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最近有些奇怪,不像以往的样子。以前早上,老范在鸟儿还没出来觅食的时候,会出来跑步,绕着圈,长兴街,知了巷,莲花路,早晨七点之前回家,带四个包子,三根油条,家里老婆子烧好了米粥,老范自己吃三个包子,两根油条,一碗半白粥,小菜是宽海带,有时是腌萝卜,一天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不过,最近老范没有保持老习惯了,清晨的小巷街道没了他的脚步声,也没了他粗着嗓子站在包子铺钱拉扯家常。
左邻右舍也没觉得奇怪,因为老范的老板年底过世了,年三十,本是团聚的日子,倒是成了分别的时刻。
但也没法子,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谁也躲不过。
好在老婆子离去的时候很平静,很爽落,这让老范安心了一些。
过完年之后,儿子小范特意请了一个周的假,让儿媳妇小娴跟小小范先回城里,自己留在小城小巷想陪陪老范。但只待了三天,就被老范赶走了,老范自己说,自己好得很,别整得跟啥样似的。小范拗不过,只得收拾收拾回城去了。
老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开始还能勉强支撑着跑跑,多年的习惯拽着他往前走,只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回家来,却再也不见烧好的米粥,包子油条也多买了,老范往往这时才回过神,那也没什么办法了,摇头叹着气,只能自己烧粥了。
后来,老范连早上都不起来了,小城便失去了那有独特韵律的脚步声,清晨微薄的雾气中,只剩金线河的水永不停歇流着,不用想什么生老病死,只管向前流。
老范的日子变得十分单调,以往还想出去走走,但现在觉得也好生没意思,只想一个人待着。
小范对这事很上心,每次来电话,都劝老范多出去走走,老范每次都不耐烦,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操心那么多干啥,我好得很,好得很哪。
街坊邻居也上心,见老范闷闷不乐,都来开导,但老范人前可乐呵,不见异常的样子,这也是正常的,越是无动于衷,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不管别人好心还是怎么地的关怀,老范 总是背着手,若无其事,有事,有啥事,能有啥事,人嘛,不就是这样。
后来,这样的情况出现得多了,大家也都习惯了,觉得老范虽然有些变化,但事出有因,也能理解,现在呢,时间已经过去蛮久了,时间是抚平这类伤痕的良药。
何况戏演着演着就成真的了,大家都觉得,老范应该没事了,因为他也的确表现出没事的样子的。
各人皆自有门前事,偶尔给人一抔同情就已经极为难得了,老范人缘是不错,但也没人能将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小范也不行,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老范已经走出来了。
老范走在街上,碰到的熟人也不提老范的老伴了,也不来同情得安慰几老范了,也许是早就忘记了这茬子事情,也许是刻意不提起,刻意忽略,免得提及老范过去的伤疤,也是一番好意。
小范也不常提及了,年初电话还连着来,但后来也渐稀疏了,回到了以往的老样子,来了电话也不过就是三两句,吃了啥,有啥事,没事挂了啊。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但老范是觉得缺了什么的,也的确是缺了的,但老范要表现出不缺,别人也都以为老范不缺。
只是这到底缺不缺,只有老范自己心底明白,他常觉得心底空落落,但到底缺些什么 老范自己也说不明白。
老范觉得自己像艘失去了方向的船,没了根的浮萍,每日里的生活似乎一点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老范觉得自己心里有颗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很快就将心房填得满满当当,但越是充盈,反而越是觉得空虚。
就像水里的鱼,在水里的时候,浑然不觉,理所当然,离了水才有窒息的感觉。
老范不至于说不善言辞,但也不是那种什么都愿意说的人。尤其是很多事情也是不适合说出来的。
老范自己也喜欢一团和气,要是什么都往外说,兴许自己的儿子小范都会不高兴。父子又怎样了,什么事没有的时候,都是你好我好,但一旦超过了限度,那可就啥都不不好了。老范看得通透。何况小范自己也有家庭照顾,儿媳妇小林,嗯,老范也不知说什么,他只能归结于,自己是老了,人一旦老啊,或许与年轻人间,就真的存在着什么隔膜。
所以老范一般都不麻烦小范夫妻两个,怕生事,多麻烦别人就会多生事,这是老范多年来的生活经验。
以前,老范总觉得时间还长,所以,想得也少,儿子成家立业了,又没碰上什么紧要事,日子过得踏实舒心,思虑得自然很少。但这段日子以来,老范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时间也或许不多了,而且少了耳边老伴一直唠叨的声音,老范虽觉得有点失落怀念,但也因此而变得更容易沉入自己的世界里。
