么?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这对钟志鹏是个损害,你在伤害他,小凤,不能这样做!”
“孙老师,不能这样做,我又能怎样做?我们俩几乎一夜未睡,天快亮了,钟志鹏推了推我,说,小凤,我同意,我同意孙尊武给咱们拉帮套。说完,他又哭了。”
“你是在用刀子捅他。小凤。”
“是我捅他,也是他自己捅自己,还有,外另孙尊武孙厂长,也是一把刀。第二天一大早,我第一个上班,扫了楼道,洗了厕所,又把楼梯用拖把清洗干净,孙厂长来了。他是故意从一楼上到五楼,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好像在检查工作一样。趁着近处没人,他问我,怎么样,能行吗?我说行,钟志鹏说了,行。他笑了,说,一会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还有事对你说。一个小时以后,我敲了一下他的门,他马上就把门打开了,这回,他没让我坐下,而是递给我两张购物卡,说,你们两个先去买衣服,给小钟买套西装,你呢,就买你自己爱穿的吧,明天中午,培水大酒店211餐室,我请你们吃饭。”
“啊,这个孙尊武还真挺讲究,他不想偷偷摸摸,睡人家老婆,还要光明正大。无耻至极。”
“也算是吧。”
“当天下午,我和钟志鹏去商场买衣服,钟志鹏买了一套报喜鸟西装,我买了一套爱玛女装,花去了两千多块钱。当时,两千多块钱,是我们两个人三个月的工资。钟志鹏穿上西装,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名正言顺的软盖子王八了。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分量十足的卖淫妇女了。我们两个这样互相打趣,心里一阵子酸,一阵子疼,别提多难受了。回到家里,我穿上爱玛,他穿上报喜鸟,面对面站着,抱在一起,眼泪流在一起。”
“够难过的。小凤,这是软刀子扎心。”
“当天晚上,我们把自己洗干净,恶狠狠地做了那件事,一次又一次,好像新婚一样。完事之后,我们竟没有像以往一样倒头就睡,而是困意全无。钟志鹏说,小凤,咱们多长时间没做这事了,我说,好长时间,记不清上次是什么时候。他笑了,也是也是,把个人闲起来了,你想想我这个职业,搬砖头,蹬三轮,早出晚归,人成了干活的机器,哪有力气做这事,有时我也想啊,都把你的大好青春时光耽误了,白白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这副好胎子,这回好了,孙厂长替我了。说来我还真得感谢他。他会让你睡上最舒适的席梦思,全还会让你摆出最浪漫的姿式,你不是最喜欢玛丽莲梦露的姿式吗,现在可以实现了。说罢,他沉默好长时间。然后,穿好那套西装,坐在狭窄的小屋墙角,瞪大眼睛,盯着黑暗。”
“想必是心里太难过了。”
“孙老师,也许,对他来说,难过这个词,并不确切,我觉得应该是麻木。他从此时开始,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麻醉剂,把神经麻木了,疼点啊,累点啊,都感觉不到了。他就那样坐着,而我躺在床上,身边睡着钟亮,我们的孩子。我们三口人,在培水城的一个最贫困的角落里,一个睡着,两个醒着,一个做梦,两个刚从梦中醒来。”
“残酷。”
“这种结局,是我们根本没有想到的。想以前刚刚相恋的日子,谁知道生活里会有今天。我说,钟志鹏,你将来会不会看不起我,骂我,甚至打我。他说不会,我还怕你会看不起我,骂我,打我呢,是我不好,养不好你们娘儿俩,只能找个拉帮套的。”
“无奈。”
“岂止是无奈,简直是无情。我们坐着聊天,一直到天亮。后来,我想,我们从相恋到结婚,都没说过这么多话。我们共同回忆了最初的时光,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没有好好的读书,失去了人生的第一个机会,以至于在第一轮比赛中被淘汰,钟志鹏说,即然被淘汰了,就得遵从淘汰的守则。认命吧。”
“就这么轻易的认命了,你们当时多大,二十多岁,一切都来得及,何必这样轻言放弃?”
“孙老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用我们培水话来说,叫骑驴不知赶脚的苦。那么多本科生,包括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都要到民工市场谋出路,何况我们连大学都没读完,就是读完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扫马路当保姆。不认命,也得认命。这就像短跑比赛,你落在人家后面哪怕是半米,第一就没你的份了。”
“有这么残酷。”
“孙老师,这是我对生活的感受。第二天中午,我们就到培水大酒店211室。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豪华极了,据说是市委市政府领导接待客人专用的。餐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面是一间客厅,真皮沙发,木地板闪闪发亮,茶具酒具全是高档品,还挂了几幅世界名画,我记得有《蒙娜丽沙》,还有《自由属于人民》。里间是只有一张超大的餐桌,蒙着白白净净的台布,我当时没有细细的数,我觉得,这张餐桌至少可以容十六个人,或者还要多,反正挺大,到现在,我也没有见到比这更大的。”
“我见过这张桌子,也到过这间餐室。因为这家酒店的总经理是我的同学,凌凯乐。”
“那我就不用细说了。十一点多一点,孙尊武就到了。他也穿了一套西服,后来他告诉我,他的这套西装也是为了这次会见特意买的,金利来。孙尊武是个大块头,个子高,体格壮,实际上,这个人,如果不看脸,只看身材,绝对是施瓦辛格的兄弟。说真的,他那张老母猪脸,的确有碍观瞻,可是,他的身材,也许是老天爷给他的一种补偿,真是有一山一般的力量。我们先在客厅里喝茶,一个服务员专门给我们倒茶。孙尊武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钟志鹏和我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我们相对而坐,茶很好,据说是碧螺春,是毛主席爱喝的茶。不过,我对喝茶没有感觉,只是一碗红汤汤,品不出什么来。一开始,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钟志鹏是第一次见到孙尊武,他还有点拘束,另外还掺杂点儿复杂的反感,说不定还有点崇拜。我想,应该是有的。一杯茶下去,又是一杯。孙尊武说话了,他说,今年秋天天气好,又凉爽又清亮。我说是,钟志鹏也说是。接着,孙尊武又说,咱们培水这地方,就是专为秋天准备的。枫树红了,苹果黄了,庄稼变成金色的了。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式的说着些有盐没醋的话。可是我们,对他这些关于风景,关于生活感受之类的话,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其实,我知道,我们的兴趣只有一个字,钱。”
“小訾,你也太夸张了吧,二十多岁的人,就对生活麻木了?”
“麻木了,麻木了,是主动麻木的,再说,不麻木也得麻木。”
“夸张了吧。”
“一点也不,孙老师,把生活搞成这个样子,能不麻木?后来,我们就进里间吃饭了。孙尊武让我坐在上首,他坐在左侧,钟志鹏坐在右侧。菜上来了,清蒸鲈鱼,玉锅牛尾,荷叶海螺,红烧海参,反正一大桌子菜,几乎我都没见过。服务员一道道的上菜,上一道,报一遍名字,然后把这道菜转到我眼前,停下,那意思是要我先动筷子。我看着两个男人,按理说,钟志鹏绝对的帅哥,他是我们县篮球队的前锋,专门控制篮板的,大眼睛高鼻梁,外加一张国字脸,不过,由于过渡的劳累,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暗红,苍老,目光也不够灵活。再看这位孙厂长呢,自信,成熟,面色红润,一看就是保养得很好的那一类。而且他有一副宽肩膀,山一般的胸膛,如同一只马上就要扑上面的猛虎。这天,他们喝了酒,喝的是五粮液。那是一种昧道香醇的酒,我虽然不喝酒,但是却嗅得出这种酒的不凡之处。他们一杯接一杯的喝,喝着喝着,他们的话就多了起来。他们谈《北京人在纽约》里姜文的表演,然后又说到亚洲金融风暴产生的影响,后来,有很多时间里,他们都在谈酒,尤其喝培水白酒的感受,他们说得最多,培水白酒是当时我们这座城市生产的一种酒,许多人都喝过。钟志鹏说,培水白酒劲头足,半瓶保证撂倒一个汉子,孙尊武却说,这种酒上头,喝多了头疼得厉害,他还说,头疼是因为酒里面含铅量过高,重金属含量高了,人就头疼。”
“看来,男人关心的是政治和酒。”
“还有女人,只是当时不好说出来。我看着他们两个,大口的吃下海参,咽下鲍鱼,接二连三的喝下五粮液,他们的脸红了,眼睛开始充血,说话却越来越投机,好像是在一起长大的兄弟,后来,他们还一起去厕所,在里面呆了好久,一个扶着另一个,酒气互相喷在脸上,那样子,亲密得不得了。”
“是酒的作用?”
“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男人就是这样一种货色。我坐着,听着他们一会大声一会小声的说东道西。我忽然觉得自己被孤立了,我成了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一个,我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了。也许,根本无法哭出来了。”
“难怪,难怪。”
“孙老师,当一个人的自尊被剥光了以后,人就变成了一个动物,不,连动物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个物,类似于石头砖似的。”
“你说得太严重了。”
“一点也不严重。这是我许多年里的感受。酒席结束后,一直许多天,孙尊武没有任何动静。一开始的那几天,钟志鹏还要问一问,今天出什么事没有,我说没有。过了几天,他也懒得问了。后来,他甚至说,怕是孙尊武这孙子反悔了。我说不会,孙尊武是不会反悔的,实际上,和我估计的一样,孙尊武那些天一直在做着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尊严,自爱,羞耻心扔掉,后来,他扔掉了。”
“你真会说话。”
“孙老师,不是我会说话,这是事实。后来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四楼,是一间巨大的屋子,长沙发,巨型办公桌,还有两部电话,当时,他已经用上了手提电脑。据说那东西在当时好几万块钱。他亲自打开门,让我坐在沙发上,为我倒了一杯水。把一个信封递到我手。说,以后,我会定期给你。我没看是多少,是的,我当时没看,我想,即使他一点不给,我也得认这笔帐了。”
“什么帐,你和他有什么帐?”
“接受他拉帮套呗。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边,后来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又走开去,走到窗前去了。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又坐回办公桌后面。好久好久,有十几分钟,或者半小时,这中间,他还抽了一根烟,其实,孙尊武是不抽烟的,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抽烟。”
“是的,孙尊武不抽烟。这我知道。”
“很久以后,他才下定决心走到我身边,他问,我可以握你的手吗?我说,我答应了你,我就是你的,你怎么做都可以。孙老师,你猜他怎么样,他非常笨拙的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宽大手掌里面,就那样放着,如同把一样东西搁在手心里一样。好久,他才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认真的,细致的,轻轻的抚摸,揉搓。我发现,他的脸红了。”
“说明他还有点羞耻心。”
“也许是吧。这天,他没做什么,是的,他真的没做什么,至少在我看来,他没做什么,他只是握着我的手,一直那样握着,后来,他又坐在我身边,离我很近,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这样接近。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微微的烟味。是香烟味。”
“这就是拉帮套了?”
“不,不是,比这复杂得多。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他把叫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一次,我一进门,他就把我抱在怀里,他亲吻我,抚摸我的头发,后来,我们就做了,在沙发上做的,我们都穿着衣服。”
“像《春宫》画的那样。》”
“也许是哪,我没看过《春宫》。”
“中国古代有一部书,叫《春宫》,里面全是男女做爱的图片,全是穿着衣服的。”
“啊,那我们就是《春宫》了。以后,几乎每天我都要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下班以后。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做,而是把我抱在怀里,像抱婴儿一样。”
“这个拉帮套的挺文雅。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我即然收了人家的钱,就得由着别人。可是孙尊武的确不是那种粗暴的人,他抱着我,一言不发,我们很少说话。”
“他到底能帮你们多少?”
