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彼岸君看了几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心里感到有点愧疚。喔,别误会,其实不是因为低幼啦,只是因为抄袭。这个故事里的上神和天族,动不动就发出“激光”吓唬人,但其实套路是一样一样的:情缘羁绊,普通人一生一世就够了,既然是神仙,那怎么样也要个三生三世吧。
咦,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记起来《红楼梦》已经用过这个梗了吧。宝玉和黛玉的前世,不就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么?书中的绛珠仙草要用眼泪来还神瑛侍者灌溉的恩情,算是曹公为他二人两个灵魂层面的相知提供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或许在八十回之后,宝玉和黛玉也曾许下来生的盟约,但这一生,他们应该并没能够走入婚姻。与宝玉两相嫁娶的,应该是宝钗,这个甚少异议。但是,既然黛玉才是宝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究竟是在什么情形下娶了宝钗?他到底接受宝钗了吗?
宝玉在什么情形下娶了宝钗?1. “调包记”真的发生过吗?
在续书中,宝钗是通过“调包记”瞒天过海嫁给宝玉的,电视剧也大多采信了这个情节。但这个“调包记”合理吗?我真的不这样认为。宝玉应该是清醒状态下接受了和宝钗的婚姻安排。当然,能让宝玉甘愿的唯一前提,就是他已经失去了抗争的理由。换句话说,他婚恋合一的唯一希望林妹妹,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前已经仙逝了。
“调包计”为什么显而易见的不合理?试看一看第五十五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紫娟担得起一个“慧”字紫娟作为红楼第一忠心的丫头,黛玉的将来没着落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才编了个“妹妹回苏州去”的顽话,想试一试宝玉的真心。
这一试不得了,且看宝玉是怎样的形容: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头热汗,满脸紫胀...“
不仅如此,更是人事不知了:
”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眼见一个宝玉已经死了大半个,还是紫娟来了,方才解过这个话来。经过这一折腾,不仅贾母更坚定了他们两个不能分开的决心,就连坚定的挺钗党王夫人只怕不能不顾及了,毕竟她要的只是一个中意的儿媳妇,不能连儿子的命也不顾。连薛姨妈也动摇了,到潇湘馆也说出了“四角俱全”的话,仅剩下咬紧牙关不轻言放弃的人,大概真的只有背负家族使命的宝钗了。
一句要离开的顽话这样天翻地覆,你能试想宝玉发现黛玉被调包会是怎样的反应吗?主使的人,不怕一下子要了宝玉的命?别说凤姐,哪个能负得起这样的责任?
要回答宝玉是否接受了宝钗,就需要定义一下“接受”。如果”接受“=“顺从”了婚姻的安排,那么,答案可能是肯定的。这样乍一想,仿佛让人如鲠在喉似的不舒服,更和时下生生世世式的“纯爱偶像剧”相悖,既然黛玉是宝玉的一生所爱灵魂所系,他为什么还会愿意?
2. 宝玉的”婚恋观“
虽然都说婚恋婚恋,但在宝玉的眼里,“婚”和“恋”还真不一定是一回事。
发生在贾府上下的一桩桩”事实婚姻“,是他身边唯一可以参考的婚姻的定义。贾母与宝玉的爷爷,王夫人与贾政是一种,是大家族的利益联姻,而如凤姐和贾琏,小红和贾芸,或许再加一层,像是协同合作而发挥长处的集团作战了。邢夫人之于贾赦,尤氏之于贾珍,只能算是填补空白的妥协之选,更有像彩霞与来旺儿子,迎春与孙绍祖,是在外力胁迫下的利益牺牲品。如果你身旁都是这些种类的婚姻做注脚,你会对婚姻有怎样的解读?
