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见那姑娘牵着我心上人的手走过百阶石梯,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成为了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二)
“娇娇,等你长大,我就在东宫造个水晶殿,把你娶回去,藏起来。”
“昭晟哥哥,阿娇不要水晶殿,阿娇只要你。”
昭晟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你是我的准太子妃,我自然会日日陪着你。”
我看着眼前的眉眼清澈明朗的少年郎,眼中秋水含光,长眉入鬓,端的是清风朗月,温柔雅正。
他笑得那样好看,我看红了脸,小声嘟囔:“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阿。”
“再等三年就好,”昭晟笑道“再等三年我的娇娇就要嫁人了。”
于是我日日跪在佛像面前祈祷。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来来往往的各路神仙,求求你们,让我早点嫁给昭晟吧,无论用什么办法,求求了。
大哥看了笑骂我痴,怎么这么不争气,好歹是全将军府上下娇宠的小姐,为了个昭晟,魂牵梦萦。
我被大哥说得羞红了脸,恼得躲在珠帘后不见人。
还是二哥拿了醉仙楼的桂花酥,才将我哄出来。
二哥怪大哥“你惹这妮子作甚,害我平白饶了许多银子进去,还废了不少口舌。”
大哥伸手欲摸我头,笑骂道“不愧是将军府的小霸王。”
我避开大哥的手,躲在二哥身后,冲他做了个鬼脸。
许是我日日祈祷的缘故,三年之期未到,如愿入了昭晟的后宫。
(三)
元贞元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独独只屠骠骑大将军一家。
忠义一生的将军被人污诟通敌叛国,全家数十口人,皆丧命于闹市口,就连三岁的牙牙稚童也不能免幸。
原本大获全胜的将军,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通敌叛国,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我本该同我的父兄一起死在城东的刑场上的。
后来听闻昭晟力排众难,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只为保我,对于一个根基不稳的新帝来说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有传言道我是狐媚子转世,迷了新帝的心智,迟早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
我成了昭晟宫中的小小贵人,无封无号,甚至连大红嫁衣都不配穿,只一把小轿把我从偏门抬进甘泉宫。
新帝势微,但他还是护着我,念着我,日日来看我。
他说,娇娇,再等等,朕会为你补上一场盛大的婚宴,朕的皇后只会是你。
我去拜见太后,记忆中和善可亲的老人变了个模样。以前我一见她,她就唤我娇娇儿,慈爱的拉着我的手,问我何时及笄,好早日嫁入皇家。
如今她只冷眼看我跪在门前,手中拉着另一个可人儿。
朝堂上的事我不清楚,我只听闻朝臣联名上书,后宫不能无主,求昭晟娶新后。
那夜昭晟缠了我一晚,他抱着我,声音低沉沙哑“娇娇,对不起,朕是天子。”
我心疼的看着他眼里的血丝,“没关系,做不做皇后都没关系,只求你爱我。”
(四)
第二年仲春三月,皇上娶了姚丞相独女,姚宁。
日子定在初七,诸事皆宜,尤宜嫁娶。大红的绸缎灯笼,挂得满皇宫都是。
全宫上下喜气洋洋,我也沾了新后的喜气,位份晋了晋。
太后说我命格薄,担不起娇字,便劈了一半送我,唤我乔嫔。
大婚当天,我偷偷去看过,昭晟扶着那姑娘的手,一步一步走上殿堂,像极了一对恩爱的夫妻。
皇后入宫后,我就得日日去坤宁宫请安。
姚宁是个温柔纯良的姑娘,我每次去,她都不为难我,还请我吃小厨房的桂花酥。
她刚刚及笄,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私下里像个孩子,总是拉着我去放风筝。养在深闺的小脚姑娘跑不快,只得我去放,她在一边帮我加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全然没有外人面前端庄雅致的模样。也不知太后是怎么挑中她,将后宫交给她管。
昭晟要顾及皇后,来我宫中的次数少了。但他还是时时念着我,绫罗绸缎,奇珍异宝,络绎不绝。
同年十月,我有了身孕,昭晟高兴坏了。
他拉着我仔仔细细叮嘱了许多,全然不像那个朝堂上雷厉风行的皇帝。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分外小心。我的饮食起居皆由桂枝亲力亲为,连太医院开的补药都是桂枝对着药方亲手熬制的。
我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心底一片柔软。我能感觉到有个小小生命在我身体里慢慢长大,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睁眼看看这繁华尘世。
尽管我在宫中谨小慎微,我的孩子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那夜,延寿宫的寿康姑姑闯入甘泉殿,给我送来一碗红花汤。
我心中冰凉,巨大的恐惧袭来,推开前来架住我的宫人,像一只被人追杀的小鹿,惊慌失措的往养心殿跑。
我要去找昭晟,他说过他会护我的。
雨下得很大,身后的杂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混着雨声,如同索命的恶鬼。
殿门紧锁,我拼命敲打,歇斯底里“皇上,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殿内灯火通明,无人回应。
我被众人按在地上,寿康钳住我下巴,我拼命挣扎“昭晟哥哥,昭晟哥哥!”