“他就像发工资一样,到月初,不会超过五号,保证把钱交到我手上,一开始是三百,后来到五百,现在,是一千。”
“就这么点钱,把你给买断了。”
“也不是,我有我的自由,我可以和别人好,当然更可以与我的丈夫好,他从不过问我的私事,每次要做之前,他都会征求我的意思,问我可不可以,如果我说不行,他绝不勉强。”
“是个温和强盗。”
“孙老师,我觉得,我能遇上孙厂长这样一个人,算是走运了。我有一个同学,也和我一样在培水打工,你根本想不出,他的那个拉帮套的,是个派出所所长,就住在他家里,他们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所长搂着她睡,她的丈夫,则在一边睡自己的。跟她比起来,我是不是很走运?”
“……”
“孙老师,细想,如果不是孙厂长,我们不可能在培水住下去,钟亮不可能在这里读书,我们只能回到农村老家,在那里度过一生。”
“可是,小凤,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每次我躺在孙尊武屋子里的那张长沙发上,我都觉得自己在被人捉弄,就像一只虫子,被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拔弄着,它本想往东,但木棍使得他向西了。好在孙尊武做得很快,很快就结束了,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超过十分钟。完事之后,他马上就坐到他的椅子上,而我,要马上离开他的办公室。”
“现在好了,孙尊武不见了踪影,你可以解放了。”
“不,孙老师,你说错了。至少在我的感觉里,你说得不对。现在,我已经四天没见到孙厂长,这四天里,我才发现,我很想念他,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很好的人,除了他的长相以外,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当然,他也是人很优秀的厂长,农业机械厂的倒闭,和他的关系并不大,有人说,农机厂破产,是大势所趋。”
“你开始爱上他了?”
“有点吧。有一天下午,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那天他在外地,实际上离破产已经不远了。他在电话里说,他为什么要给钟志鹏拉帮套呢,是因为他要找一个人爱,还要光明正大的爱,也就是说不想偷偷摸摸,所以,他才选择了这种方式。他是为了爱我才这样做的。我当时听了,还有点不相信,可是,现在想想,他说的大概是真的。”
“钟志鹏呢,他也这样认为吗?”
“他不这样认为,他一直认为孙尊武是仗着财势逼良为娼。”
“我赞成他的看法。”
“孙老师,我又要反对你的说法了。还是那句话,骑驴不知赶脚的苦。”
“在你看来,我是骑在驴上的了?”
“当然了,你有工资,月月都发,另外,你的老公也有工资,就是农业机械厂的那个助理程力吧,也是个能干的人。据说他是全厂最有才的人,都读完博士了,是不是?你有这样的家,你有这样的工作,当然是骑在驴上的了。”
“不过,小訾,你现在应该开始新生活,不应该回到农村老家去,你还要多为钟亮想想。”
“我何尝不想。孙老师,可想归想,事归事。现在,孙厂长不见了,我觉得他凶多吉少,厂子没倒闭的时候,人们都喜着他,敬着他,现在,厂子倒了,一千多号人没了饭碗,人们怎么看他,很难说。说不定就有人向他下了毒手呢。”
“不会吧,不会有人铤而走险的。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全市都在传,说他卷款亡命天涯。”
“不会,至少我觉得不会。我认为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那天开完了全厂职工大会,孙厂长自己回到办公室,我是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可是我没看见他什么时候出来。那天办公楼里很静,人们都回家了,开完会就回家了,只有他一个人没回,从会议室出来,一直走进办公室。他不会卷款而逃。另外,我也不相信他是个贪官,他在给我的电话里说,他给我的钱,是他从工资里拿出来的,他不会贪污,也不会受贿。”
“你真是个傻女人,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他。”
“小凤,你还这么的轻,你完全可以走一条新的路,为了孩子,你们也要在城市里生活下去。”
“孙老师,以前,有一个拉帮套的,我们还可以勉强过话,现在,这个拉帮套的不见了踪影,唉,也别这么说,也许过不了几天,孙厂长就出现了呢,你说是不是?”
“但愿如此。”
“孙老师,我该走了,你女儿快放学了吧,我见过她,简直就是你的一个影子。”
“人们都这么说。不过,小凤,我的建议,你可要认真的想一想。”
“我会的。”
“那你现在去哪儿?”
“我去农机厂看看,我在这里呆了七八年,心里有点舍不下。”
“……”
“程逊,坐下,对,就坐在我对面,我想跟你说说话。”
“妈妈,怎么啦,说就说呗,这么严肃干啥。”
“程逊,别叫我妈妈,叫我孙思曼,今天我不以母亲的姿态跟说谈话,我要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身份说话。”
“妈妈,啊,不,孙思曼,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那么,说吧,孙思曼,我想听听,你要说些什么?”
“我们这场谈话要从请教开始。”
“妈————啊不,孙思曼,您一直是我的导师,我的看护人,我的监狱长,我的训导长,我一直都是向您请示请教的,现在,轮到您向我请教了,这让我觉得有点坐不住啊,我还是站起来吧,孙思曼,不,孙思曼老师。”
“不用,程逊,你还是坐着得好,免得你长大了说我做事不民主。不尊重你的人权。你听说过飞贼吗?”
“飞贼?是不是武侠小说里常有的,飞檐走壁,来无踪无去无影,专偷有钱人财宝的那种人?”
“大致正确。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见过真实的飞贼吗?我是说在生活中?”
“没有,没那眼福。”
“看来我比你强多了,我的运气比你好得多,我看见了一个飞贼,身穿黑色夜行衣,黑色面罩,深夜时分,行人稀少之际,从高楼上飘然而下————”
“妈妈,不,孙思曼,您可真是太能想象了,怎么会呢,不会吧?”
“会,我相信我看得没错。只不过这个飞贼不太老道,到了地面,他还要收绳子,我想,他身上带着保险绳,是的,就是保险绳,这种东西古代的飞贼没有,至少在电影里没见过。”
“啊,奇怪,你真相信你没看错,不是幻觉?”
“不是,而且,我断定,这飞贼与我们家有关。”
“我们家里有飞贼?”
“不,不是,我是想说,飞贼进过我们家。”
“我们丢了东西?”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发现。”
“那你凭什么说飞贼进过我家,这幢楼上住了四十多户,这个小区里住了几百户,你为什么断定他进过我家?”
“因为我看见他从我们这个单元的外侧上下,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六楼,他有四种可能的选择,当然,他也可能选择楼顶,至少,我们家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能性。”
“啊,孙思曼老师,您应该改行了,应该到公安局去搞刑侦。你一定会比老师做得好。”
“是啊,那天夜里,我快走到楼门口了,突然听到有点响动,极细微的那种,好像是昆虫在飞,我停一些看,一个黑影正从高处往下落呢,虽然不清楚,但也觉得那动很麻利,很专业,是个专业飞贼,不是一般的小毛贼。”
“妈妈,您越来越内行了,啊不,孙思曼,你一定有第二职业吧,是便衣警察。不,应该叫业余警察。”
“别跟我耍贫嘴,再接下来,我就不是请教了,程逊,我现在要问你,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啊,什么都没丢,妈妈,真的,什么都没丢。”
“不会吧,程逊,真的什么都没丢?”
“真的,妈妈,啊,不,孙思曼,您还是要我叫您妈妈吧,改来改去的,绕嘴。”
“行,叫什么都随你。我要问的就是,你丢没丢东西?”
“没有。”
“真的这么肯定。”
“绝对肯定,我的屋子里少了东西,我应该早就发现了的。再说了,我的屋子里,除了书,也没有别的东西,书,飞贼是不会偷的。”
“那我放心了。不过,程逊,你肯定飞贼没进过你的屋子,或者说,你从未觉察过飞贼的动静?”
“没有,真的没有。”
“你的脸色变了,变得赤红,你的目光有点躲躲闪闪,你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相信,你一定对飞贼有印象。至少不像你说的,没有一点挂葛。”
“妈妈,没有,真的没有。”
“你越来越紧张了。”
“我这是习惯性的紧张,并不是心里有鬼。”
“好吧,我想再跟你说件事。你有兴趣听吗,很有意思的。”
“想听,妈妈,你说吧,我想我会有兴趣的。”
“很小的时候,我那时比你还小,大概在十五六岁,比你现在小上两三岁,我在中学读书,教数学的是一位女老师,长得很漂亮,身段苗条,大眼睛,肤色白白的,有点像林黛玉,恰好她姓穆,我们就叫她木双。实际上她的名字叫穆小林。就是这位穆老师,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异常,是从一个背影看出来的。那是一个早自习,我们上早自习和你们现在差不多,六点五十到校,七点钟上早自习,那天穆老师来晚了,七点十分才到。上早自习的老师没有讲课任务,只是辅导,于是,她就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从前面走到后面,再从后面走到前面,哪个学生有了疑难,她就停下来给指导一下。我记得那是夏天,穆老师穿得很单薄,白地洒蓝花的半袖衫,蓝色裤子。”
“妈妈,瞧您说得这细致,喝口水吧,我给您倒。妈妈,您在中学的时候,是不是不太专心学习呀,为什么对老师的姿态穿着这么在意?”
“嗯,你说对了一半,我学习是不够专心,要不, 我就考上北京大学了,绝对不会进培水二师。不过,那天还真不怪我,我正在做一道题,一抬头,看见了穆老师的背影,这个背影很特殊,跟平常不一样,慵懒,呆惰,非常松懈,还有一种就是说不出的另一种感觉,是什么呢,是舒适与惬意,还有满足。”
“妈妈,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云里雾里的,我听不懂啊。”
“别急,程逊,一会你就懂了。我会让你懂的。再听我下一个故事,不叫故事,应该是一个情景。这个情景与你有关。实际上主角就是你,程逊。有一天夜里,我回来得很晚,那天应该是同学会吧,对,就是我们二十年同学会的那天,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我们同学里边有一位最好事的,最好喊叫的一位,他大声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到子夜,过了子夜就是明天了,在新的一天里结束我们的二十的同学会,岂不更好?”
“于是,你们就又延长了半小时,就像我们化学老师拖堂一样。”
“对,就是拖了半小时的堂。十二点零一分,我们离开了培水大酒店,你爸爸去了单位,他们要加个晚班,据说得通霄。我一个人回家,恰好我又没带钥匙。”
“妈妈,你究竟要说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
“一会你就明白了,我马上就说到明白处了。我上六楼,整个楼道黑洞洞的,异常安静。可当我到家门口时,却发现,没带钥匙。我从来不犯这样低级错误,怕夜里敲门吵醒了你。可是那天没办法,只能叫醒你了。我摁门铃,在我的听觉里,深夜时分,门铃的响声极大,我们家门铃的音乐是哪首曲子?我和草原有个约定,是不是?是,看来你会唱这首歌,我也会唱,我记得哪位歌手唱过,齐峰,对,就是齐峰,去年这个歌手来培水演出,就唱了这首歌。我觉得门铃声已经很响亮了,可是,屋子里没动静,我想你大概睡着了,你绝对不会不在屋里,你应该在,这一点我还是相信你的。隔了一分钟,我又摁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好像屋子里没人似的。我估计你是睡着了,睡得非常沉实,于是又等了两分钟,我觉得应该有两分钟,第三次,我摁响了门铃,同时还用中指的指节敲门,不过,还是没动静,这时,我有点急了,你也知道,我是轻而易不会使劲的敲门的,因为我怕影响了邻居们休息。可是,没办法,我只手用拳头砸门,咚咚,咚咚……”
“妈妈,您好像在写鬼怪故事。”
“是,程逊,这就是个鬼怪故事。这时,屋子里有了动静。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我还听见了脚步声,是你的脚步声,应该是你的,有点散乱,估计走路不太稳吧,这可以理解,因为刚刚从梦中把你惊醒,你一定会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你来到门口,停了一下,应该是停了半天,很长时间,这让我很奇怪,是的,你应该马上打开门的,或者马上会问一声谁呀,可是没有,你只是在门的那一边站着,贴在门上,而且,你的呼吸急促,我隔着门听见了。但是我觉得我应该理解,也许你是心里紧张。我等着,等着,我都有点等不及了,我已经又一次举起了拳头,可是,这时,你把门打开了,很快,动作很麻利。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的门锁有点绉,可是,任何一次开门都要和门锁较上半天劲,可是,这一次,没有,非常痛快,我觉得好像在十分之一秒内就完成了。然后,你拉开门,站在门的一侧,我发现,你的眼睛闪闪发亮,而且,你穿着睡衣,很整齐。”
“妈妈,不,孙侦探,您真得改行进公安了,大案要案您都会破得了。妈妈,这有什么不恰当的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当然了,我没有说你什么地方不当啊?我进了门,你就问,妈妈,怎么这么晚,我都睡着了。我还发现,你的脸泛着潮红。”
“大概是做了恶梦吧。”
“也许,你没说,我不知道。后面的事,你还想听吗?”
