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了，小年这天，魏师傅在院子里琢磨，儿子今年不回家过年了，孙子已经长到六岁了，来年的学费还没着落。还好家里养的一头猪也到时候了，春节拉到市场卖掉，这个年就过去了。一想到这些，魏师傅便不自觉心头热乎乎的。
老魏吃完早饭，一个人赶着猪就出门，径直朝着镇上集市走去，从上午一直走到中午。猪慢悠悠地走，路上许多人看到这滑稽的一幕，都纷纷拍照或者嬉笑，有些年轻姑娘小伙子觉得有意思，认为现在还有人赶猪到集市上来，都什么年代了，都回头张望着，一脸好奇的神情。
来到一家猪市场台前，老魏早看到收猪人赵肖，手拿账本正合计斤两，便上前打招呼：
“喂，你小儿今天值班哪”
“呦！老魏，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咳，你爸还在家怄气呢？这都多久的事儿了，还小家子气，老子怂了，让儿子来顶”
赵肖虽然知道父亲与老魏交情不错，平日爱打嘴仗，说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半个月前，因为打麻将的事情，老赵赌输了，来问老魏借钱，老魏不给，于是老顽童一个，从此不见老魏。近日听说老魏要卖猪，便使唤儿子来台前掌管市场的生猪收买，且特意叮嘱赵肖莫要收老魏的生猪。
话不多说，老魏见赵肖，跟他爸一个德行，油盐不进，硬觉得几分恶心，便不再纠缠，右手扯了扯牵绳，那猪死死不往前挪一步，老魏厉声道：“蠢猪！上秤嘞！”，死命一扯，将猪扯疼了，嗞嗞直叫。旁边人看到后，过来两个人搭把手，众人前拉后推，才把生猪推到台秤车上，摇摇晃晃的，大家都瞅着秤针落定。
“190斤”，老魏一边看秤盘，一边大喊，心想这猪养的肥，没丢人。
“这猪不够两百斤，不收”，赵肖滴溜着圆眼睛，细声高腔，瞟了一眼老魏，扬头说道。
“混蛋，为啥不收？臭小子，乱说话！”
“就是不收！”
“你叫老赵过来说话，看他敢不敢卡秤”
“我再说一遍，不到200斤，不收”，赵肖不紧不慢，吐字极清晰，生怕老魏听错。
“你！你……好，好好”，老魏按住胸脯，来回倒气，手颤抖着指着赵肖，嘴里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浑浑噩噩，眼前一黑，径直倒在了台秤上。
众人见大事不好，连忙斥责赵肖口无遮拦，几个人上前抬着还有一口气的老魏，直接送到街道最近的人民医院。赵肖吓得面如土色，闯下大祸，干脆径直回家，闭门不出了。
腊月二十五，老魏经过简单治疗，移送到家里，医生叮嘱不要动怒，心平气和过个好年。
那头生猪也被赶回家，生死都被老魏惦记着，那头猪兜了一圈，趴在猪圈墙头，盯着院子里的老魏发呆。
老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越想越生气，一面怪自己不争气，当时没晕倒看我不捶死你个小兔崽子，一面怨恨老赵父子奸诈霸道，一面又怪那头猪偏偏少了十斤。转了半晌，呆坐在太阳底下，媳妇招呼了一大碗面，端到老魏跟前，老魏绷着脸：“都给猪端过去，让它长点儿肉”。
“老魏，你这又是何苦呢？那畜生怎么跟人比呢？你消消气，这碗面专门给你做的”。
“没精神，没胃口，活遭罪，气煞人哩”
“唉”，媳妇一声叹息，平日里老魏生气，八头牛都拉不动的倔脾气，这会儿又和孩子一样跟自己怄气。
“你呀，跟那老赵真是冤家”
“滚他娘的！不要跟我提他”
说着，老魏气哄哄地冲到猪栏前，手拿大瓢，十分豪气地撒饲料给生猪。
老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年还从未低过头，但想给孙子压岁钱，儿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积攒学费等开销，曾因这倔脾气，跟儿子也闹过别扭，甚至动手，到头来这两天进医院也费钱，一辈子钱留不下来，都是因为老跟自己较劲。
