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

暖气一停，春雨就来了。

先是情暖的天气陡然变阴。本来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把夏天的单衣裤都收拾出来。忽然就起风了，乌云遮了太阳。到傍晚，风息了，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出城去，在田间阡陌上走。翠绿的麦苗上沾了水珠，晶莹滚动。远处烟柳拂堤，一抹新绿衬托成底色。

忽然意识到，时近清明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有典的。小村在眼前，无奈牧童已不可得，只有两三枝杏花从疏篱里探出头来，娇柔得可爱。

辛弃疾写春天的词：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虽然不像他写夏天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来的著名，倒是更贴合春天景致。你想啊，田间地头，最是让人惊艳的，就是那一丛丛一簇簇娇黄的油菜花了。

如果这娇嫩的鹅黄漫山遍野，就如同身在画中了。这几年江西婺源人潮汹涌，踏春的脚步都上了新闻联播。

老杜说：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他真是个善于观察的人，把春雨那种轻轻悄悄和柔柔写活了，写出了神韵。

老杜另一句诗“夜雨剪春韭”就没那么有名了。这是在《赠卫八处士》诗里。劈头一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如断语，后面紧接一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这真是人到中年以后熨帖到骨子里的话，仿佛是从心底流出来的。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这一句话写尽了人生的动荡与艰难，漂泊与感喟。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写主人招代之殷，也写主客感情之深。偏这一句夜雨中的剪春韭，仿佛诗歌的蒙太奇，让那种画面感扑面而来。

那是淅沥叮咚的小雨，那是吹面尚寒的微风，那是呼灯篱落，昏黄的光晕荡悠在小院菜畦。微凉的尚带着春天清新气息的水滴，触手的湿滑葱翠的韭菜，剪刀下去，汁液迸出。头道韭菜最是鲜嫩，那积存了一个冬天的营养都灌注在里面。小铲是不能用的，怕伤了根。

我在青少年时，黄河口的农村院子颇大。鸡窝旁边整出几畦菜地，爷爷的韭菜最是长得好。夜雨剪春韭的事情着实做过不少。不过那时意气风发，尚不识人生滋味，到得人过中年，在这春雨里，忽然忆起那个农家院，不禁鼻头发酸，这时也觉出春雨沁人心脾的湿冷。

且让思绪掠过这一节，往前看吧。扩一扩胸，人生的路还长，极目高天，想起李商隐的句子：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落河源隔座看。”

当大雨洒落在黄河的源头，在极高的日月山，在极阔的星宿海，天地间一个人挺拔起身躯，高昂起头颅，他俯身朝向黄河口的方向，朝下望过来。

他的视线里，巍巍高山正撑天拄地，就连伟人也禁不住赞一句：

“横空出世，莽昆仑！”

2023.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