“您说吧,妈妈,没关系的。”
“你抱怨了一句,大概是又吵醒了我之类的话,然后就转过身,往屋子里走,我们家的厅很小,不过六七步,你就会走到门口,然后就会消失在门后,可是,我们屋子中间摆了一张餐桌,这样你得绕一个小小的圈,实际上把路程增加了一倍。”
“妈妈,您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一瞬间又变成数学专家了。”
“是的,一个母亲,会拥有任何一种能力。我实际上正在换拖鞋,弯着腰,恰巧在这时候抬起了头,看见了你的背影,你说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妈妈,不会是白骨精吧。”
“比白骨精还可怕。”
“真的,难道我是白骨精转世?”
“别贫。我看见的背影,和当年穆老师的背影,一模一样。当然,你的身高,体态,都和她相似,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你的背影表现出了我刚才说过的那几个词。”
“慵懒,呆惰,松懈,舒适与、。惬意,满足。”
“不错,一个不少,补充一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背影有如此表现。”
“妈妈,这能说明什么呢,只是一瞬间和我你的穆老师背影相似而已。”
“程逊,不要不以为然,下面我就要说到更重的一个环节了。后来我才知道,一天前,穆老师的男朋友来看她了。”
“你是说,她的这个姿态,与她的男朋友有关。”
“对,绝对关系。”
“我听出来了,妈妈,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也是因为我的男朋友……”
“我是这样认为的,你说呢?”
“……”
“程逊,我现在又说到飞贼了,这个飞贼,是不是进了我们的家,而且还偷走了一些东西。”
“妈妈,您指的是什么,偷走了什么?”
“有些东西可能是看不到的,非物质的。”
“妈妈,您好像一下子变成哲人了。”
“我说过,一个母亲,可能拥有一切能力。”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这个飞贼,的确是到我家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他来干什么?”
“妈妈,别这么急嘛,看你这模样,好像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他叫孙小武,他到我家来,是和我约会。”
“就这么简单,约会?”
“当然了,还有————”
“还有什么?”
“妈妈,不,孙思曼,你现在摇身一变成审讯官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公安侦探了,有,我们上床了。”
“我已经猜到了。程逊,这个床上得可是有点危险啊,弄不好会丢掉性命的。”
“不会,妈妈,他是攀岩高手,参加过攀岩俱乐部,几百米的悬崖他都会和走平地似的。”
“我女儿真行啊,刚上高中,就找了个武林高手做男朋友,而且还不声不响了上了床。”
“妈妈,……”
“这个孙小武是什么人啊?”
“同班同学。”
“学习成绩如何?”
“很好,尤其体育成绩好,他的目标是北京体育大学。”
“这样的人还有目标,真是可笑。”
“妈妈,您不要冷嘲热讽好不好,什么这样的人啊,人家孙小武也是尖子生呢。他爸爸,你和爸爸都认识,就是那个孙尊武。”
“更有意思了。”
“有意思吧。”
“程逊,我真不明白了,孙尊武管着程力,而孙尊武的儿子,则嫖上了他女儿。”
“妈妈,您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难听。”
“难看的事都做了,说几句难听的话又能怎么样?”
“妈妈,咱们不吵架行吗?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里从来不吵架,你和爸爸和和气气,您和我,也从未发过火,这件事,我会说清楚的。”
“程逊,你已经说清楚了。再清楚不过了。一个飞贼,啊,不对,我女儿偷偷找了个男朋友,还是个飞檐走壁的男朋友,半夜三更的破窗而入到我家来。这事光彩啊?”
“妈妈,看你平常很文雅的,怎么现在这么粗俗。”
“是啊,你妈妈很粗俗,她的女儿不粗俗,她女儿文雅得很。”
“……”
“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母亲的女儿学业成绩很好,经常是班级第一名,年级组前十名,而且品学兼优,人们赞不绝口。”
“是的,妈妈,我以为,有了这一切,您不会责备我。”
“傻丫头,妈妈不责备你,难道你自己就不会责备一下自己。你应该知道,你前途无量,你是培水市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你能考进清华北大这样的国内一流名校,你还能成为这样学校里的高才生,可是,你现在却要毁了这一切。”
“妈,瞧你,又生气,这次你是真生气了。我还没见过你生这么大的气呢。这果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吗?我怎么没觉得?”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程逊,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要为你负责任,教育你,责备你,向你提出要求,这是一个做母亲的基本义务。否则,你将来会埋怨我的。”
“不会的,妈妈,真的不会,我不会埋怨你。”
“你现在当然会这样说。将来呢,将来你如果进不了大学,如果你沦落成为一个公交车卖票员,一个清洁队的扫街工,一个纺织厂里的挡车女,这还算是好的,如果,如果你命运再差一些,你会怪妈妈没有好好的规劝你。”
“妈妈,这是你们成年人的观点,我不这样想?”
“你怎么想?程逊,我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你脸上还有点满不在乎,你是硬逼着妈妈说出那两个最不想说的字眼————”
“是什么,妈妈,啊,不,孙思曼女士,您还是说出来吧?”
“无耻!”
“妈妈,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您骂人,很文雅的骂人,你第一次骂人,就骂你的女儿。妈妈,您是不是觉得不太恰当啊,当然了,今天,您不是我妈妈,您是孙思曼女士,不,是孙思曼老师。”
“听着,程逊,别跟我贫。我告诉你,你现在不应该做这样的事,最要命的是你不仅做了,还认为做了是对的,也就是说,你的世界观出问题了。你应该把这当作是可耻的。这样做不仅无耻,而且下流。或者说,是最最让人恶心的事。”
“妈妈,您越说越不像话了,您怎么这样谩骂您的女儿,说实点,我可是从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咱们血脉相通。再说了,妈妈,您不也是做过这样的事吗?如果您不做这样的事,世界上是不会有我的,这是生物老师告诉我的。”
“胡说,我是什么时候做的,我已经二十三岁,已经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读书,你还没有成年。”
“妈妈,这还不就是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你也就是推迟了几年,而我呢,只是提前了几年,我算算,几年呢,你那年二十三岁,我今年十七岁,对了,六年,不足两千天。对不对,提前,不,是比你提前两千天,你就开始骂人了。妈妈,从小到大,您不仅没有打过我,连骂都没骂过的呀。”
“是的,程逊,不错,我是没打过你,也没骂过你,那都是因为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很听话,你从来都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好学生,你从未因为成绩不好而受到责备,也从未因为违犯纪律而挨批评,在家里,你也是非常听话的。在我的记忆中,你从未顶过嘴。你向来都很听话。可是,这次,你没有听话。”
“妈妈,我没记得您有过这样的叮嘱。您从未提说过这事不可以做。一次也没有。”
“是的,我是没有叮嘱过这类事,可是,你应该知道,这类事是绝对的雷池,是用不着叮嘱的。如果连这样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妈妈,我真的,所有的违反纪律的事,都没做过,只做了这一件。”
“这一件就够了。啊,我听出来了,你是在抓我的漏洞。我认为,你应该明白这样的事是不可以做的。学校是不是规定了不许谈恋爱?你和这个孙什么,孙小武,这不是谈恋爱吗?”
“妈妈,也许,这都不算是恋爱。我觉得,我还算不上爱他。”
“什么,你不爱他,你对他连好感都没有,你对他没有感情,你就和他,就和他上,就和他上床,你是不是太无耻了。”
“妈妈,您又用这个字眼了。今天,这个词用得太多了,我都听了麻木了。妈妈,也许有点,也许没有,反正,我和孙小武,真的算不上是恋爱,我就觉得如果和这样的男孩上床,一定很爽,所以,就上了。”
“说得这么轻巧,就像是喝一杯水似的。”
“也许,比一杯水还轻巧。”
“哼,丫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想过没有,如果一旦怀孕,你可怎么办,你还能不能坚持学习,还能不能如期参加高考?”
“不会的,我的好妈妈,不会的。我用药,用膜,也用栓,更多的时候,我们用套。”
“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你的,妈妈,全是你的。就在你的床头柜里。啊,那里简直就是个避孕专柜嘛,各种各样的东西,我可警告你,有些可能已经过期了,过期的药品是有害的。”
“你你你,你简直是厚颜无耻。”
“妈妈,不,孙思曼女士,你把这个为我设定的词前面又加上了修饰。这可不太好啊,我们在交流,不要搞成人身攻击。这些药品全是你采购的,上面有详细的说明,只要认识汉字,就能够正确使用。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是女性,我也是啊,从这个角度上看,我们使用同一类药物,无可存非。”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怎么办?妈妈,你是不是在问我千年等一回,或者爱你一万年啊,明年我就要高考,我们也许能考进同一座城市,也许会远隔千里,那时候,一切都是新的了,都要重新来过,没有怎么办不怎么办的。”
“我的好女儿,这就是你的恋爱观,或者说,这就是你的婚姻观。我听了怎么有点像野生动物呀。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丛林里的大猩猩了。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点责任呀。你们毕竟现在都同床共枕了,你怎么能这么做?”
“妈妈,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从一而终呀。你是不是要我跟定了孙小武呀。我跟定了,人家也许会不同意呢。”
“程逊,我的女儿,你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很多人都说,你在我们培水市里,是一朵最美丽的花,你一定要自爱。”
“妈妈,我听出来了,我是一朵美丽的花,是的,假定这是事实,可是,这朵花是干什么用的,它一定有个用途吧,它不会只是一朵美丽的花,不会只是开放一会儿,仅仅是开放一会儿吧。我们生物老师讲过,植物开花,是为了繁殖,美丽的花朵,是性交的信号,花朵越是鲜艳,性交的可能性越高……”
“我得打你了,虽然我从未打过你,但是今天,我必须打你。”
“妈妈,好疼,想不到你还真有劲,可是你平时总是说自己浑身没劲,打起人来,劲头十足啊。瞧你那架式,简直就是个日本的武道士,你是不是最近在练习跆拳道,或者在精英武术馆练习长拳啊,瞧,脸都肿起来了,火辣辣的。您下手也太狠点了吧。说真的,我这平生第一次挨打,当然了,今天也是第一次挨骂,一下子全齐了。妈妈,还有什么教育方式,全使出来吧。”
“程逊,你就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你会因此毁了的。”
“妈妈,没那么严重吧。至少我没觉得有多大的事。我们只在夜里见面,白天还是要抓紧时间学习的。而且,我的成绩一直非常稳定,班主任说,我进清华应该没有问题。”
“程逊,妈妈求你,赶紧停下来,把这事停下来。好不好?”
“妈妈,我不妨碍您,也不妨碍其它人,更不妨碍学习,为什么非要停下来呢?”
“一定会影响学习,一定会的。你会心里装上这样的事,上课会不认真听课,会走神,而且,你会最后荒废学业。”
“妈妈,说真的,您真的错了,没有这样的事,才心里慌慌的呢。有了,反而踏实了,反正只须等到夜里。”
“难道你还真的天天夜里————”
“哪儿呀,妈妈,不是天天,天天有这样的事的,是秦明月。秦明月,你认识吧,她妈她爸也是你的同学,秦军和齐玉梅。”
“我记起这个女孩了。高个儿,脸黑黑的,一口爆牙。”
“可是她的眼睛好看。妈妈,她已经做了两次人流,换了三个男朋友。妈妈,她有钱,谁做了她的男朋友,就马上由贫儿变成了王子。最近,她在培水学院交上了一个男朋友,家住在西山县,妈妈,西山县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很穷,反正那个男孩的衣服穿得很破烂。自从和秦明月好上了,西装有了,皮鞋也有了。秦明月说,她家住一楼,她妈妈特意在阳台上给她开了一个门,晚上男朋友进出方便。”
“想不到秦军竟然养了这样一个女儿。”
“妈妈,您怎么这么说话。我们班好多同学都羡慕她呢。秦明月也说,现在,如果夜里没有男朋友,她就睡不着觉。”
“难道她也像————似的,需要男人做安眠药。”
“妈妈,你说的是谁?”