干脆我自己宰杀，现烤到城里卖去，尽管路更远，但咱老魏家的手艺，可得让世人看看，保准这生猪变熟猪。没准牌子打响，大家哄抢猪肉，到时候赚个盆满钵满，让他老赵家眼馋，老魏越想越带劲，不一会儿，气全消了，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老魏果然将生猪宰了，从放血，烫毛，再开膛破肚，前后倒腾了六个小时，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坐在火炉边喘气。他心里清楚，这一年的光景好坏，全指望这头生猪了，现在既然已经宰杀了，那就干脆拉到城里人多的路口，现烤现卖吧。
夜里老魏提前将八角，桂皮，茴香，葱姜蒜，盐渍腌上猪肉，第二天又是整整一上午的路程，老魏与媳妇一同押送猪肉来到城里大街路口。
今天正逢腊月二十六，城里比往常更热闹些，街头有人踩高跷，一串火龙似的，挤眉弄眼要将这一年的红火气氛推到高潮，满街的大红灯笼挂在阁楼前，挂在树枝上，甚至沿街的路灯、电线杆都披红挂彩。人群一拨接一拨的。这长寿街历来就是年会的核心地段，小商小贩被特许在这条街叫卖吆喝，顿时几乎半城的人都赶来凑热闹。
老魏推着一车的猪肉，就地撤了辕，搭起烤炉，扯出一杆大旗，上面祖传的“魏氏烤猪”的招牌，顿时给自己长了不少神采，媳妇一边生火，一边感叹：“老魏，咱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你都藏着掖着，生怕邻里乡亲来蹭你这方子，现在倒大张旗鼓的开锣了”。
老魏听到媳妇念叨，回了一句：“咱人呀，不能让人家瞧不起，这猪肉准能卖个好价钱，就凭咱老魏家的手艺，这猪肉还不得被人家抢光喽，哈哈……”
“尽耍贫嘴”，媳妇一声嗔道，便微笑低头，鼓弄炭火，不一会儿炉子生起火来，红通通的。
老魏将汁子料碗在案上一字排开，倒了一大碗油，用大刷子蘸着油朝猪肉伤淋，一边将猪肉用钢叉叉好，端在炭火上转着烤。
老魏的猪肉摊架起来不久，突然一群头戴白帽的人闯进来，还跟着市场巡逻队，警察也赶过来，这阵势谁都没想到，一群看热闹的人围观，其中巡逻队长走过来，手指着猪肉摊，对老魏说：“接到有关人士举报，这条街，不允许买卖猪肉”
老魏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傻了眼，不敢相信，连问为什么。
“这条街，穆斯林居多，你在这条街卖猪肉是被禁止的”
“啥，穆斯林？”
“赶紧撤了吧，不撤，一会儿叫城管帮你收拾”
说着，那个“魏氏烤猪”的旗子都被人拔了，一群穆斯林说着回语，叫嚷着老魏赶紧麻利点。老魏一脸无奈，在众人“帮助下”，没法子，老魏只得撤出老城街，他一辈子也就进这一次省城，没想到这样苦涩。
晚上，华灯初上，老魏推着车，沉重地亦步亦趋往城外走，心里泛着苦水。媳妇跟着他，连连安慰老魏。老魏仿佛一尊雕像，傻傻地只顾往前走。
路过一处天桥，有人在对面桥底下卖烤红薯，老魏有些累了，索性就此停下，在桥底下试着又把猪肉摊开起来。
“唉，这年咋过呀！”
老魏终于开口了，却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媳妇拍了拍老魏肩膀，看到老魏眼圈都红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到哪都要强的人居然红了眼圈。
“当家的，心里难过，干脆跟儿子说说吧”
“咳，儿子过年不回来了，他公司过年最忙，说过了元宵看咱们，这会跟他添啥乱呢？”
“老魏，这猪多好哇，为啥就卖不出去呢？”
“呵呵，老天爷尽是瞎捉弄，大不了送人”，老魏假装阔气地说。
媳妇被老魏的玩笑话逗乐了，两个人站在天桥底下，手搓着手，不一会儿，天气转阴，寒风袭来。
天上下雪了，雪花初时细如颗粒，半柱香的功夫，却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
街道被蒙上了一层白纱，头顶上的路灯忽然亮了，昏黄的照着，人影绰绰。夜已深了，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老魏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么冷的天，怕是没人出来了，连对面烤红薯的也收摊了，老魏看着他们卖光了红薯，径直拐进后面的巷子里。
万籁俱寂，只有雪花飘扬而下，不一会儿，老魏与媳妇的肩头，帽檐全都白了。
两个人快冻僵了，手脸通红，摊位上的猪肉早没了热气，唯有炭火还未熄灭，似乎预示着这年头还有些希望。
