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希望你也是
01
已经渐渐看不见站在门口向她挥手道别的亲人们了，刚才走的时候，全家人都出来送，包括大家长爷爷。那些亲人对她的态度转变是什么时候呢？大概就是在她嫁了现在的老公后吧，所以，钱还是很重要的不是么。她再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调转视线看向了前方，路还在继续。她全身放松靠在椅背上，渐渐沉入了梦乡，迷迷糊糊中仿佛有谁关掉了车里的音乐。
自有记忆起，她就没得到过来自这个重男轻女家族的一丝重视，即使后来她是家族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而她母亲因为没有儿子，在家族里一直被婶婶压一头。甚至，婶婶向她家借的钱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还，婶婶直接对她父母说，“你家就这么个毛丫头，又没有儿子，要钱干嘛。”有时候逼得急了，婶婶直接嚷嚷道，“要钱没有，我家就儿子最值钱，如果你们非要找我要钱，就把我儿子带走好了。”
而母亲呢，小时候被外公把读书机会让给舅舅的母亲，对婶婶的儿子比对她还好，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母亲觉得丫头嫁了就是外人了，而自己没有儿子，以后家里还得指望着侄儿能帮衬帮衬。
她不记得母亲的重男轻女是一直都有的，还是后来被婶婶、爷爷和外公他们耳濡目染的，可她记忆里分明有母亲遥远而温柔的声音，“你外公从小重男轻女，所以妈妈小时候就想着，以后要是有了女儿，一定好好疼爱她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母亲对她的确也很好，可是，她还是贪心地希望，母亲对她能比对婶婶的儿子更好一点。
好在母亲一直支持她读书，一来是她足够刻苦，成绩一直优秀，二来用母亲的话来说，多读点儿书，将来找婆家也能找个条件好一些的，三来当年被剥夺了读书机会的母亲，大概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母亲告诫她，要读就好好读，而她当然会好好读书。她从小见的女人都是操持完家务，管好孩子就去小卖部门口打牌的，见的男人都是干完活打着赤膊，拎着啤酒瓶子吃着花生米吹牛的。她的世界是这样小小的一片天，走到哪里见到的都一样。她有多害怕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就有多大的动力去学习。
02
她在书上和电视上看到北京，中国的首都，她想那儿一定很繁华美丽，那儿的人一定很快乐，想做什么都可以，那儿的女人不会整天除了孩子就是打牌，男人不会赤膊喝酒吹牛。她暗暗在心里想，如果将来能去北京，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她把这小小的温暖的希望藏在彩色纸上，放到桌上相框的夹层。相框里的照片是14岁的她，眼睛里藏着希望和生机。
中考过后，她想继续读高中，爷爷和婶婶他们却觉得女孩子读点儿书能识字就够了，没有必要读高中考大学，浪费时间浪费钱，母亲被他们说得有点儿动摇，他们甚至已经为她规划了未来，读当地的卫校，出来直接当护士，然后相亲嫁人生孩子。
成绩出来，她的分数可以上当地最好的高中，她找了母亲，告诉母亲曾经那个未完成的大学梦，她可以帮母亲完成。一向沉默的父亲说，娃争气，成绩好，咱们就让娃继续读。她还去找了婶婶，表示她可以每天给那个成绩烂得一塌糊涂，只知道吃和玩的堂弟补习功课。爷爷看大家都同意，也就没再反对，只说可惜就算将来考上了也是个丫头，她不说话，只要她能继续读书，怎么样她都无所谓。每次想起远方那座等着她的美丽城市，她都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没人知道她高中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一点儿也不聪明，但她做好了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关于青春，那些少女情怀都和她没有关系，唯一能陪伴她的只有书和笔。
高考后，她悄悄填报了北京的学校，那是她第一次不经家里同意就私自做了决定。她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她看到桌上她14岁的照片，以及藏在照片后的小小希望，她又充满了勇气。她觉得她第一次离未来这么近，几乎触手可及。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几乎喜极而泣，但，也意料之中地收到了来自家人的强烈反对，在他们眼里，她不需要有什么梦想，更没必要跑那么远，她只要安安稳稳读个本地的大学，然后毕业之后嫁人生子就好。