“算了,算我没说。还是说你吧,你的意思是不想断。不想了结这件事,对不对?”
“是,不是断,最多是换。”
“不行,我还得揍你。不揍你不行,我觉得非揍你不可。”
“妈妈,你这次下手更重了,把眼睛都打红了。你刚才打我,我觉得是你生气,可是,现在你再打我,那就是无视我的人权。怎么,你连脚都上来,你不会真是练了跆拳道吧。你踢在我肚子上了,好疼,啊,你用拳头了,你觉得用巴掌不解气了,你还满会打人的,比我们的化学老师还精到,你竟然这么准的打在我的肩胛窝上,这个地方很敏感,比哪里都疼,我们化学老师说过,打学生,不要打他的脸,更不要打他的脑袋,也犯不着打他的屁股,往肩胛窝处打一拳,保证让他记一个月。妈妈,你这一拳下来,我会记一辈子的。”
“程逊,就是要你记住。你做出这样的事,必须受到惩罚,程逊,这是必须的。”
“妈妈,你又换地方打了,你碰了我的鼻子了,出鼻血了。妈妈,你还不如我们最爱打人的化学老师呢,他打个两三下就住手,你现在是停不下来了,拳脚并用,你又踹在我的肚子上,疼,非常疼。妈妈,现在,你已经不是在打你的女儿,你是在教训一个你养的家畜。”
“比家畜都不如,家畜还知道听话,我就是要教训你。”
“妈妈,你已经打了一百多下了。该停下了。瞧你,鼻子都气歪了,你的眼睛本来很好看,人们常说我的眼睛像你,可是,现在,你的眼睛里面,充满了穷凶极恶。难道你对这种事就这么讨厌,可是有一次,我夜里上厕所,听见你大呼小叫,我还以为你们打架了呢。”
“你竟然啥都知道?”
“妈妈,发生都发生了,还怕别人知道。”
“好了,程逊,我不打你了。但是,你记住,你必须————”
“妈妈,我读古书时,常读到这样的句子,年方二八,已该出嫁。也就是说,古代的时候,女子十六岁就已经出嫁了。她们出嫁了,与男人上床就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我已经过了十六岁了。”
“这就是你的理由?”
“不,这是古人的理由。”
“程逊,告诉妈妈,难道你真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可耻的,这样的事情会误了终身?”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怎么会有那么远的考虑。妈妈,我请求您,不要再在这样的事情上小题大做了。告诉你吧,我还算是好的,也有那些成绩差的,整天专门捉摸这种事。”
“这样的孩子,就该送他进监狱。”
“妈妈,不,孙思曼老师,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监狱不会收自愿上床的男女。秦明月经常和我们私下里交流她对不同的男朋友的体会,她说,还是这个大学生好,干过农活,身体强壮……”
“别说了,程逊别说了……”
“妈妈,您哭了,您哭什么呀?您刚才不还那么生气吗?您不会是因为我吧。您打我,我没哭,您倒哭了,倒像我打了你。妈妈,这让我很不理解。挨打的没哭,打人的倒哭起来,难道是伤心不成?”
“伤心,对,你说对了。程逊,我的确是太伤心了。我费劲巴力的把你养大,想不到你竟然做这种事,你丢了廉耻,你没了自尊,你失去了做人的基本操守,我想不出你将来会怎么样?”
“啊,妈妈,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说我堕落。妈妈,和一个异性上床,就是堕落,那你,早就堕落了。堕落了几十年了。”
“你————”
“妈妈,你又要动手,现在,我已经忍了你一百多个拳脚,不要再打了。”
“好,我不再打你。可是我希望你————”
“妈妈,我会好好学习,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我会尊守学校的纪律,我还会尊纪守法,当然,我也会从你身上学到平和,从爸爸身上学到勤奋。这,够了么?”
“也许够了。程逊。”
“妈妈,咱们和好吧,我忘记你骂我,也忘记你打我,而你呢,也要忘记惹你生气的事。行不?”
“行,啊,不行,我忘不了。”
“好,那你就记着吧。不过我可说了,我不会断掉这事,我可能会和秦明月一样,换个人。”
“好了,程逊,咱们说点别的吧。最近你爸工作很忙,很晚才回家,有时干脆不回来,我呢,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突然变得特别呆惰,不想出门,不想上班,不想做饭,甚至不想洗脸刷牙。可能照顾不好你吃饭什么的,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我看出来了,你的确有变化。不过我孙小武说,他爸爸这些天也没回家,没有任何消息,家里人都急死了。社会上传言很多,有的人说他被人杀了,有的人说他带着受贿贪污的钱跑了,也有的人说,他被绑架了,说不定就关在哪间屋子里,过不了几天,绑匪就会打电话给孙小武妈妈,向她要钱。”
“从哪听来的,我不信。这么大的一个厂,说倒就倒了,几千人一下子没的工作,当厂长的心里肯定很难过,找个地方躲几天,也是情在理中的。过几天他就会回家。”
“妈妈,孙小武可不这么看。他说,他爸爸一定是让人害了。他有预感。”
“他用什么预感的?”
“走路,他说他走着走着就有一脚踏空的感觉,这种感觉过去从未有过。”
“黑腾半夜的攀登六楼,像个飞贼似的,肯定会经常一脚踏空的。”
“别说这个了,妈妈,你想让我上哪所大学,清华,北大,还是浙大?”
“当然是清华了,我还让你读清华的生命科学院。毕业后出国留学,然后在国外工作。”
“妈妈,您想让我到哪国留学呢?”
“美国。”
“那里现在正在金融危机中。”
“这你才有必要去,把他从危机中救出来。”
“我有这么大本事。”
“有,我的女儿,程逊,一定会有的。听,有脚步声,是你爸爸回来了。”
“爸爸今天回来得真早,好像还不到十点吧,我好像很多天没见到他了。今天早晨,我从门缝里看了他一眼,他躺在床上,脑袋没在枕头上,而是歪在床边,那样子,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你爸他就是太爱思考问题了。二十年,他读大本,读硕士, 读博士,我看他一直像个在校大学生。”
“妈妈,看你,现在多好,美丽,温和,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 那你呢,像什么?”
“我嘛,像白雪公主的一个玩伴。”
“行了,我的玩伴,该睡觉了。哼,我的高中女生,你的白马王子今天不会来了吧。他爸爸生死未卜,他也许不会有这种心思了。”
“是,他不会有了,我们昨天已经做了最后的告别。今天,我约了文科班的一个瘦高个男同学,他说他也喜欢攀岩,攀登过文化大厦。”
“……”
“开灯吧。”
“怎么啦?”
“不行,真的不行。”
“别心急,歇一会儿,再来一次。”
“不行,思曼,可能真的不行了。去年我就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预感,可能不行了,你看,现在真的不行了。”
“程力,瞧你,一次半次的,别往心里去,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咱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半个月,啊,不,一个月,对,就是一个月前,那次满好的。”
“是啊是啊,是有过那么一次。”
“看你的脸色,死灰死灰的,最近你也是,厂子倒闭了,工作没了,你一定情绪不好,听说这种事在很大程度上受情绪影响,过几天,你那边的事完了,会恢复的。”
“也许不可能了。不可能恢复了。不过,今天,我一定要做成,思曼,你知道的,我有个脾气,不会让任何愿望流产。”
“看这汗,别急,一会咱们再试,这回我帮你,我买了一本书,专门介绍女人如何帮男人做这种事,我刚刚看完,很有意思。来,喝杯水,咱们聊聊天,聊点什么呢,对,就聊这事吧。我换一件睡衣,睡衣,我买了一套新睡衣,真丝的,粉红的,低胸,还带着花边,我这就去穿上。”
“思曼,想来真是对不起你呀。你看,这些年,我一直在读书,下个月博士就毕业,本打算毕业后会挣上一笔钱,可是,哪想到,厂子关门了。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对不起。”
“两口子,说啥对起对不起的。哎,程力,看,睡衣怎么样,够香艳的吧,我在塞北购物中心买的,售货员说,大姐,您真是好眼力,这睡衣如果您穿在身上,不是玛丽莲梦露,也会是麦当娜。你看,像不像?”
“思曼,像,哪能不像呢。你可以和任何一个世界级美女比美。你也许不知道,读书的时候,我一直把你当作奥黛丽赫本。我认为她是最清纯最美丽的女人。可是,跟了我,让你受了好多苦,现在还住在这样小的房子里。”
“哪儿话,程力,你说错了,这房子还是爸爸赞助了三万元才买的。要不,咱现在还给人溜房檐呢。”
“就你单纯,思曼,一个漂亮女人,哪有漂亮女人像你这样看事情。换了个人,肯定早就跟我‘白白’了。”
“现在怎么样了,程力,差不多了吧,想不想,要不,我再用另外一个办法,放点音乐,美国乡村音乐,让你放松放松,你太紧张了,看你的额头,青筋直爆。”
“是,是太紧张了。今天早晨,我照照镜子,胡子白了一多半,额头发际线上的头发白了一圈。难道我已经老了,书还没读完呢。前几天,导师还给我发过一个信息,要我关注今年的世界经济。”
“你会有大出息的。我一直这样认为,你看,咱们培水几百万人,博士才有几个,我知道的就你一个。你不知道,好多女人都羡慕我呢,凯乐说,真想不到,你竟然阴差阳错的嫁了个博士。哎,程力,怎么样了,行不行,再看我的睡衣,看这儿,领口,要不,我给你笑一个吧,这样笑,行么?”
“不行,思曼,还是不行。今天可能真是不行了,不过,今天一定要行的,非要来一次不可。”
“急什么呀,又不是没有明天了。”
“思曼,也可能真的没有明天了。实际上,今天真的做不成了,思曼,我做了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没敢。”
“什么事呀,程力,我们向来无话不谈,你曾自诩是水晶人,有一颗水晶心,难道你真的做出了难以启齿的事,不会是偷了女人吧?
“不是,思曼,绝对不是。是另外一种事,和女人的事不搭界。”
“那你就直说呗,即然不是女人的事,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我杀了人。”
“怎么会,程力。你连只蚊子都不肯杀,你哪会杀人呢,你在骗我,你是不是因为今天没做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才编出这样的谎话的。”
“不是,思曼,我真的杀了人。今天才分尸,我把尸首分别埋到七个地方,我相信,警察是找不到的。”
“越说越离谱,程力,你还会分尸,你是个素食主义者,你从来不吃肉,你连只鸡都没剁过,难道你偷偷做了庖丁的弟子?”