老范常常想自己的过去,这是以前少有的,他一直觉得自己还不算老,早晨一直坚持跑步,作息规律,身体还保持着年轻的状态,脑海里偶尔还会闪过些年轻人才有的欲望。但当然,老范还是有着绝对的理性的,人的一生,本来就就是与欲望斗争的一生嘛。总之,老范很少出过差池,至少是行为上的,一辈子都是这样。因为老范的心底有许多教条和准则,约束着老范心底的冲动。
但现在老范是有时间了,也有那个心思,去好好回望自己的过去,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了。
老范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像是在一张纸上临摹,印痕早就被前人,被很多很多的规矩,习俗给固定好了,自己向来都是按部就班地走着,很少想,也很少问,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觉得要你好我好大家好。
每天看起来都很充实,都很忙,但却很少问过自己,那到底是不是自己所想要的,还只是为了合乎规范而作出的妥协。
老范想起了自己的老伴,老伴比老范大八岁,四十多年的相伴,老范对她肯定是有着依恋和亲密的,但老范到现在也还记得,他对老伴从来就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一切不过是按照既往的形式结婚成家,相伴相守,爱吗,也谈不上那么赤诚,不爱嘛,毕竟相伴多年。老范与老伴的感情像一泓平静的泉,没有奔流的漩涡,只是合乎规范,按部就班,直到死亡。
漫长的岁月里,当然也有鸡毛蒜皮,但老范是个沉默而忍耐的人,老伴很强势,老范往往以沉默来应对数落。一生里也没什么大的波折,就真的像一泓泉水,平静,安稳。
老范也想起了儿子小范,老范记得自己该是从来没动手打过小范的,老范也不知道自己对小范的教育算不算得上成功,但不管怎样,小范如今说不上出人头地,但至少算是自立家门了。
老范也不知道父子两人的关系到底算不算好,褪去父子这层关系以及这层关系附加的伦理以及责任外,两人之间是不是还剩着一些真切的感情。不过这也不打紧了,人生在世嘛,表面上过得去,那就是过得去了。万事要都是细究,那肯定是过不下去的。
老范与小范也争吵过,只不过,往往是小范的爆发,而老范依旧是一贯的沉默。老范现在还记得小范十九岁那年大吼着喊出来的一句话,他忘不了。
你倒是说话啊,不说话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不说话,但是你的叹气,你的眼神,你的一切表达出失望的动作,更他妈让我觉得很烦,很烦,你知道嘛。
不错,向来沉默的人也有反击的方式,那些流露出失望,不屑的眼神和动作,往往伤人更深,远比大吼大闹还要更有杀伤力。
但这样的争吵,分裂,总归会随着时间远去。只是伤口会结疤留痕,消失不聊了。不过表面上依旧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这是老范擅长的。
老范还想起了儿媳妇小林,从小林的身上,老范也体会到了自己那种沉默的杀伤力,小林向来不说老范什么,人前还会温和喊声爸,对老范也不发火,但也少说话,但有时候老范的行为不合乎小林的那套大城市里的礼节后,从来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只会撇过来那种略带不屑轻视的眼神。老范很生气,但也只能装作看不到的样子。
老范对一切都极其敏感,但敏感的感知一切之后,往往却又装着无谓的样子应对。
老范想的越多,回忆的越多,心里反而越觉得空落,只是越空落的地方,欲望便填充了过来。那些多年来因为各种理由压抑下去的欲望,成了一只只吊钩,就等着鱼儿上钩了。欲望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找上门来,因为欲望常常是见不得光,说不出口的。
老范再次吸引别人的注意,是在十月份的时候,离他老伴过世十个多月,老范得病了,不光彩的病,不知怎地,从医院里传了出来,花柳病。
小范脸上都挂不住,但也没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叹着气,这叫什么事。
老范认错,自己的行为,自己要担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出了这种事,得了这样的病。
小范问他,为什么。
老范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说了句,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说话就说床上去了,爸,你六十多的人了。
六十多怎么了,六十多就不是人?
得,你还有理,就是二三十的人都不能做的事,你六十多还去做。
老范张张嘴,有些犹豫。
风言风语什么都来,为老不尊,不知廉耻,不管怎么说,说的却都是实话,老范也没法反驳。
是实在太寂寞的缘故嘛,老范也不知道,爆发的火山往往要经过多年的累积。
“你问我为什么是吧,其实没什么原因,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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