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牛毫无征兆地突然躺倒在炕上四夜五天了,眼睛深闭,气息微弱,深夜间,间或有几声长长的倒气,吓得老伴桂香一夜又一夜眼都不敢合。
双牛今年62,今年过完正月他就张罗着把早就囤好的柏木,请人了匠人解板(把树砍好的原木制成木板),给自己和老伴备了“木头”(即,棺材)。
62,这个岁数虽然算不得很老,但在乡村,通常已开始考虑为必将来临的“死亡”做准备,比如“老衣”(即,寿衣),比如“木头”。这些准备被视作吉事,一来有添寿之意,二来也免得突发状况时临时抓瞎。这些准备通常凑在某个本命的后的闰年。闰年有“增”,在乡间人的心里同样包含着添寿之意。人总有计划一切的倾向,老人们更是如此,在离死亡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们要看到身后穿的衣,睡的板才安心。(是不是怕儿孙不肖瞎糊弄?)
闲话不叙。从双牛眼睛深闭昏迷不醒的第三天,桂香就跟儿子商量,叫他赶紧去村头的兰苹家买套现成“老衣”的来备在旁边,免得咽了气抓摸不到衣裳,耽误到身子僵了就麻烦了。
直到这第五天的夜里,双牛仍吊着半口气如游丝般来喉间回荡。黄昏时分,桂香再次跟儿子商量:“恐怕你爸这个关口是熬不过去了,这气一天比一天弱,可总咽不下去,老辈人说,倒气的时间越长,阳气越弱,那些孤魂野鬼想占他的身子就会撕扯他,可受罪了。”
儿子一副半懂不懂的样子,问桂香该怎么办。
“气咽不下去,兴许是老人们说的‘缺吃喝’,人肚里没食怕做饿死鬼,就不肯上路。天全黑的时候,我给他喂点东西,也许在今夜过去了。要不,我们给你爸把衣服换上,省得你爸去了又折腾着换衣裳遭罪。”
“妈,老辈人的说道我们也不太懂,就,就按你说的办。”儿子没经过丧事,有点儿无措。
“试试吧,呆会天全黑了,你过来帮妈搭个手。”桂香对儿子说。
吃过晚饭,天全黑的时候,桂香跟儿子两人给双牛换上了“老衣”。换好以后,叫儿子扶着双牛的头,桂香轻轻的用勺喂了几口水,没有吞咽,水又顺着嘴角流出来,桂香又往老头子嘴里塞了一点儿白糖,红着眼圈轻轻地说:“老头子,你吃点喝点,到了那边就不饿也不渴了。”
做完这些,儿子把双牛的头轻轻的放在枕头上,挪得正正的,手脚摆得平平的,跟桂香俩守在旁边。夜越来越深,双牛的气仍是有一口无一口的慢慢吊着。娘俩心里又存了一点希望——也许还能熬到明天。
天光从窗户纸透进屋里时,桂香先醒了,转头一看,双牛仍像昨晚一样一动不动的躺着,伸手在鼻孔处试了试,温热,她稍稍松了口气。儿子还睡着,桂香睡不着了,坐起身守在老伴的枕头边,她觉得老伴呼吸好像平稳了些。
突然,双牛睁开了眼睛。桂香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果真老伴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她试着喊了两声:“他爸,他爸!”
只见双牛睁着两眼瞅着她,不说话,但从眼神看人应该很清楚。桂香赶紧推醒儿子,“你快!快!你爸睁眼了!!”
儿子一骨碌翻起来,瞅着双牛喊:“爸!爸!”
双牛愣怔着双眼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你饿吗?有哪里不舒服吗?”桂香把头凑过去,望着老伴。
只见双牛伸手推推她,侧身支着手肘坐了起来。
桂香有点儿欣喜,“哎呀,你躺着躺着,要啥你说嘛,我给你拿!”一边转头对儿子说,“你爸躺了几天,怕有点饿,你叫你媳妇做点拌汤(有些地方也叫疙瘩汤、面糊涂,一种带汤的面食)。”
儿子应声去了,桂香伸手要扶老伴躺下,又一次被推开了。她也不在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天的情形,“哎呀,你可把我们吓死了,说这是怎么了,迷不楞瞪的几天几夜……”。说着说着突然发现,老伴身上还穿着“老衣”,急忙张罗着要给他换衣裳。
老伴再次推开她,依旧不言声。桂香心里就有点“咯噔”,试探着问道:“他爸?你怎么不说话?你言语一声嘛”。
双牛依旧不说话,反倒是瞪了她一眼。正在这时,儿子进来了,把手里的拌汤递过去,“爸,你喝点汤”。
双手接过碗,也不怕烫,稀里呼噜的一气喝完。娘俩对望了一眼,又回头望着双牛。双牛把碗一推,起身就要下炕。娘俩由着他下了炕,只见他出门往公公在世时住东屋走去。娘俩跟着双牛进了屋,只见他东瞅瞅西瞧瞧,然后比划着示意叫收拾这间屋。
“他爸,你这是要干啥,不用收拾这屋嘛,咱又不住!”桂香跟着说。
双牛瞪着他,仍然比划着叫收拾屋子。
儿子拉了拉桂香的袖子,低声说:“妈,我爸这是糊涂了吧?”