“没有,没有,我也纳闷,我从来没剔过肉,但分尸的时候,异常顺利。两个小时,就把一个人尸分得利利索索。”
“还骗我。程力。你真会说笑话。看,你现在放松了,额头上的青筋不见了,眼睛也放光了,来,下来,别再躺着了,走几圈,咱们坐在地上说话儿,我从小就喜欢坐在地上说话。看着天花板,你看,天花板一下子高了不少。”
“思曼,我说的是真的,你不信。”
“信,我信它干什么,无论谁杀了人,你也不会,即便是秦军杀人,程量杀人,你也不会,要说杀人,孙尊武倒是有可能,你看,他宽肩膀,背特别厚,而且,他有一个凶狠的下巴,不是收回去的那种,而是伸出来的那种,像一把原始社会时用的石斧。他的眼睛里,有时候有点凶光,他倒是有可能杀人。”
“不,思曼,不是他杀了人,而我杀人了。”
“别说瞎话了,来,程力,坐在这儿,要不,我给你弄点东西抹上吧,听说这东西可管用呢,今天我买的,一抹就灵。”
“思曼,你别打岔,我真的杀了人。孙尊武就是我杀的。”
“不会吧,孙尊武现在不敢露面,他怕一露面被工人五马分尸,他老婆孩子都找不到他,你还能找到他,别胡扯了。”
“是的,是真的。”
“我才不信呢。来,我给你抹上,要不,你吃一粒这种药,是凯乐给我的,叫什么伟哥,美国进口的,十分钟就起效。来吃下去,张大嘴,对了,这就对了,一粒,只一粒,喝口水,咽,闭上嘴巴,咽,哎,咽,看,下去了吧,到哪儿了,在胃里,对,这是一粒胶囊,外表的那层皮很快就被胃液化掉,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化了,它先是变软,变薄,再变薄,现在,里边的药露出来了,融在胃液里了,噢,我们的程力先生的胃消化能力很强,吸收能力也很强,我叫它什么呢,叫它程胃吧,程胃把里边的小颗料变成了糊状,啊,进入毛细血管了,进入血液了,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这会儿已经到达肾脏了,它在走,走得很急,它知道程力要做什么,现在,它到心脏了,我们程力的心脏是非常强健的,这可是一个吸收二十五年长跑精华的心脏,跳起来像一匹烈马。到这里了,看,跳得多猛烈呀,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它不会在这里停住的,它要去的地方不是这儿,在下面,对了,现在往下面走了,越跑越快,啊对了,它到了,到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了,它们在这里找到了用武之地,它们一定在喊叫,在推拥,在动员,程力呀程力,不,这地方不应该叫程力,应该叫它什么呢,即然胃叫程胃,心叫程心,肝叫程肝,这地方叫程什么呢,程力,你说,这东西叫程什么?你不好意思说,程力,你从年轻时就腼腆,像个好害羞的女孩,我从没听过你说过粗话,你也从来不骂人,不打架。你只是喜欢读书,你不好说出来,那我就替你说出来吧,它叫程蛋,行吧,这名字起得真切吧。我今年接的一年级新生,里边有一对又胞胎,一对秃小子,哥哥呢,叫大蛋,弟弟呢,叫二蛋,哎,程力,你和程量也是双胞胎兄弟,你们两个小名会不会也是大蛋二蛋,不是,我想爸爸不会给儿子起这样粗俗的名字的。说说,你们的小名叫什么,小力小量,我猜就是这个。我还是小你小名吧,小力,看,它们到程蛋了,它们在这里摆开了战场,然后,小力的百万雄兵出发了,是不是,小力?你不吱声,不吱声就等于默认。”
“没用,思曼,一点用也没有。”
“真的,是不是药是假的。凯乐不会把假的给我。也许是特殊的人,不管用。不会呀,听说克林顿都管用,何况程力呢,你比克林顿还特殊?”
“也许是吧,我比克林顿还特殊。”
“那我把莱温斯基给你找来,保证有效。”
“别说笑话了,思曼,真的不行。一点作用也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程力,看来,现代科技不是全能的,对我们的程博士就不起作用,啊,对了,未毕业的程博士,还差多长时间,两个月,还差两个月就毕业的博士,竟然会排斥美国伟哥。”
“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毕业了。”
“笑话,你不是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了吗,再说,毕业考试,只看论文质量,不会出问题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杀了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够拿到学位证书了。”
“别再提杀人这两个字了,有件事情,我跟你说,你别急,咱们的女儿程逊,她谈恋了。”
“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不仅是这个,她还跟男朋友上了床。”
“这孩子,她就不能控制控制。”
“是呀是呀,我刚刚和她谈过,我说,我和你爸爸谈恋爱的时候,半年了,还不敢拉手,接吻都是两年后的事了,每次见面都是说说话,就完事了,最多看场电影。那次,我头发上落了一只虫子,什么虫子,松毛虫吧,我要你替我捉下来,你竟然不好意思伸手,后来,你很小心的把它抓住,很小心的放在地上,我要踩死,你阻止了,我们两个一块看着它爬走了。”
“是,是有这么回事。”
“现在这孩子,上床好像是第一位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她说,今天晚上,她要约会一个新的男朋友,她的旧男友跟她分手了。”
“什么时候分手的?”
“前天。”
“这么快就有了新男友。”
“怕是现在已经到了,好了好了,别惊动他们了。”
“咱们说话小声点儿。”
“嗯,小声点。”
“思曼,你说我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当然好了,我们都挣工资,有房子住,女儿学习成绩好,长得也好看,你呢,马上就是博士了。谁说咱们不好,找他算帐去。”
“当然没人说不好,可是我总觉得不够好。所以,我才杀了人。”
“真会说笑话,还没听说哪个人因日子不好而杀人。至少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吧。”
“是的,我真的杀人了,孙尊武就是我杀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不知道,杀了他以后,我才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杀他?”
“程力,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杀人呢,再说,你杀谁,也不能杀孙尊武啊,他可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呀,你还和他是同桌,是不是,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你们是形影不离的。”
“没错,我们经常在一起,可以说天天在一起。孙尊武常买烧饼给我吃。”
“那你怎么还要杀他?”
“我也想不通,拿起刀就捅,捅了以后才知道这是杀人,他一下子就死了,如果他阻止一下的话,也许我不会杀他了。”
“这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是呀,我和自己都没有商量。”
“那么,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
“警察会知道吗?”
“不会的,我已经把尸体肢解了几十块,分散着埋到了城外七个地方。”
“但是,迟早会知道的。”
“一定会知道的,时间不会太长。”
看,咱们把笑话说成真的了。哎,现在怎么样了,有点意思了吧,咱们试试,不不行,那你再看看我的睡衣,看这下摆,看这个腰身,我做个姿式吧,像电影里的艳情明星,就像《色戒》那个女主角吧,看,这样子行不行?这个姿式应该叫什么,淫荡,可以了吧,我现在有点像妓女了,现在叫什么,小姐,是吧,我像不像小姐,程力?”
“思曼,我没见过小姐,不知道小姐什么样,难道你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只是这样推想的。”
“哈哈哈————”
“哈哈哈————”
“你终于笑了,程力,你有多长时间没笑了,一个月了吧,自从农机厂开始破产清算,你就没笑过,现在,你终于笑了。”
“思曼,你刚才说什么,程逊今天约会新男友,在哪儿?”
“在家里?”
“哪里?”
“家里。”
“就在隔壁。”
“对,距离仅仅三十厘米。”
“哎呀,那怎么行,他们会出事的。”
“不会,不会,程逊早就把我们用的东西移到她那里去了,她比我们还要小心呢。放心,她不会给我们添一个外孙或外孙女的。”
“这孩子,不是,她怎么能够这么干,这不是丢人吗?唉,不能这样说,我都成了杀人犯了,她和男朋友上床,也算不了什么。”
“不过,程逊向我保证,高考时一定要出好成绩。”
“那我就放心了。”
“程力,你听,隔壁有动静,估计人到了,他们还知道自己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声音压得很低。”
“我就不明白了,这男孩子是怎么进来的?”
“攀岩。”
“……”
“程力,你一定渴了吧,喝口水,你不会生气吧,不要生气了,我本不打算告诉你,可是,你早晚都会知道的,告诉你吧,好让你也有个思想准备。她的上一个男朋友,就是孙小武。”
“谁是孙小武?”
“孙尊武的儿子。”
“这么巧,我杀了孙尊武,而我女儿,却要与他儿子结为秦晋之好。”
“别胡说,不过,程力,你不会是中邪了吧,你知道什么叫中邪吗,医学上也叫癔症。就是自己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了,更主要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了,于是,他说的话,他做的事,全不是他自己的,是别人的,或者是别的动物。我见过一个专中孙悟空的妇女,你问什么,她说什么,可是事后,她说,她说过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她说那是孙悟空说的。”
“真有这样的事?”
“有啊有啊,今天你肯定是中邪了。你说的话都不是你想说的,而是你在替别人说,比如说,也许有一个杀人犯,他杀了一个人,反正是杀人了吧。于是,他就完全占领了你的脑子,占据了你的思想,你就替他说话了。你所说的事,都是他要说的话,你所说的事,都是他做的事。只不过,你还是在用你的声音,而那个孙悟空附体的女人,则用孙悟空的腔调说话。”
“真有你的,思曼,你不像教师,倒像一个哲人。一个江湖术士。”
“唉,一个女人做了妻子,做了母亲,就什么都会做了。程力,你是不是真的杀了孙尊武,你怎么说得和棵摘的似的。”
“是,我是杀了他。”
“真的?”
“真的。”
“那你是怎么杀他的,他可是个壮汉,你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也可能,不过,我倒觉得杀个人挺简单。咱们同学会结束后,我和孙尊武一起回到了农机厂。进了办公楼,他说,程力,我想睡一会儿,明天早晨开大会,得养养精神。你也睡一会儿吧。说完,他就进他的办公室了。我的办公室就在他的隔壁。说真的,孙尊武对我真是不错,我的办公室和他的一样大,足足抵住我们在二师的那间教室了。里面还有卫生间,可以洗澡,孙尊武给我买了一张床,能睡觉。他知道我爱读书,我进厂的时候,好像正在读大本吧,他就给我买了五个大书橱。那天,他说,程力,你是个书生,希望在农机厂里把你想读的书都读完。他这话说得没错,我真的全用来读书了。你想,我读了硕士,后来又读博士,马上,再过两个月,博士就毕业了。就能得到学位证书了。我没睡着,我先是洗了个澡,想睡,可是一点觉也没有。奇怪,一点睡意也没有,以前我也爱熬夜,不过不会超过十二点,超地凌晨肯定会困。可那天不行,就是不困,非常清醒。清醒得自己觉得意外。我听见孙尊武在打呼噜,很响。外面很安静,厂子早就停产了。工人们也都离岗回家了。好像全厂只有我们两个人吧。我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那是个秋天晴朗的夜晚,月亮很细的一弯,星星非常明亮。我就站在那儿,一直到天亮,这中间到底想了什么,我都忘了。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后来,我听见孙尊武敲我的门,他端来了两杯咖啡,是雀巢,还有牛奶,用电热炉热过的,面包也是软乎乎的。他笑着说,吃饭,吃饭,程力,这早饭还可以吧。然后我们两个就在我的办公桌上吃,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孙尊武吃饭特别认真,好像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他小心的抿一口牛奶,咽下去,然后咬一小口面包,细心的咀嚼,先在左边嚼,然后换到右边,嚼够了,才咽下去,再呷一小口咖啡,他喝咖啡也很有意思,先是嗅,然后喝下一点儿,留在嘴里,微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一口气,才咽下。我问他,你干嘛这样仔细,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程力,吃饭是我唯一的享受,可肚量有限,若再不细品,生活就真的索然无味了。听来似乎也有点道理呀。吃完了饭,他把杯子起来,一古脑扔进了垃圾筐,我说这杯子还可以用的,他说,不要了不要了,下次再用新的。实际上,我发现,他使用的不是一次性杯子,而是瓷杯,很厚的那种瓷,我记得这杯子是厂办一个月前才配的,当然了,过不了几天,孙尊武就不再是厂长,这东西当然他也就不可能用得着,扔就扔了吧。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吃完饭,我们一块出门,我记得我还在他的办公室里站了一小会儿,是为了等他。他干什么来着?换衣服,他换上了一套新西装,我从未见他穿过。他穿西装用了很长时间,大概有半小时吧,西装,衬衣,领带,最后还擦了擦皮鞋,其实皮鞋非常干净,前一天晚上,能加同学会之前,我们两个在厂门口一元擦鞋店擦的。他还是擦了一下,不过不太认真。他还把另一双皮鞋,是一双森达吧,扔给我说,程力,这双鞋给你吧,咱俩的脚差不多。这双鞋我拿回来了。”
“在哪里?”