婶婶甚至在一旁刻薄地添柴火，“真是不知好歹，翅膀硬了就想飞了，你现在出息了，就不讲孝了，父母的话你都不听，他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他们养你多辛苦。”这些话，从小到大，她听了无数遍，只要他们想的，与她的意见相左，他们总会拿出这样的话来压她，而她多数都妥协了，是啊，多数，不是全部，所以这一次，在她离未来这样近的这一次，她当然，更不会妥协。
这时候，她没有去在乎婶婶他们的看法了，因为她隐隐觉得以后不会再和这样的人产生很大的交集，而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的父母，她又有点儿辛酸，老实的父亲，懦弱善良的母亲，还要面对这个压抑的家，不可理喻的婶婶，古板不苟言笑的爷爷，她默默跪在了父母面前，一边掉眼泪一边告诉父母她想做什么以及藏在相片后边的那个小小希望，最后终于让他们点了头。
怀着通向未来的兴奋以及对故乡的一丝眷念还有心里小小的忐忑，她坐上了北上的火车，直到这时候，她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包里那张录取通知书是她开启另一个世界大门的钥匙，她不知道门后有什么，但她希望可以得到让她昂首挺胸回家的底气，还有父母，她真希望可以让父母过得更好一点，她想让他们明白，就算她是个女孩，也一样可以成为他们的支柱和骄傲。
03
北京的繁华美丽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用尽所有词汇形容不出一二，她觉得自己走路都像是踩在云端。这里没有开满野花的阡陌小路，但条条马路四通八达，汽车飞驰。这里的夜晚看不到家乡那样满天的星星，但城市夜晚一片灯火辉煌，霓虹闪亮。她满心欢喜，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感谢与这个城市的相遇。
来自南方小城的她，尽管早已经有意识地练习普通话，但是由于在家乡时，身边的人说的全都是方言，即使是老师讲课也带着浓浓的方言味道，所以她的普通话说的依旧不太标准。
为了练习普通话，她从外边捡了几颗圆滑的石头，用水洗干净，然后每天晚上将石头含在嘴里开始朗诵书籍，石头与柔嫩的口腔碰撞，很快嘴里就泛起了血腥味，每读几段，她都不得不将混合着血的唾液吐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瓶子里，然后继续读。
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下了课以后总喜欢带着电脑去图书馆写作业，写累了或者没有思路的时候，她就看看书，她喜欢三毛的洒脱，喜欢王小波的有趣，他们的文字可真美，每次看看就觉得整个人似乎又有了力量，但是她多数时间还是看专业书籍，尽管有些枯燥。
宿舍的舍友经常聊明星，聊游戏，她虽知道却不甚了解，总是接不上梗，她们总说她除了写作业就是看书，很少和她们一起玩，总说下次一起看那些综艺节目，可她觉得她不用一起看综艺节目也可以合群，因为舍友不会的题目经常问她，大家相处起来也其乐融融。
周末照例是去打零工的，家乐福的康师傅饮料促销兼职是100块一天，她只需要端着试饮杯，让过往的顾客品尝饮料并促成购买就可以了，一点儿也不辛苦，美中不足的是站一天腿会有些疼。
还有，家乐福库房里那个员工真是讨厌，她心里想，她搬饮料的时候，那人很高调地叫住了她，让她帮忙去整理他们那边的货，她不愿意，那人牛逼哄哄地扬言，如果不答应他有办法让她下次来不了这里兼职，她虽然不信，但终究是不敢赌，还是妥协了。
下班出来天已经黑了，坐公交到学校大概需要半个小时，肯定赶不上食堂的晚饭，她下车后，直接拨通了面馆老板娘的电话，让做一碗面放桌子上，她5分钟到。
面馆就在学校的100米处，很小的店面，一碗面只要7块钱，她喜欢这家店，不仅因为它物美价廉，更重要的是这里让人有家的感觉，她进门就能看到属于她的那碗面放在了其中一张桌子上，老板娘看到她会熟稔地打个招呼，面馆的灯光是黄色的，小小的空间暖暖的黄色很温馨，很容易让她想起家乡。这个时刻，也没什么人来店里消费了，老板娘会和厨师闲话家常，她只是静静听着吃面，心里却很暖。
04
早高峰的地铁试过的都知道，能挤上去已经是造化了。坐公交的话，如果没有座位，一定要站在最后面，因为后上车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中部和前面，她站在公交车的最后一级台阶上，俯视着早高峰时期挤爆公交的人群，多是年轻的面孔，每人一只手臂握住头顶的栏杆，身体随着车拐弯刹车加速而摇晃。某个瞬间，她看这些人握住的仿佛是救命稻草，紧紧的抓，不敢放松丝毫。他们，应该多数是像她那样的所谓白领吧。