他说过,他会护我,爱我。
他骗我。
后来,他来找过我几次,都被我拒之门外。他说,娇娇儿,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我总是梦见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他还那么小,甚至都没有看过这尘世一眼就走了。
我躲在甘泉宫,不吃不喝,桂枝用人参吊着我的命。
桂枝真傻,她以为我病了,不知道我其实早就随我的孩子去了,留下的只不过是空荡荡的躯壳罢了。
(五)
后来听闻姚宁有了身孕,我为她高兴,强打起精神,带上小厨房做的桂花酥前去看她。她被虎皮大氅围得结结实实,只露个小脑袋在外面,毛绒绒的,像极了小猫。
贪嘴的小猫见了我手中的糕点,伸手来抢,惊得身边的丫鬟宫女团团将她扶住。姚宁不满的撅起嘴,偷偷向我使眼色,控诉太后对她的过分保护。
她拉着我叽叽喳喳的聊了好久,待到日落西山,我才从坤宁宫脱身。
刚刚回宫,还未坐稳,就听人传,皇后娘娘小产了。
太后大发雷霆,认定是我送的桂花酥出了问题,说我残害皇家子嗣,赐了我一段白绫。
昭晟急匆匆的赶来,他说,娇娇,你求求我,只要你开口,我定会护你!
他现在护我有什么用呢?我早都已经死了。
我不看他,自顾自的拿着白绫往脖子上绕。昭晟生气了,夺下我手中的白绫,“陈娇娇,你宁愿死,都不愿开口求朕?你就这么恨朕?”
我闭口不答。
“既然如此,今后你我二人,此生不复相见。”说完他愤然离去。
昭晟到底还是救了我,御膳房打死了个小宫女,罪名是谋害皇嗣。太后说我用人不善,禁了我的足。
等我解禁出来时,已经过了春节,宫里添了许多新人,都是青葱娇嫩的少女,只是这些少女长得都有些面熟,东拼西凑,可以看到些我的影子。
如今昭晟独宠的安妃,容貌有七分像我。位份五天提三级,现在已经封了妃位,跃居我上位。
我去见姚宁,小姑娘大病了一场,变得不爱说话,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端庄贤淑的模样,看着平白长了好几岁。
她待我也不如以前亲近,冷冷的,说话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也不罚我,只是不理我。
安妃骄横跋扈,前几日被御花园的白猫吓了一跳,便命人将御猫丢入池中,不许它上岸,白猫游了半日,最终耗尽力气活活淹死。
安妃被姚宁罚了两月俸银,转头昭晟就送去一匣子珠宝。
昭晟将她宠到了极致,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像是要把没有给我的,全补给她。
我待在甘泉宫不常走动,宫里新来的妃嫔都未曾见过我,只知道,甘泉宫住了个罪臣之女。
我在御花园遇见了安妃,她自然是不认识我的。按照位份,我该向她行礼。我在宫中谨小慎微,可偏偏,面对这个替代品,我不想再恪守宫规。
我的不守礼惹怒了她,和她七分相似的容貌更是火上浇油。她命人将我扔到池子里,就像那只猫一样,我在水里浮浮沉沉,在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一抹明黄色的影子。
等我醒后,宫里又发生许多事情,安妃蓄意谋害嫔妃被赐死,而我被册封为娇妃,重获圣宠。
桂枝说我被皇上救起后,发了一场高烧,烧得迷迷糊糊说了许多胡话。
我问她我都说了些什么。
“娘娘一直在叫昭晟哥哥。”
(六)
我和昭晟的关系自那次落水后缓和了不少,他日日来见我,仿佛回到了我刚进宫那两年。
两年的时间,太后势微,昭晟雷厉风行,排除异己,再也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宰割的新帝。
两年的时光并没有在昭晟身上留下痕迹,至少在我面前,他总是伪装得很好。如同猛虎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爪牙藏在毛茸茸的肚子下,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我也顺着他的心意,不拆穿他,假装时光倒流,假装破镜重圆,假装一切都未发生,假装我还爱他。
我和昭晟心知肚明的演戏,仿佛两人不戳破,就可以一直这样和睦下去,能够得到一个团圆美好的结局。
这段时光算是我入宫以来为数不多的惬意时间。小憩醒来后看见他陪在我身边时,我也想过尝试接受他,尝试放过自己,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