“我放在鞋柜里了。你没看见?”
“没注意到。是黑的吧。”
“是,黑的。我打了油,随时可以穿的。我记得当时我返回我的办公室,把鞋放在沙发上,我们这才走出办公楼,去大礼堂,礼堂离办公楼大概有三百米。那里已经有人了,大部分是科室干部,工人不多,人们还是叫他厂长,他还是答应,微笑,从人群中穿过,一直走到最前边,坐在主席台上。我坐在他身后,厂办秘书问他,要不要讲话稿,他说不要,用不着。接着,工业局的头头到了,市经委的到了,还来了一个副市长,秦军没来。”
“你就是这时候起了杀机?”
“不,你说错了,思曼,我从来就没起过杀机。我坐在他的身后,我发现,孙尊武是个身量很高的人,很有份量的那种。他讲话的时候,很是用了点力气。他多次说到对不起这三个字,他是这家厂的第三任厂长,他接任厂长的时候,每年能拿近千万的税,职工三千多人,可是,好景不长,现在竟然倒闭了。破产是他最不想听的字眼。也是他最不想说的字眼,可是他说了好多次。我当时想,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听过孙尊武说过对不起呢,可是这一天,他竟然没遍数的说,每次说出来都是诚恳的。下面坐了满满的人,还有人没捞到座位,在过道上站着,没有一个吱声,掐死似的,静得可怕。后来是市经委主任讲话,再后来是副市长讲话,然后,就散会了。”
“这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
“事情发生在这之后。我和孙尊武是从后门出来的。那时工人还没离开呢,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直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进去之后就关上门,我跟在他身后,先进了我自己的办公室。我进去之后,先是喝了一杯水,凉的,然后,我拿出了绳子,手术刀,棉线袜子。”
“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现在想来,就是要杀他。可当时没想,什么都没想。我记得我手里拎着绳子,是一根细的尼龙绳,就进去了。孙尊武坐在桌前,身子倒在椅子上,一副毫无力气的样子。我向他扬了一下手中的绳子,就走到他的背后,捆住他的两只胳膊,然后把棉线袜子塞进他的嘴里。”
“他没反抗?”
“反抗?记不起来了,反抗了吗?好像是没有,他好象连句疑问都没有。他只是像一团肉似的任我捆绑。不,不应该,他一定反抗了,但是没有反抗成,这些我记不得了,我只是记得我把他梆上,然后塞住他的嘴,把他放在地板上,这时的孙尊武,身体看上去很长,两只脚也很大。他躺着,大幅度地呼吸,眼睛盯着我,他有一对母猪眼,盯起人来很专注的,有一点凶光那种的。”
“你当时就把他杀掉了?”
“没有,我又一次返回我的办公室,从卫生间里拖出了一个巨大的旅行箱,四个轮的那个,你认识的,我们去北京的时候用过,我用它装了许多书。记得吧,墨绿的,啊,记得,你一定记得。我们在西单图书大厦买书,我扛着,你还笑我,书呆子,你就不能拖着它走啊。是不是,记起来了吧。就是那个,特大,我就把孙尊武装进去了。”
“他就那么好装啊?”
“好像是很容易,很容易的。我让他坐在里面,把他的头摁下去,然后拉上拉链,扣上锁,拖着就走了。是的,我记得就是这样走的。走廊上还有几个人,厂办秘书,还有一个保卫科长。他们说,收拾东西啊,我说是。下楼的时候,我把他扛在肩上,很重的,我听见了他在里面放了一个屁,很响。后来,我就在厂门口打了一辆出租,司机还说,厂子倒了,人也走了。我说是是是,人该走,东西也要走。半小时,大约半个小时,我把孙尊武扛上了一座居民楼的六楼,我早就租好了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外面租房子?”
“我没让你知道,看来我早就准备这样做了,前天,我看了一下租房的合同,一个星期以前,我就租好了。我把孙尊武从旅行箱里倒出来,然后把他放在床上,捆牢。这才把袜子从他的嘴里抻出来。孙尊武这回说话了,其实以前他也许说过话,我不记得了,他说,程力,你绑架了我。”
“是的,程力,你这是绑架。不过,我听着好像是闹着玩的。”
“听到绑架这个词,我还真的犯了迷糊,想了好半天,是吗,这就是绑架吗?我说我这是绑架吗?孙尊武说是,你这就是绑架。我说,那么,我为什么绑你呢?孙尊武说,也许是为了钱吧,说真的,我没钱,我除了拿工资外,没钱,家里只有两万块钱的余钱,是为小武上大学准备的。我说我好像不是为了钱。孙尊武说,程力,那你是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孙尊武说,你没有目的,没有目的,也是绑架。这就是绑架。是啊,当时我也糊涂了,这不就是绑架吗,我已经犯罪了。我说,孙尊武,我好象不知道这是犯罪。孙尊武说,程力,这还是犯罪,那什么是犯罪,这种罪,至少判你十二年。我说,那可怎么办?孙尊武说,没办法,程力,你已经犯下罪了,你就是现在放了我,你也是一个罪犯。”
“那你就放了他呗,至少不会杀人犯。”
“思曼,我的思维当时是这样的,我已经犯了罪,我是罪犯了。我在厕所里呆了半天,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绑架孙尊武,我为什么会犯罪,我要干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我觉得,我就是要绑他,而且,我还要杀了他,这就是我的目的。于是,我从厕里面出来,对孙尊武说,尊武,告诉你吧,我想杀了你。孙尊武说,我已经料到了,不过,我倒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要杀我,要知道,你进农机厂是我点头的,你当厂长助理也是我的主意,你在农机厂这十年,你根本没做工作,你一直在读书,农机厂,不,是孙尊武每月花上七八百元让你安心读书的。你没有理由杀我呀。我想了想,是啊,我为什么要杀他呢,你猜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因为你把厂子弄没了。”
“这也许是个理由。”
“是啊,这就是理由。我拿出手术刀,这把手术刀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是我从厂医务室要来的。是一把新的手术刀。孙尊武说,厂子倒闭是市场规律导致的,绝对不是我的责任,或者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我说,可你是厂长呀,你把厂子弄没了,当然就是你的责任。孙尊武笑了,傻小子,即使是我的责任,也得由市政府来过问,轮不到你动手。我说那可不行,他们不会动手的,他们会把你调到市经委,或者市政府办公厅,任你一个正处级调研员什么的,你还可以安然度日的。不行,这样不公道。我当时可能是这样说的,不过,现在想起来,我杀他的理由,就是农机厂不见了,我可是企业管理的博士呀,我马上就拿到博士学位了,可是企业没了,我管理什么,思曼,厂子是孙尊武整毁的,我这个博士整个一个没用了。”
“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
“也许,就是这个。我堵上了他的嘴巴,对准心脏,一刀下去,然后又是一刀,一刀,一刀,七八刀吧,他大声的喘气,浑身抽搐,极度痛苦,可我没办法让他不痛苦,我只有一把手术刀,我不能让他的血流得满地都是,我只用一个伤口来结束他的生命,后来分尸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心脏已经让我给弄碎了,七零八落的,全是手指肚大小的碎块。这个过程,大约用了一个小时,孙尊武的死亡非常痛苦,现在想来,这是我最对不住他的地方。”
“你把他的心弄碎了。”
“没错,弄碎了。看着他死了,一点气也没有了,我还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像个医学专家那样,可惜我不知道死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反正我看了,什么也没看出来。然后,我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面,真的没气了。一点也没有。我才把他的伤口包扎好,绷带也是我事先带来的,就装在西装的口袋里,整整三卷,看来,我是早有准备的,是蓄意杀人。”
“你真是个杀人犯。”
“是的,我就是个杀人犯。第二天,我到出租屋里,想把他处理掉。进了屋,我才发现,这次我带来了从超市买来的剔骨刀。还有一大卷包装袋。孙尊武的血已经完全凝固了。我先是解下他的四肢,胳膊分成两断,腿分成两断,这时候,我发现,孙尊武相当的可笑,脑袋,肩,胸,肚子,这些东西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子,太可笑了,简直不是个人,不,连动物都不是。我割下他的头,孙尊武的头发还相当浓密,很难割,特别是脊柱,可是,我发现我竟然会剔肉,那把剔骨刀也相当锋利,我找到了椎间盘的连接处,吱的一下,就撬开了。我把脑袋装进一个包装袋里,然后,把胳膊和腿装进另外六个包装袋里,捆扎结实,装在大旅行箱里,到外面打了个出租,在碎金河边下了车,埋在河滩上了。”
“你真敢下手。”
“是啊,后来我也感到奇怪,我是个连鸡都不肯杀的人,可是,不肯杀不代表不敢杀。第二天晚上,我又回到出租屋。一进屋,我发现,没有脑袋和四肢的孙尊武,简直不是孙尊武了,我很难再辨出他的形象来。他仰卧在床上,身子四周光秃秃的,像是一棵没有脑袋的老树,我把他的肚子切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切下来,心已经找不到了,分散到别的地方去了,但别的都是完整的。胃里一定还有我们早晨喝过的咖啡牛奶,还有吃过的面包,没来得及消化呢,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就索性把胃捅了个小洞,什么也没看出来。我把他的内脏分装在四个袋子里,这些东西很滑,总是发出咕咕叽叽的响声,当然了,有种难闻的气味,臭得很,有点像我们二师的大厕所粪坑。读书时我们男生掏粪坑,我觉得就是这种气味。”
“你就这样把孙尊武干掉了?”
“就是这样。那你现在想怎么办?自首,还是逃跑,还是不动声色?”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今天,我已经把出租屋打扫干净了,屋子里的血腥味也没有了,我已经把钥匙还给了房东,他连看都没看,还说,瞧你,就住这么几天,还不够费事的呢。然后锁上门就走了。我在门口站了半天,我想,孙尊武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死的,他的灵魂一定还在这里。事实上,现在想来,他是冤枉的。企业倒闭,跟他的关系并不大。”
“我还是想问你,你现在想怎么办?”
“现在,现在,啊,不好了,伟哥起作用了,思曼,你的这个伟哥,一定是美国进口的,火力十足。现在用不着你那香艳的睡衣了,更用不着玛丽莲梦露的姿式了,有了伟哥,一切都省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做了,一点也不想。”
“那可不行,听说这伟哥特别贵,不能白费了。”
“我不想做,除非你强奸我。”
“……”
“嫂子,你的气色不大好啊,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身体可是本钱,不能出差错啊。”
“程量,你还真的有眼力,我最近不仅身体不好,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不定体儿。哎,你不上班,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关心我的身体健康,不会吧。”
“嫂子,瞧你说的,我哪有这般闲心,只是觉得该关心你一下了,我哥呢,他不在家,厂子都倒闭了,还要上班,他可真有上班的瘾。”
“你是说程力吧,他哪里是去上班,是去那里看书,他现在正在写博士论文,选题是什么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现代化企业,好像是这个,我不太懂。”
“我也不懂。我和我哥正好相反。别看我们两个一块上学,都在一个班,但却完全两样。他是哥,却是文的,我是弟,我却是武的。其实,他这个哥,只是个称呼而已,只不过比我大了五分钟。我对此有怀疑,是不是我爸我妈弄错了,我应该是哥才对。”
“程量,我不这样看,我认为,程力就应该是哥,你看你,书读得不认真,成绩不太好,还好打架,尽惹祸,而你哥呢,书读得好,做事仔细,凡事动脑子,从中专一直读到博士了,而你呢,好像学历还是咱们那个中师吧。”
“这倒是,可有一样,嫂子,他挨打,全是我给他出气。别看我俩一样高,一样壮,一打起架来,他总是吃亏,他不敢下手,人家拳头都到了,他还在那儿挺着呢,结果呢,我尽替他挨拳头了。那次打群架,培水一中的那群小子,到我们班来寻事,指名要揍他。还是我替他解了围呢。嫂子,你偏心着呢,尽替他说话。”
“程亮,不是我偏心,我说的全是事实。读书那几年,你说我替你操了多少心,光是劝阻你打架,我就找你谈了不下二十次。可以说,我这个团支书,几乎就是为你当的。你哥呢,就没出过这样的事,他总是坐在教室里读书,读书,没什么麻烦。”
“所以你就嫁了我哥嘛,所以你才关心我嘛,这就是我嫂子。”
“程量,就你嘴贫。”
“嫂子,你看,这是什么?”
