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街,上元社,六队,小胡同口。
我在盼望着一群熟悉的身影能尽早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大年初二,三个姑姑和她们的家人都要来奶奶家,这样不仅能快速打发无聊的时间,也能让这清冷冰凉的小院有一些温度,与许久未见的表弟表妹们一处玩耍,还有身为资深大厨的爷爷精心准备的满桌菜品……
嗯,今天会是无比快乐的一天,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快乐早些到来,于是早晨七点,我便在胡同口等姑姑们。我一边等一边弯着腰伸直了脑袋张望,走过来的人群中总是没有我熟悉的步伐,大约半小时后,我跑回奶奶家呆坐约摸十分钟的样子,再跑到胡同口等着。如此往复。邻居们看到我怪异的行为问我在干什么,我如实回答却引来异样的目光和一句“神经不正常”的评论。可谁又能理解一个自从放寒假就一直守着爷爷奶奶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的人多么想过一天多见几个同龄伙伴、多说一些心里话、多从长辈口中偷听一些奇闻异事并且这样的梦想就在这一天就能实现的孩子的急迫心情呢?
咦?大年初二不是都去姥姥家吗?我为什么守在奶奶家等姑姑们呢?额,父母离异,我跟着爸爸,受不了后妈的冷暴力,而爸爸也是恨不得把我这个包袱甩到九霄云外,所以在寒暑假时我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小院到处充满生产力滞后的痕迹:闭路电视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时奶奶家的电视还是只能看央视一套,姑父在房顶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找到最佳信号接收点,金龟子却对我投出变形的诡异的笑脸;冰箱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时,奶奶依然用她几十年的老经验摸索四季与阳光、墙角的温度关系以便将食物保存到可食用范围内的最长期限;空调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时,比我年龄还要大五岁的电风扇每年夏天尽职尽责地坚守岗位;煤气暖气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时,奶奶每天乐此不疲地用铁锹挑煤和煤烧煤掏炉灰;席梦思已经走进千家万户时,奶奶家的比我年龄大几十岁的木头床连一声“咯吱吱”都没有呻吟过;地板砖走进千家万户时,奶奶家水泥地上的蚂蚁和各类不知名爬虫经常不约而至,吓掉我一年的思路。
物质条件不丰富的情况下,精神条件也是如此贫瘠。奶奶去串门的时候带着我,我听到的都是老太太们之间传来传去的“淡话”,一些负能量的家长里短外带她们鼠目寸光的评论。所以,这一天,我等得太久太久。我多么希望我的日子能多姿多彩,每天充满新奇和不凡,每天与更多的同龄人交流心情和奇闻,每天都有值得我放声大笑的大事发生,然而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却是平静如水,扔进一个石块也不会起涟漪的平静。所以这一天的意义之重大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渴极了的人手里的一杯水。我在小胡同口盼啊,盼啊,盼的也许不是与姑姑们的亲情,而是我还活在这世上的存在感。我从七点开始不知疲倦地在小胡同口和奶奶家来回跑着,结果自然是姑姑们到十一点多才款款而来,拎着大包小包孝敬父母的物品。
爷爷用足够十五口人消灭的饺子等候他的女儿们,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的笑容看着儿孙满堂的喜悦那沟壑便又加深几许。午饭后,我和表弟表妹们要么去人民广场溜达(瞻仰毛爷爷的同时就能深刻体会到钱的重要性,有广场的小吃摊、玩具摊、套圈摊和其他各种游戏摊才更能为这座建市不久的小城增添年味儿,摊主们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日子的同时赚个盆满钵满,这是一项体面的劳动,而我们作为消费者来说,却对各种游戏摊主充满鄙视,因为获胜的几率太小得可怜,一无所获后的我们更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大加评论“那个就是骗人的”。表哥表弟表妹连我共七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挎着胳膊逛游着),要么在院子里放鞭炮,姑姑姑父们要么打麻将,要么围在铁炉旁磕着瓜子花生油食闲聊,瓜子花生皮攒够一堆就直接推进燃烧的火炉里,燃几束小火苗、冒几缕黑烟后,也就焚尸灭迹了。姑姑和姑父们闲聊的内容无非也是些家长里短,我在院子里亲耳听到他们聊我的近况我想亲自告诉他们避免他们乱猜,所以我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这时的他们却又对我的近况三缄其口,为了避免我突然造访的尴尬,他们中的一个人总能突然间把话题大声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尴尬的是一部分内容是“好好学习”。他们小时候没有做到的事情要求我们做到,所以啊啊啊,我们小时候没有做到的事情要求我们的孩子做到,这种优秀作风也是传承来的,作为中华五千年普通老百姓的精神生活我想也是可以申请世界文化遗产的。