那个孩子桎梏在我们之间,成了扎进喉间的鱼刺,呕不出,咽不下,狠狠的刺进肉里,呼吸间都会疼痛。
“娇娇,太后年老体弱,需要静心修养,后宫人多事杂,静安寺风景秀丽,想来倒是个不错的修养之地,此事朕想交由你来负责,你意下如何?”昭晟将奏折搬到甘泉宫来,一边批阅,一边状若漫不经心的问我。
甘泉宫离养心殿太远,我身子弱,住惯了甘泉宫不愿搬宫,昭晟便由着我,将每日的奏折搬到甘泉宫来,俨然将甘泉宫当做了半个养心殿。
我知道昭晟这是在向我求和,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偷偷瞄我,全然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皇帝,像极了多年前日日来将军府找我兄长讨论用兵之策的小太子,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又不住的偷瞄在后院放风筝的我。
昭晟作为一国之君,看似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其实有很多不可为之事,身不由己。
我在心里给自己辩解着,孩子的离世,昭晟的痛苦不比我少,只是他是皇帝,不能表露出来。我一点一点说服自己,我知道,我心软了。
也许,处理完太后,我就能放下那个孩子。
“好。”我答应了昭晟。
(七)
太后离开皇宫,前往静安寺养心的消息并未引起波澜,在一个寻常的早上,几辆马车带走了那个曾经执掌大权的女人,带走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深宫丑事,也带走了我深深的怨恨。
事情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天气一天天转凉,一场冬雨结束了秋季。我的身体也在那场冬雨后一天天变差,想来是之前留下了不少难以治愈的隐患。
故事总是如此,难以有个圆满的结局,想来遗憾才是人间常事吧。
我总是发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原本就未曾断过的参汤更是加大了分量,一日三餐都少不得。就算如此我也能清楚的感知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我清醒时总能看到昭晟明黄色的影子,他眼中含着不安与害怕,嘴角却是上扬着,他说,娇娇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想安慰他,但还未开口,就陷入昏迷,在明明暗暗里,我看见了很多人,亲近的,陌生的,熟悉的,憎恨的,他们有时会同我说上两句,只是说的什么,清醒后我一概不知;有时一晃而过,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父母兄长都在,他们热热闹闹的将我嫁入宫中,十里红妆从城东运到城西。母亲为我请了数百位江南织女制作嫁衣,大红嫁衣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明晃晃的漂亮极了。我父亲,那个戎马一生的忠勇将军,喝醉了酒,红着眼嚷嚷,昭晟要是欺负我,他就驭兵入宫,将我接回家。昭晟听了也不恼,只看着我笑。我也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我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叫宝瑞。
宝瑞骑在昭晟的脖子上,嚷着要给我戴花,御花园的贡花遭他们父女俩霍霍了不少,花匠在我面前愁眉苦脸有口难言。
那可真是个好梦。
(八)
后记:武帝昭晟,雷厉风行,治国大才,治国三十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惜,子嗣单薄,膝下无子。究其原委,爱妃陈氏逝之,数十年未入后宫,可谓是,爱之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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