“一个玩具。”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玩具,玩具手枪。”
“哎,我说嫂子,我的亲嫂子,你的眼睛里有没有水啊,这哪里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枪。”
“是啊,和真的一样。我就是奇怪,现在的玩具生产厂家真是神了,一模一样。那天看电视,一个人用玩具枪抢动劫银行,差点得逞。这玩具,让人真假难辨。”
“嫂子,你可真是,这是真枪,五四式,真手枪,里边还有子弹呢,弹匣里满满的。”
“胡说,程量,你一个小学体育老师,哪有手枪,谁发给你啊,快收起来,我可不是玩假枪的年龄了。”
“哎呀呀,嫂子,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告诉你吧,这枪是真的,是偷来的。从刑警队里偷来的。”
“程量,越说越离谱了,你以为手枪是萝卜白菜,是金银首饰,是贵重衣服,是建筑材料,你想偷就能偷呀。多少人看着呢,就凭你,能偷得到嘛。”
“嫂子,不信你掂量掂量。这份量,绝对是真枪,五四式。”
“不用掂量,程量,现在做玩具的,做成和真的一样份量还不容易,加块铁就成了。我说程亮,你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整天揣着个玩具枪,你不觉得丢人啊,你以为你还是青春年少,打打闹闹的年龄啊,快收起来,让人看了笑话你。多大了,没人正形。”
“嫂子,你可真是,跟你说不通。你再看这个。这盒子里的,是不是真家伙。”
“是啊,你还真上心,买玩具还带箱子。”
“你还说它是玩具,这可是真的,这是袖珍冲锋枪,一梭子下去,就能把人打成蜂窝煤。”
“不是我不相,程量,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现在又不是兵荒马乱,也用不着义侠佐罗。何况,还是假的。”
“嫂子,你怎么还说它是假的,你看看,我给你拆开,你看看里面。”
“不用看,程量,玩具和真枪里面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嫂子,我的孙思曼同学,孙思曼书记,我就是说服不了你,要不,我给放一枪,你就知道它是真还是假了。”
“行啊,你放吧。”
“不行,不行,说真的,别看我得到这家伙十多年了,但是,从未放过一枪。不能放,尤其现在,更不能放,一放,就全完了。”
“怎么样,不敢放吧,放不出来。程量,枪是真还是假,要打死人才知道,得了,收起你这套吓距人的塑料老虎爪吧。说吧,你来干什么,就是向我显摆你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不是,当然不是。我来干什么呢,我想想,真的一下子还想不起来了。啊,想起来了,我是想跟你说,我想杀一个人。”
“行了,程量,你杀只鸡还差不多,怎么敢杀人呢,你有那个胆量吗。再说,杀人和打架可是两码事,打伤了人,治治伤,赔点钱,最多蹲几天拘留,杀人可是要偿命的,中国有死刑,知道不?”
“当然知道,好歹我也是中师毕业,也算念过书的。不过,我总捉摸着,我就是想杀一个人。就一个。你看,这支手枪,其实它到我手都十来年了,我天天拿它练————”
“练什么,练习打老百姓的鸡?”
“嫂子,你怎么就这么瞧不起我。告诉你,我练习瞄准,练习开给,我想,如果在我眼前出现一个目标,我会一下子击中他的任何一个部位,比如说,打左眼,决不会打到右眼上。”
“行了,你就吹吧。程量,收起这些东西,合上那个箱子,把这些破烂玩具扔回杂物柜里,然后你也读点书,想点事,程理也快高考了,你应该想想他的事,整天弄这些三岁孩子的玩艺,不仅我看不起你,孩子也不会看得起你的。”
“告诉你吧,嫂子,程理不知道我有枪。我练习瞄准呀,射击呀,全是在夜里,他们都睡了,我开始练习,比如说,我会盯着一蜡烛的火苗,一盯就是一个钟头,然后,我用粉笔头,一下子就把它打灭了。后来,我盯着一支卫生香的火点儿,一盯就是半个时辰,我的粉笔头,也能一下子就击中这个火星。我敢说,我的瞄准能力,比得上神枪手了。”
“看你那副得意的样子。程量,你能不能有点正形,你夜里不睡觉,专干这个呀,有这功夫,做点啥不好,帮你媳做点家务,都算是积了点德。”
“嫂子,我的好嫂子,你怎么一见面就教训我呀,读了三年书,你时不时就在老榆树下训我一顿,你横眉立目,掐着腰板,把我损得和三孙子似的,你训我有隐吧。嫂子。”
“不是,程量,我就是觉得你长不大。瞧你哥,抛却他是我老公,我也还是喜欢把他当你的榜样。他干的,全是正事。现在人们关注的是什么,程量,你告诉我?”
“什么,关注什么,好像是,是一桩案件吧,绑架案,失踪案,是孙尊武的案件,有人说他被绑架了,有人说他被杀害了,也有人说他携款外逃。”
“你就知道这么点事。现在人们关心的是经济,是金融风暴。你哥已经开始研究这种现象了。他在网上发表了十多篇文章,引来了大量的跟贴,程量,这才叫正事。”
“啊,嫂子,你说的是这个,我哥嘛,当然他会关心这个了,因为他天天读书嘛。我不行,我只关心我的枪,我的枪法,我现在正在练习007的姿式,这样,你看,嫂子,枪,在西装里面,站稳,转身,出枪,瞄准,开枪,这模样,是不是007?”
“什么007,我看像700。”
“嫂子————”
“行了,歇一会吧,喝杯水,凉白开,你哥哥的铁观音,喝不喝,喝,我就给你泡一杯。”
“不喝,我喝凉白开就行。”
“程量,这几天见到你哥没有?”
“没有,他像个鼹鼠似的,埋在书堆里,哪能见得到。前几天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我问他在干什么,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剔肉。”
“剔肉?”
“对,我说你能剔什么肉,你连肉都不吃,从小就不吃。你还剔肉。他说,这回我可吃肉了,好吃得很。我说你别开玩笑了,哪天我请你吃手把肉,纯正的蒙古风味,他说,我不想吃羊肉,我说那你想吃什么肉,他没回答,就挂了。”
“他没说他当时在哪儿?”
“他能在哪儿,在他的办公室呗。他除了上厕所,就在办公室里,看书,看书,看书,就是书,孙尊武封他一个厂长助理,算是成全他了,让他读起来没个完。其这,他当厂长助理这十来年,几乎没干任何工作。他说过,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读书,工作呢,用了百分之十不到。”
“这倒是。程量,你说你哥他会不会杀人?”
“会,他会杀人,只要他觉得该杀。”
“……”
“嫂子,这几天,不,好多年来,我就想杀一个人。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哪个人该杀。你想,我整天练习枪法,虽然一枪也没开过,也算是十年苦功了吧,杀个人,也算是对这十年功夫的一个回答。我想杀人,就是想杀人。”
“痴人说梦。”
“我不会暗杀,不能暗算人家,我要光明正大的杀,我要先告诉他你该死,让他口服心服,然后再杀。这样不行,如是这个人一旦不认帐怎么办,这我也有办法,我就事先进行调查,认真的调查,然后按照法律条文,判他个死刑,这样,我就能杀他。”
“你越过了司法程序。”
“我想我自己就是法律的本身。我可以调查,可以审讯,可以审判,当然,还可以执行死刑。”
“你真是个爱做梦的人。”
“是呀,嫂子,我这是做梦,不,我这不是做梦。最近,我就要杀一个人,这个人我已经找到了。杀人的时间,大概就在今天。嫂子,我买了一匹马,红马,像关羽的赤兔一样,高大,跑起来如一阵风,我已经训练了它好几天了,你猜这匹马多少钱?四千块。妈呀,我小半年的工资,但是,我不心疼,你想,我杀人之后,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般的消失,让警察,尤其是培水的警察口瞪口呆,那多爽啊。我一边打马飞奔,我还要一边朝天上开枪————”
“像鬼子进村一样。”
“嫂子,你想方设法寒碜我。我哪能像日本鬼子,我会像古代的侠士,枪,马,人,如一道闪电……”
“程量,你的中师没白读呀,你还会说几句书面语言呀。”
“说到这个,我就会了。其实,这是我的多年来的一个梦想,我只是想杀掉一个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他犯下了滔天罪行,最好是有人命案在身,属于人人恨但又没办法的那种————”
“然后由你来除暴安良。”
“对对对,嫂子,就是这个意思。比如说我们培水的张大可,听说他是黑势力的头,但是警察却没有任何证据,只能让他逍遥法外,现在竟然开了一家夜总会,成了工商界的名人。这样的人,就应该由我来解决。”
“那你就解决了他呗。”
“可是我调查了一年多,没找到他杀人的证据,都是人们的讹传,我不能乱杀无辜呀,所以,我就放弃了。”
“程量,我看你也该被放弃了,你这样下去,最后可能一事无在。”
“不会的,嫂子,我就要做成大事了。今天,就要发生一件大事,培水历史上的大事,或者中国历史上的大事。我要杀一个人。快了,行动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得打个电话,通知我的马夫,让他把马喂饱,这马今天可要干一场一生中最重要的活儿,不能亏了它。我是这样打算的,嫂子,我想在金光大道广场开第一枪,当然了,不能吓着百姓,我会让被杀的人出现在广场中央,然后,我悄悄的潜入广场,躲在那根最高的灯杆后面,我观察他,打通他的手机,和他聊天,天气呀,手把肉呀,荞面条呀,小米饭菜包呀什么的,这样说着话儿,我就观察他,他不会知道我就在他附近,当然了,我还买了一架DV,我会一边说话,一边把他的情形拍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死期已到,眉开眼笑的和我说笑话。嫂子,这情景有意思吧。”
“你还真有本事,挺能编故事的,把这一套用在工作上,你也许会当成一个语文老师,不会只能教体育。”
“嫂子,你错怪我了,其实教体育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是觉得和我的爱好相近。”
“你的爱好,程量,你的爱好就是杀一个人?”