在我们各自忙碌时,爷爷正在干一件大事。他操起陪伴他一生的专业厨具,准备好年前已经制作出的晋城十大碗的食材,开始他的表演,煎炒烹炸,熏烤煮炖、汆煨拌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他只让奶奶干些帮他从床底下拿根蒜苗之类的活,其他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如果有谁进到巴掌大的小厨房里要帮忙,爷爷会直接把他推出去,如果是我进去偷看爷爷做菜,爷爷会拿一个好吃的塞进我的嘴里说“这儿熏呢航,回温儿耍个哇”。那整摞整摞的盘子会从空空如也变成盛满各种美食的精致的艺术品。爷爷做菜讲究色香味和摆盘,胡萝卜他会雕刻成太阳花切成薄片撒进菜里,鸡蛋液他会摊成饼卷好菜斜刀切后码放得整齐,拔丝苹果的丝细长绵软晶莹剔透根根分明入口即化,糖醋溜丸汤汁咸甜酸爽丸子酥脆鲜香,八宝甜饭将糯米水果红枣葡萄干花生等用恰当的粘度完美地融合成一个整体,木耳圪贝切片摆放成蒙古包形浇青菜蛋卷汤撒芝麻,毛头丸里的粉条和羊肉沫经过醋蒜的洗刷味道别具一格,更别提天合蛋、糖醋鱼、香酥鸡、酱排骨、麻婆豆腐、炖牛肉、过油肉、小酥肉、山楂汤、炸带鱼……那地地道道的晋城老厨师十大碗手艺之绵延悠长和荡气回肠远超现如今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和毛血旺等川菜口味横行的暴力。再配以红酒饮料,中国的年味儿也许就是这个味儿吧!我想那时那刻爷爷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着儿孙们大口大口地吃着他耗费好几天的精力亲手制作的美食并赞不绝口吧!
爷爷从下午两点忙到六点,直到满桌子的菜肴被我们一扫而光,他用毛巾擦着汗从厨房里走出来,问我们好吃不好吃,听到他满意的回答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满脸的沟壑又加深了几许。整摞整摞的盘子完成他们一年一度的使命后复归原位,奶奶家那张最大的桌子也收起侧漏的霸气,一切恢复到姑姑们刚来时的情景,唯一不同的是三个姑父红着脸说些吹牛逼的醉话。晚九点,奶奶开始为姑姑们准备馒头和可带走的食物,那倾尽所有的模样饱含对女儿的牵挂,生怕她们过不上好日子。
月上柳梢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姑姑们一家又一家地向爷爷奶奶道别,爷爷奶奶向他们一声又一声地嘱托,热闹的一天画上了休止符。万籁俱寂,爷爷和奶奶细数着女儿女婿们的孝心,大姑拿的什么,二姑拿的什么,三姑拿的什么,派发了多少压岁钱,哪个人对哪个菜赞不绝口,谁说谁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他们聊得忘乎所以,全然忽视了我的存在,于是我偷听到许多许多的人情世故。不一会儿,就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入眠了,接下来的三百六十五天又是重复那平淡无奇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一家人凑不齐了。爷爷去世已经十四年,就是在去世那年,他还挺着精神在大年初二做一大桌子菜品,只是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越来越多。二姑举家迁往二姑父的老家福建。我跟着父母也会在大年初二回姥姥家。随着年岁渐长,我也从一个坐等吃的孩子成长为大年初二为姑姑们张罗菜的人。故人去,新人来,加了嫂子、妹夫、侄女、外甥女,不至于清冷,但总也找不到儿时的味道。
房地产不仅带走了奶奶家的老院、温暖的火炉、窄小细长的小胡同、广场的各色摊位,还带走我对过年的憧憬;发达的通讯不仅带走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喷淡话”的温馨,还带走了我在小胡同口盼望姑姑们到来的焦灼的身影;时光带走了爷爷的生命,却带来我和爷爷之间角色的转换。奶奶说她不想再活着了,我说,有你的地方才是家,你活着了,过年才有个年味儿,你要是走了,家就散了,每年的大年初二越发过得无聊,越发敷衍着过这个年了……
我知道无法实现,但是我真心想要三十年前,我的大年初二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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