这时候，斜前方一阵乱哄哄的，一辆急救车快速驶入康桥医院，紧跟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的家属，吵吵闹闹，母亲跟女儿哭喊着当家的名字，儿子低头跟在后面，下车后，母亲连捶带打，斥责儿子：“你个没良心的，大过年的，你看你把你爹气吐血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那儿子身材魁梧，便衣打扮，冬天里只穿一身黑色大衣，脸庞瘦削，英俊中透露着刚毅，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酒气未散，堵着一肚子气，被母亲反复斥责，憋在心里，一句话不说。父亲被他气得叫救护车，他想着自己完了，以后会背上不孝的骂名，只有姐姐从中调停，一边安慰弟弟，一边缓解母亲：“爸没事的，老弟也是倔脾气”，当姐的也知道弟弟心里苦，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其中的矛盾纠葛谁能捋清呢？只不过冲突起来，过错总有一个人承担，他们三四个人一路小跑进了医院。
大约半小时后，有一阵鬼哭狼嚎的吵闹声，伴随着哭腔，腊月二十六夜里，一位青年男子，一脸悲凉地从医院门口走出来，脸上都是泪水，他的嘴角不住的抽搐，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衫，裤子也因为拉拽而不整。青年男子无奈地摊开手，一时手足无措，蹲在路边哭，手在裤子里摸了根烟，却因为寒冷直哆嗦，半天点不着。他双手捂着脸，开始放声大哭，整条街都听得到，不时有人打开窗户，探出脑袋看个究竟，随即摇摇头叹息一声边走了。
这个青年就是刚刚进医院家人的儿子，他悲切地叹息一声：“爸……”
老魏看着孩子跟自家儿子一般大，都是年轻人，没想到年轻人落泪这么让人心疼。老魏让媳妇打了一份猪肉，蘸上蒜汁，用辣椒调拌好，老两口颤颤巍巍走到男子跟前，伸出手：
“娃呀，你咋恁伤心哩，不哭，快过年了，来，叔这里有烤肉，饿了吧，别伤心了，快吃点吧”
“对呀，娃，都别哭了，夜里冷”，老魏媳妇过来安慰道。
青年男子抹掉眼泪，自言自语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因为我的婚事，我和我爹起了争执，他情绪激动，这会还在医院昏迷不醒，我爹最疼我了，唉”
老魏略有感慨地说：“娃，听你这么讲，你能知道父母疼爱你，哭得这么伤心，一定难过到心里去了，家家都不容易啊”
“老师傅，谢谢你的猪肉，我付钱给你”，那青年心情平复许多。
“算了吧，今天我们有缘，难得一天有个说话的人”
“不不，这猪肉真香，你们一定很辛苦的”，说着将一百元大钞硬塞进老魏腰兜内，老魏连连摆手说贵了。
青年男子说，要再挑几块猪肉带走，不找钱了，他带几块进医院给家人分。
老魏媳妇帮忙收拾了好几份猪肉，打包好，递给青年男子。他们互相致意后，男子便扭身过马路了。
望着青年男子离去的背影，老魏与媳妇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一样。
“媳妇，咱娃虽然回不了家，但咱能理解，娃有娃的难处，你看那孩子，心里其实是有爸妈的，咱儿不回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啊”，老魏突然语重心长的说。
“对啊，前不久村里还在传言，儿子都不回来，在外面不知道野什么？”
“去他娘的传言，我儿子什么样，我还不知道，要他们七嘴八舌，一天闲的”
老夫妻相视而笑，老魏似有所悟，握紧媳妇的手，收拾剩下的猪肉，推车的手柄格外寒冷，老魏说：“回家吧，这猪肉能卖则卖，卖不了就算了，我们这把年纪了，不如年轻人，得保重身体，我不想一天咱儿子也这么伤心啊……”
雪花飘啊飘，在这年关的寒夜，老魏和媳妇在白茫茫的雪里走着，他们相偎相依，一直走下去，只留下身后一道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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