“是呀,这不仅是我的爱好,更是我的追求。也叫什么,理想,对,理想。”
“这也叫理想,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是呀,嫂子,这就是我的理想。现在,我的理想终于快要实现了。我会选择在下午,三点多钟,阳光明亮,微风拂煦,整个培水都在一片安宁详和之中,这时候,我出现了,出现在培水城里。而且,我是步行,如同一个闲人在逛街。而我的马夫,则在很远的地方牵着马等着我。马不能出现在大街上,以免引起人注意,马只能放在一间屋子里,离金光大道广场很近,只消三分钟就能骑在马背上。”
“程量,你可真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想不到你竟然把功夫下这上面,你能不能做点正事。”
“我做正事呀,嫂子,我做得正事多着呢。比如说,我教孩子们武术,长拳,少林拳,我都教过。我教过的孩子,都勇敢。”
“是呀,嘴巴上的勇敢。”
“嫂子,你是瞧不起我呢,还是不相信我呢。告诉你吧,今天下午,我真要做一件在事,我真要杀一个人。我会让他从金光大道广场东边进来,因为太阳在西边,我在西边等着,这样,我会把他看得一清二楚。我用DV把他的每一步都拍下来。应该是这样的,他一进广场,就会站在那儿打量,实际上他是在找我,不过,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我会藏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广告牌子的后边,就是那个‘你为培水加一分’的广告牌子后边,其实最好的地方是灯杆后边。他站在那儿,四下里打量。这时,我会打通他的手机,嫂子,手机可是个好东西呀,咱们家里,我是第一个用手机的,我买手机那天,特意到你家去串门,在门口,我不敲门,而是拔通了你家的电话。我说这是不是程力家呀,你说是,你找程力呀,他不在家。我说我是程量,嫂子你听不出来了?你说听出来了,你是程量。这时我就敲门,你说,程量,有人敲门,你哥回来给你打电话。然后你一开门,发现我就站在门外,你一下了愣住了,你说你是在家里打电话吗,怎么会在这儿,我说我用手机打电话,你说什么叫手机,就是你手里拿的这个黑东西。我说是,就是这个黑东西。”
“是有这么回事,程量,你可是个活宝。”
“今天,我的手机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在电话里说,往前走,迎着太阳,然后,这个人,也就是我要杀的人,就会面对着太阳走过来,他这时很高兴,你说他为什么高兴,因为他认为我找他聊天,我们已经有好几天没见面了,一般说来,我们两三天就见一次一面,可是,到今天,已经差不多一星期没见面了。他走着,边走边笑,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如一朵盛开的花。你想,一个将死的人,不到十分钟就死去的人,现在竟然还这样笑,那他就太幸福了。我听说一个在屠宰厂工作的老师傅说,所有的动物,什么猪呀牛呀什么的,在死之前,都会大声的吼叫,那叫声,实际上就是在哭,牛还会流眼泪。人也是这样,我记得爸爸临终的时候,他害怕了,他想大声喊叫,但是没喊出来,满脸的悲戚。可是,我要杀的这个人,却十分快乐。我和他聊天,聊我们过去的生活,聊我们曾经的岁月,聊我们那些藏在记忆里的快乐时光。我会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对了,我会说,一次,他被一群流氓围住了,因为一个女生给他写了一封求爱信,而其中一个流氓对这个女生有意,所以,他就成了被欧打的对象。这时,我就在他身边,我们两个背对着背,握着拳头,对付围着我们的七八个人。其实,我打架比他好,比他有力量,也比他敢动手,我先动手了,实际上,我知道,动手先后并不重要,得到便宜才是最终的。我一拳就击中了一个地痞的眼眶,那小子一声惨叫,你想他叫什么,他叫妈。我一听,这就是个软骨头,于是,我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小肚子。这家伙就倒下去了。那几个呢,一哄全散了。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笑声,当然,我也在DV里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笑得如阳光一般灿烂。一口白牙。明灿灿的。”
“程量,你不要教书了,更不要教体育,你去说书得了,你说书挣得准比教书多。”
“嫂子,你笑话我。我哪是说书的料儿,其实,我连教书也勉强,最适应我的职业是军人,我应该上战场,可惜现在没有战争,不像中东,天天打,我要生在那个地方就好罗。”
“好日子过不惯。”
“对,嫂子,我就是好日子过不惯。还是接着我的故事讲下去吧。听着听着,他会问,你在哪儿呢,我说我离你不远了,你在那儿等一会吧。其实他现在离我已经很近了,我会在DV里边看到他的笑容和他的步态。他是个英武的男人,一向走路气宇轩昂。这时,他会站住,四下里看,打量着过路的行人,不过,这个时间,金光大道广场不会有更多的行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年人在闲走。也许,他会遇见一个认识的老年人,是个退休干部,以前他们曾在一起共过事,他向人家点点头,投以笑意,然后还是对着手机跟我说话。我接下来会说什么呢,我说一个段子吧,或者一个脑筋急转弯,考考他,总之他更高兴了,笑声里边有着童气。这个人,说真的,有一部分一直生活有童年时代,比如说他的认真劲,就如同一个刚刚离开幼儿园的孩子。”
“你这么熟悉他?”
“对呀,嫂子,我太熟悉他了。”
“那你为什么杀他,听起来你们好像是朋友啊。”
“原因很简单,他该死了。他的死期到了。我必须杀掉他。”
“他身上负有命案?”
“可以这样说。好了,这不是我们讨论的内容。这时候,我们应该走得很近了。我听见了他的说话声,也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我和他的距离不过五米,这时,我突然站出来,不,是跳出来,左手擎着DV,右手举起这支五四式手枪,应该就是这支枪,开火。”
“你真开枪呀。”
“真开枪。枪响了,子弹正中眉心。眉心处出现了一个手指肚大的红点,这颗子弹很有力量,从他的脑后穿出,落在金光大道广场上的花岗岩地面上。他的大脑完全被破坏了。但是他并没有死,而是站着,看着我,应该是看着我,他用一种如天空般晴朗的目光看着我,站着,站着,不肯倒下。他的双手应该是稍稍向后,预备倒下时候支撑地面。啊,对了,他的嘴大张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血,从眉心处流睛来,流向眼窝。而他的脑后,血,脑浆,则混在一起,稀里哗啦的落在地上。我会马上把五四式手枪插回枪套里,随手端起这支秀珍冲锋枪,对准他的胸膛,也就是心脏的部位,其实是左胸,一梭子过去,全部击中心脏,估计心脏一下子就成了筛子了,全是弹洞,血涌出来,淋淋漓漓的打在地上,噼噼啪啪的响,心脏是血液最丰富的地方,这些血鲜红鲜红的,溅在他的皮鞋上,他的嘴角流血了,这是血液从心脏沿着气管返至口腔的缘故。然后,他才倒下,这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也就是四十秒,而且,他的痛苦时间极短,不会超过二十秒。”
“好像你杀过人似的。”
“嫂子,我在想象中,杀人的情形就是如此。然后呢,我会打开手机,报警。我用短信报警,短信早就编好了,就在我的手机里,只消摁一下键,就会发到110指挥中心。内容是这样的,你看,嫂子,我早就编好了:金光大道广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凶手作案后骑马逃离现场。够精练的吧。然后,我会快跑一分钟,闯进我的马夫的房间,把马牵出屋子,飞身上马,从百柳大街一路南下。”
“你真能想象,哈哈哈。”
“是的,是我的想象,不过,这可是真的,只不过一小时以后发生。”
“程量,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能不能说点实实在在的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嫂子,这可是最实在的事了。我骑着这匹马一出现,人们马上就会盯住我。因为我手里提着袖珍冲锋枪,风会把我的西装鼓起来,露出里边的枪套和五四式手枪的枪柄。我的头发会随风飘起来,黑色的,如同一束火焰。这时,我不必太快,因为警察至少得十分钟到现场,说真的,别看培水市警察向市民承诺五分钟必到案发现场,可是没有一次是按时到达的。除了省里来检查。有时,他们还故意拖延时间,因为报案,大多都是打架斗殴的,他们希望打完了再到现场,该死的死了,省得麻烦医生。所以,我会骑着马一路跑到培水二师,我一定得先到这里看看,尽管现在二师不在了,里边被开发商变成了居民区,那我也得看看那棵老榆树,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树墩了。从二师门口转弯,一直到培水七小,这是我小学时的母校,现在还有,我会在那个门口停一小会儿,然后到培水五中,这是我初中的母校,我会从七中前门进去,然后从后门出来。这时,我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应该是哪条街?”
“北京路。”
“对就是北京路了。我不会在北京路上停留,我要市委市政府门前去,这时,警察已经接到了同一个命令,就是把一个骑马的人截住。我不会惊慌的。我从市委市政府和市人大门前飞驰而过,如同一支红色的箭。警车已经从四面八方向我包抄过来了,培水市大街小巷全是警笛声。凄厉,响亮。我不会在大街上纵马飞奔,因为这会伤到行人。我会选择小巷行走,慢点也没有关系。因为警车进不来。警察们到了胡同口,就会下车跑进来追我,但是他们绝对没有我的马快,我骑着马,从一个胡同拐进另一个胡同,即使出现在马路上,也是一闪而过。最后,我会从培水的北出口冲出城市,一直冲到碎金河边。”
“现在碎金河没水,你到那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拒捕。我会在污水处理厂南边的开阔河滩上停下,骑在马上,这时,警察也到了,警车乱七八糟的停在那儿,警察们卧倒,也就是趴下,他们不敢贸然向前冲,因为我手里有枪,并且还有冲锋枪,对了,这时,他们会喊话。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个人,估计不会是一般的刑警,而是一名副队长什么的,或者是公安局的政委,他用警车上的喊话器大声喊,这时,电视台估计也到了,远远的架起摄像机,把我放在镜头里,拉近,再拉近。记者会从取景器里看见黑洞洞的枪口。”
“你这是在构思警匪片吧。”
“也许是的。但我说的全是真的。他们喊话,我不听,我不会束手就擒,我会朝天放一枪,或者干脆就是一梭子。这下子把警察吓坏了,忽的一下趴下,电视记者也趴下。但我决不会伤他们,因为我只想杀一个人,不想再杀第二个人。我只是朝天开枪,我不会说话,更不会回答。过一会儿,我又开一枪,我是想引他们向我开枪。但是,他们轻而易举的是不会开枪的,他们想捉个活的,好再过一把审讯的瘾。他们捉住我后,会用各种方法折磨我,比如说,不让我睡觉,比如说,无穷无尽的羞辱,反正,落到他们手里,最后也是个死,因为我杀了人,但是,死之前,要受尽折磨。于是,我就开枪,一再的开枪,引他们向我射击。”
“你还挺壮烈的。”
“嫂子你算是说对了。后来,警察没办法,只好向我射击。但是,他们的枪法很差,他们不会一枪就命中致命处,他们先打倒了我的马,我从马上摔下来,为了让他们更容易瞄准,我再次站起来,这时,我可能已经伤了,腿断了,肩头也受了伤,不过,我还会站起来,我还会举起枪,作出要开枪的样子,这时,警察们会疯狂的开枪,子弹打中了我的脑袋,胸膛,腹部,我没有力气站着了,只好倒下————”
“你的意思是说。你死了?”
“对,这时候,我就应该死了。”
“可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
“一会儿,不超过一小时,我就死了。”
“你真会说笑话。程量,你得改行了,当刑警吧,会有用武之地的。”
“不会了,来不及了,对不起,嫂子,我现在就得走了。时间到了。”
“你真去杀人啊?”
“那还有假。”
“别逗了。程量,别急着走,听完了你的警匪故事,我咋也得有点回报吧,这样吧,我包饺子,牛肉大葱馅,你最爱吃的,也是你哥最爱吃的,馅和面都现成的,一会就得。”
“不成了,嫂子,时间来不及了,你看,太阳已经西斜了,正是好时侯。”
“瞧你,说得和真的似的。莫非你真要去杀人,你到底要杀谁啊?”
“我哥。”
“你哥,你哥是谁?”
“程力。”
“不会吧,你下不去手的。”
“下不去也得下,因为他杀人了。”
“尽胡说。”
“是的,他杀了人,他杀了孙尊武。”
“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孙尊武就是他杀的。”
“那你是替孙尊武报仇?”
“不是,我是杀了我哥。”
“为什么?”
“不想让他恐惧,不想让他痛苦。”
“……”
“嫂子,再见了。”
“再见了,程量。”
“那么,那么,我走了。”
“走吧,程量,啊,别忘了你的枪,冲锋枪。”
“你不说还差点忘了。”
“再说一次再见,不,不对,应该是永别。”
“是的,程量,应该是永别。”
“妈妈,爸爸今天回来吃饭吗?”
“爸爸今天不回来吃饭。”
“那我们吃什么呀?”
“是煮着吃,不是方便面。”
“又是这个,妈妈,你不是说今天咱们吃牛肉大葱馅饺子吗?”
“不吃了,没心思包。程逊,快吃,吃完了赶紧做功课。”
“妈妈,今天晚上我的男朋友还要来,你不会反对吧?”
“反对,程逊,我一如既往的反对,一直反对下去。”
“你会怎样做,把我们两个赶出去吗?”
“不会赶出去,但是我会反对。”
“那会怎样呢?”
“不知道,快来捞面条,吃饭。”
“妈妈,煮点面条也要用这个大蒸锅,这真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呀。”
“别嘴贫,快吃,一会朽了就不好吃了。”
“妈妈,你也吃。”
“是,吃,咱们一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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