与黛玉一直都在担忧未来不同,宝玉一直是活在当下的,他当然也盼望着和林妹妹长相厮守,但只要此时此刻能够共度时光,他对未来的危机,宁愿选择性眼盲。宝玉是一个奇妙的混合体,在他身上,你既无法忽视他那种平等和自由精神的高贵,也很难不注意到他身为一个贵公子在现实生活中屡屡表现出的纨绔一面。他调戏老妈的丫鬟,和秦钟暧昧不明,语气轻浮要认年长的侄子当“干儿子”,王公贵族之间谈笑应酬他也驾轻就熟。他公子脾气一上来,不管是茶碗还是玛瑙盆都一样砸得了,无论是茜雪还是晴雯都翻脸无情舍得撵,气恼了一样生了飞踢下人的心,还被袭人倒霉撞上。
因此,宝玉对婚姻的解读受到环境的局限,必定脱不开现实的维度。而直述他对婚姻看法的,莫过于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一节了。
藕官传达了宝玉的婚姻观藕官烧纸被宝玉解围,借由芳官之口,读者和宝玉一起探清了个中缘由。在芳官的述说中,藕官祭得是死去的小旦药官,皆因为戏台上两个人扮作两口子卿卿我我惯了,就真的作情侣之想,以配偶之礼相祭了。芳官说,后来补了蕊官,藕官也依旧照演不误,被质疑:是不是喜新厌旧?
藕官是怎样回应的?
“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
且看宝玉是如何反应?”宝玉闻此,
“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心有戚戚。“
这般解读,正中了他的下怀,因而他听后才会“又辈又喜”,还嘱咐“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他重新肯定了藕官行为的合理性,并且总结道“只在敬心,不在虚名。”
在宝玉当时的认知中,这个”大道理“也正如藕官所说,男子续娶,是为了”无妨大节“,只在心里感念旧人,就不负相知了。如果在这个时刻和宝玉成亲之间,没有什么强烈的变化发生,那么想见,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时,他未必不这样想。
3. 宝玉最终真的“接受”了宝钗吗?
宝玉和宝钗的婚姻生活,或许短暂,但也经历过“举案齐眉”的平静时光。或许在某些时刻,还会像藕官说的“一般的温柔体贴”。但可以肯定的是,给宝玉最深刻的印记的始终是黛玉,而最令宝玉铭记于心的也是和黛玉度过的那些时光。
这些凭吊,虽然无缘得见续书,但前八十回中曹公已经埋了太多处暗喻宝玉怎样祭祀黛玉的笔墨。有一处,是从黛玉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众人看《荆钗记》里《男祭》一出,黛玉说了一句: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宝玉祭黛玉,也不会拘泥于时令和形式,只求真心以对。
《芙蓉女儿诔》: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因此,若要把宝玉和宝钗曾经拥有的和谐时光,当做他已经移情别恋的证据,就太埋没曹公对这个形象的塑造了。在书的一开始,宝玉的“博爱”范儿,可谓是无出其右,不仅爱过宝钗“雪白的膀子”,看到了湘云也有的麒麟也要“揣在怀里”,就连偶遇画蔷的龄官和村头的二丫头,都能让他念念不忘。或许他太惧怕“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这才如此留恋现实中所有人能给予的温暖的感觉,可当他在梨香院识分定后,悟出了“个人只得个人的眼泪”,在和黛玉的灵魂碰撞中坚定了“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信念。当他对着黛玉说出“你放心”的时候,既可以看做是在宽慰黛玉的烦扰,又可以看做是对自己追求的笃定。
正如他在寻找真正的爱情中所历经的成长一样,宝玉对婚姻的理解,也走过了同样的一段路程。在失去了自己心之所系后,在不韪大节的驱使下他答应了与宝钗的婚姻安排,把自己贡献给贾府随处可见的利益关系网中,只在私心一隅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真正的伴侣。但他所屈从的命运反而又给他开了个玩笑,将倾的大厦下又安有完卵?在经历了足够的磨难,困顿,流离失所之后,他既无法在现世中偏安,有无法在精神上保有自己的空间。何种“理应”,何种“大节”,都已经是他没有必要顾及的理由,因此,在现实的枷锁被卸下后,他所追寻的下一步,就是把精神上的枷锁也彻底解放,悬崖撒手,不再回头。
在这场理想与现实的拉锯式的战争中,没有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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