毕业后，她顺利拿到了一家不错公司的offer，可是生活并没有像老家的家人亲戚想象的那样，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开心地玩电脑，或是坐在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喝着咖啡聊天。
只有她自己知道，距离公司近点，交通稍微便捷一点的普通小房子都要2000左右，每天还得打仗似的排队洗刷刷上厕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上车时候穿的小白鞋从公交地铁挤下来能变成小花鞋。平时吃一顿普通的饭就得20块，零食饮料几乎不敢想象。
某个加班的深夜回家，她轻手轻脚开了门走进去，没有打开客厅的灯，洗漱时发现卫生间不知何故积了一层水，她走到排水口，蹲下用手掏了掏，是头发堵住了，站起身来的时候，不慎碰倒了洗衣机上搁着的几个盆子，哐当哐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隔壁传来声音，“大晚上的，你不睡别人还要睡，闹什么闹！有病吧。”
她没有吱声，小心翼翼捡起了摔落在地上的盆，心里的悲伤忽然排山倒海，回到房间，她捂住嘴，小声地啜泣，时间已经到了凌晨1点，明天最晚7点就得起来，她需要利用这几个小时好好休息，工作不会因为她的情绪崩溃而对她仁慈一点。
同事之间讨论着北京的房价又涨了多少多少，她实在不关心那些，没涨的时候对于她来说，那个数字是难以想象的，涨了之后，对于她来说是无法企及的。逃离北上广的文章刷屏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敲了一锤，生生锤出了一条裂缝。父母说，回来吧，北京不是你这样的农村姑娘可以呆得住的，白白浪费青春，趁早回来相亲嫁人。
她想，也许最终她还是会回到老家，但是，她曾经看见过另一个世界的模样，这样就很好。
05
十八线小城就是这样，女孩子不必那么强，只要贤惠就好，而且年龄一过25就开始贬值，任你再好，年龄一大好一点的男孩家都不会要你。
这么些年，她一直没谈过恋爱，学生时代，拼了命似地学习，毕业之后，发了疯似地工作，也有过互有好感的男孩，可是硬生生被她处成了哥们儿，在孤立无援的大城市有个人抱团取暖是挺好，但是她不想在这方面耗费太多时间，况且，爱，爱呵，这么美好柔弱容易破碎，她怎么敢，她要怎么去呵护。想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自认还没有能力平衡好感情和工作，还有，她一直回避着的现实，不管在这里停留多久，她终究会回到家乡。
母亲忽然打电话过来问她要微信号，她愣了一瞬，母亲解释道，和她一起做活的一个女工是工厂老板的亲戚，闲聊时候听母亲提起过有一个在大城市读书上班的女儿，就想把她介绍给工厂老板的儿子，老板听了之后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觉得她还不错，就说可以让儿子和她加个微信先聊聊。
母亲工作的这个工厂是在当地的省会，二线城市，老板儿子高中读完就开始和老板一起做生意，家里有一个几十个工人的工厂和两套房。母亲说，“老板儿子我也见过了，挺能干的一个小伙子，现在生意上的事都是他管，你嫁了以后就是老板娘，我们这样的家庭条件，如果这事儿成了，也是你的造化。”
不可否认，她动摇了，如果是刚来北京或者刚毕业的时候，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是现在，在她经历了无数个痛哭的深夜后，似乎明白了，北京依然是美丽的，可是她从来没有触碰到它真正美好的部分，她看北京的姿势，从来都是仰望。
她曾经也有过对于爱情绮丽的想象，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邂逅一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那人宠她、爱她、包容她、理解她，她会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他们彼此相爱，志趣相投，他们会幸福一生。可这想象中的一切，从她来了这座华丽的钢筋水泥灯光铸造的城市就变了，也许应该说，是她变了，她已经被磨砺地很现实了，是她的意志不坚定啊，这座美丽的城市从来没有错。
她要留在这里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么？还是......