桂香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老伴的样子,这屋还非收拾不可了。
从此以后,双牛就在东屋住下了,吃饭也不出屋,由桂香送进去。一到天黑,谁也不许进屋,桂香也不行。从来不说一句话,就像,哑巴。
一家人对双牛的怪异行为疑惑不已,桂香打发儿子专门去邻村问了一回看阴阳的王麻子。儿子回来说王麻子说这一年双牛的坎,过不过得去看他自己了。农村人,心思也简单,既然是一年的事,那就且过且说吧。终归眼前人是在的,虽说行为怪异不说话,可也不闹啥动静,时间长了,家人也就习惯了。
一年之期快到了,桂香心里又紧张起来,又叫儿子去问了一回王麻子,看看要不要做些安顿。这回王麻子给画了个符,叫挂在东屋正门楣上。桂香天天不出院子的守着,竖起耳朵听东屋的动静,不断地借着送水送饭进屋瞅瞅。双牛一切照旧,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没想到,桂香先死了。这天一早,儿子进马圈牵马的时候才发现桂香倒在马圈里,抱出马圈一看,桂香脸色发青,没有一丝气息。换“老衣”的时候,发现胸口一大块青,家人猜测是被马踢中了心窝。
一家人忙桂香的丧事,双牛也时不时出来搭个手,依旧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太多的伤心,乡邻们背后说双牛也跟他爸一样一辈子“心硬”。
双牛又躺倒了。桂香头七晚上,儿子去送饭的时候,发现他像一年前一样,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儿子心里有些惊怕,叫了堂弟来跟他一起守着。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看见桂香进来站在炕头,指着双牛对他说:“好好照顾你爸,妈走了,你爷爷在那边当个小头头,能照顾自家人呢。”
儿子吓得一激灵就醒了,醒来一看,屋里灯还亮着,双牛躺着一动不动,堂弟正蜷着身子打盹。就疑心之前是做梦,可又觉得这个梦……。
又是五天五夜,第六天早上的时候,双牛醒了,一声“桂香”,吓得儿子一骨碌坐起来,惊愕地看着他。
“你怎么睡这儿,你妈呢?”双牛说着又觉得不对,四下看看,“咱家来客了?怎么咱俩睡东屋?”
“你瞅啥?我问你话咋不答!”说着就起身下炕。
儿子拉着双牛,“爸,爸,你好了?”
双牛瞪着他:“我好好的嘛,你糊涂啥!”
“爸!我妈,我妈不在了啊!”儿子说着伤心起来。
双牛瞪着儿子,“什么不在,我这昨晚上还见她了嘛,她去哪儿了……”。说着突然觉得不对,“你妈不在了?你是说?”
儿子红着眼圈点点头,“昨天是头七”。
……
双牛又好了,而且这回还能说话了,一时间成了村里传闻,有人说他命大福大,两回大难不死,也有人说是桂香在那边把他推回来了。
十年后,有天吃完晚饭,双牛对儿子说,你跟我来屋里,我有事和你说。儿子随双牛进了屋,看见当年给双牛穿过的老衣好好的放在窗根下的炕上,心里就有点打鼓。
才走神呢,就听见双牛说:“儿啊,爸也要去了,你爷爷今晚来接我。”
儿子吓坏了,抖着嗓子说:“爸,你这好好的,没病没灾的别说瞎话吓唬我。”
“爸没瞎说,昨晚,你爷爷来了,说我寿数到了,今晚来接我。”
“我爷爷咋会来,我爷爷早不在多少年了。”
“是你爷爷,我全想起来了,那年我迷瞪了,是你爷爷当上了差,被派来阳世磨练,呆了一年,刚好你妈寿数到了,就顺便把你妈接走了。这回,他来接我了。”双牛慢慢地说,“你不要害怕,没病没灾的去了,也是福气。”
“爸,……”
“我这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明早别让孩子过来,他还小,别吓着他。”双牛拒绝了儿子陪他的要求,叫他回去自己屋。
第二天一早,儿子赶忙来看,双牛“老衣”穿得整整齐齐,平躺在炕上,气息全无身体冰凉,人已去多时。
又一桩丧事。乡邻们一边帮忙一边议论,双牛家修了好福气,从双牛爷爷辈开始,老人们个个都是上了70不病不灾不痛的喜丧,全去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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