她发现老板的儿子的确很不错，这是在刷完了他的所有朋友圈外加聊天一个月的感受，如果结婚，他会是个不错的对象。
又一个月，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机会不等人。她手握去家乡省会的火车票为自己打气，总归是活下去，既然可以选择，为什么不选那条相对容易的路。
06
尽管她对工厂的生活早有准备，但是现实情况还是比她想象的更艰苦一点。以她的家庭背景，想要嫁进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老板儿子那关过了，还有老板娘和老板那关，他们希望唯一的儿子娶一个贤内助，而她自认，当得起这个责任。
这几个月在工厂的生活，每天灰扑扑的，刚洗的头发，刚换好的衣服瞬间能积起来一层灰。连向来引以为傲的长睫毛上面也是每天沾染着细碎的灰尘，偶尔还需要整个人趴在各种满是灰尘的脏箱子上找东西，有时候急着点货送货，连身上的灰都来不及拍。
真的很脏，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灰尘肆意地飞舞，移动手中电筒，仿佛灰尘是从电筒中涌出一般，一圈一圈，随着手动作不同，灰尘涌现方式也多彩缤纷。
为了方便工作，她不得不把头发扎起来，刘海儿油得很快。以为搬不动的灰扑扑的箱子，慢慢居然也可以搬动了，她偶尔也会想起以前在办公室，连搬水这种“粗活”都不让自己动手的男同事。
她有时候照镜子看着现在这幅模样，也会感叹环境带给人的变化是巨大的，手粗糙起来很快，脸上渐渐没有那么莹润，漂亮的衣服收起放在衣柜深处，高跟鞋也收起来了，换上颜色深易清洗的衣服，穿上轻便的运动休闲鞋。
但，她深深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她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
尽管老板儿子说了，她不必做这些，他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但是她觉得这些都是必须的，她也有自己的打算，用几个月时间把这些流程都跑通，等到她都会了，就不用经常亲自到一线做事了，如果她不懂，如何指挥他人。再者她需要老板夫妻的认可，而他们确实也对她很满意。
她曾不止一次见过，老板儿子从外边谈完生意回来，遇到装货的时候，毫不犹豫就上去和工人一起搬灰扑扑的箱子，偶尔赶上午饭，也会和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吃。她发现他聪明、勤劳有责任心，但是满心满眼的工作，情感不细腻，不容易察觉她的小情绪，更别提那些诗情画意小浪漫了，她想，其实这样已经足够好，哪有什么十全十美，况且，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能到今天这步，已经是上天厚待。据说好的伴侣是一起成长的，她欣赏他的沉稳、责任心和会赚钱，那就跟随他的脚步和他一起成长，一起变得越来越好吧。
07
结婚的时候，老板儿子将名下的房子加了她的名字，婚后的生活有滋有味，她活得很自在，老公在不断前进，她也在不断充实自己。尽管他们的有些观念不同，但也可以妥善兼容，他有自己的精神领域，她也有，他们都不会纯粹地为对方而活，这样很好。
有时候，她耍小脾气，他哄哄，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陪着，做顿好吃的，一起商量着也就没事了。他们从未热恋过，但这细水长流的平淡，似乎也挺幸福。她坚信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他们夫妻都可以携手共渡难关。
只是偶尔，她也会想起那些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穿梭在大厦的各个办公室的场景，她还记得每个深夜加班，在22楼落地窗看到的城市夜景，她那时很喜欢听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北京，无数人的梦想，她大概是回不去了，但是现在这样真实平淡的幸福，她很知足。
“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到过北京，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去，它都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北京就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和菜头（原句出自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