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面有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不敢碰到影子，尤其害怕碰到树下斑驳的大大小小的光影，那些看起来像是黑色蘑菇或是木耳的东西，会让我惊吓得呆立难以踏出一步。

爸爸妈妈很苦恼我的这个奇怪的变化，只好让我随身携带一个手电筒。当一束光照亮脚下的路时，我会感觉好很多。

我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厨房里妈妈炒菜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爸爸要稍微晚一些回来。

妈妈把我叫过去，擦擦沾满油和水的手，给我套了一件外套，说:“孩子，妈妈现在忙不过来，但是树林外面还有白天晒着的菜干没收呢，能不能帮我把它们收回来？”

我想了想，有个手电筒，还怕什么？树林距离我家屋子只有一个园子和一个小桥的距离，近着哩。

我点了点头。

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提着篮子，走在小桥上，桥边有一个很大的树，我将手电筒的灯打到最亮，照亮脚下，放心行走。耳边蛙声虫声不断。

收回来了菜干，路过小桥，我小心着走，可奇怪的是，还是不注意脚下一滑左手一松，手电筒就掉到桥下的河里了。

我呆立，恐惧渐渐升起，望着脚下被月光照射出来的树影，明明已经踩在上面了，却迟迟不敢再动一步了。

不远处就是家里的小房子，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射，我咽了咽口水，大叫一声:“妈妈——”可是半天之后没有响应。我开始不停地大叫:“妈妈——妈妈……”耳边的蛙声和虫声此起彼伏奇妙地和我吊着哭腔的叫喊形成节奏。我渐渐抽泣起来。

颤巍巍迈出一步，明明穿了拖鞋，却能明显感觉到一种软绵绵、毛绒绒的触感，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微风一吹，一股寒意从后背脊梁骨爬上来。

我感到自己在上升，在摇晃，最后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刚刚踩过的影子在地上逐渐拱起，变大，凸出，然后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蘑菇，或许还是有花纹的，但看不清。

“撕拉——”

蘑菇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白花花的肉，那肉里又露出一条黑色的绳子，绳子越来越长，然后……

不，这不是绳子，这是尾巴！

一只黑猫从影子里钻了出来！

它轻盈的身子一跃，就从蘑菇里钻了出来，立在上面，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小而黑的脑袋像个煤球，如果不是那奇异的绿光，根本看不出来有眼睛。

它说话了！

“小孩，把我弄醒作什么？”黑猫张大嘴，露出尖尖的牙齿，优雅地舔了舔爪子。但语气极其恶劣，似乎下一秒一个爪子就能拍过来。

我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挣脱而出，我现在感觉很轻松。

我说:“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岁了。”

黑猫噗嗤一笑。

我问:“你是什么？为什么从这里面钻出来？”

它说:“我是一只猫啊，真笨。”

我说:“那你一定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你是从这个蘑菇里钻出来的。”

“可是我就是一只普通的猫。”它歪了歪脑袋，邪邪一笑:“而且这不是蘑菇。”它小巧的四只脚踩了踩蘑菇，然后跳下来，突然张嘴把这个蘑菇撕扯开吃掉了，还说:“你看，只是我的房子而已。”

我目瞪口呆，说:“那，那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房子吃掉？”

“你管我？”黑猫吃完之后，舔了舔嘴，还留下一瓣蘑菇，它叼到我这里，说:“怎么还坐在地上？起来，吃掉它。”

我摇摇头，站起来，发现黑猫也跟着我的身形变大了。

“我不吃。”谁知道那是什么怪东西？

“那不行，你一定要吃。”它不依不饶。

“好吧。”我无奈，只好把那一瓣蘑菇拿过来。

不小心接触到了黑猫的胡子，简直硬地像钢丝，但皮毛却柔软光滑得像绸缎，真是个奇怪的猫咪。

我捏着蘑菇，软软的像块肥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咬了一口。出乎我的意外，并不难吃，可也不好吃，完全没有味道，腥味、土味、香味……什么都没有——似乎是一种被漂白过滤了无数次的透明的东西放在嘴里似的。

“那是什么？”黑猫突然说。

我扭头看去，地上掉落的那是妈妈让我带回去的菜干。

我这时想起我的妈妈，看向桥那边的小屋，灯依然是暖黄地开着，可是这么久了她都没发现我没回去吗？

我说:“那是菜干，我妈妈做的。”

“菜干？”黑猫问，“白菜吗？”它好像不相信，但是好奇地伸过头去衔起一块放在嘴里。

似乎周围都安静了下来，蛙声，鸟声，虫声似乎都消失不见了，黑猫后腿坐着，前脚立在地上，闭着眼睛，慢慢地，细细地咀嚼。

突然，它开始抽搐起来，猫耳朵剧烈地颤动起来，甚至折了起来，前脚也不住地抖动，嘴巴大大的张着，猫眼突然睁开来，我注意到那瞳孔是中午太阳下正常猫的竖线形。

就在我怀疑菜干对于猫咪来说是不是一种毒药的时候。。

“喵哈哈……喵哈哈！”它尖叫起来，在地上剧烈地转起圈来，前脚飞快地动起来，后腿依旧盘着，像个陀螺一样旋转。

“好吃吗？”我略有迟疑地问它。

“……太好吃了！”它说。然后停下来，意犹未尽地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地上散落的菜干。突然它的后背拱起来，四只腿直直地立着。我心里一动，莫不是要发生什么了？

这时，之前长出蘑菇的地方快速地又冒出了一个蘑菇，变大变大，然后我看见那只黑猫一言不发地衔起地上所有的菜干，轻轻往蘑菇上一跃。动作迅速敏捷又干净利落。

不会是想跑路吧？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赶紧抓住黑猫的尾巴，果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使劲往蘑菇里头拖，我被黑猫拖进蘑菇里了！我感到蘑菇的软肉挤在我的前胸后背，脸也挤在一起，眼睛被迫闭上，但是不疼。接着，只过了一小会儿，我感到能够睁开眼睛了，自己依然紧紧地握着黑猫的尾巴，可是黑猫已经变得很大了，我使劲地爬到它的软软的背上，感受疾风在耳边呼啸，观察周围。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是又熟悉地让人害怕。

这就是影子里面的世界吗？这里似乎拥有各种各样的人类世界具有的一切——除了人类。

房屋，动物，道路，树木……

可是一切却都是灰蒙蒙的——或许可以这么说，在外面，从天空照射下来的是光，投在地面的暗影；那么在这个地方，从天上照下来的是黑暗，投射在地面的是光。多么奇怪又让人熟悉的地方啊。

黑猫快步奔跑着，突然停下来，把嘴里的菜干放下来，扭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吃惊怎么都盖不住，它说:“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拉着你的尾巴进来的。”

它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只是跟着我就能够进来呢？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啊。”它开始使劲晃着身体，试图要把我弄下来。

我突然头痛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钻出来似的。

“别动，别动——我头好疼啊。”

黑猫于是不动了，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好多了。

它说:“你怎么了？小屁孩。”

我说:“我想起来了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之前不敢踩影子了。”

它说:“什么啊？”

我说:“我记得以前踩过一次影子，脚下突然有一个巨大的毛毛虫，就是从影子里钻出来的。从那以后我就有心理阴影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忘记了这段记忆。”

黑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它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毛毛虫？这里只有它了。”

它开始又一次奔跑起来，并且带上我和那些菜干。

一路上，我看到路边奇形怪状的房子，房子里面的一些小动物都是暗沉沉的颜色，我心里有些不舒服。

动物看到我后，关上了窗户，等我走了以后，又重新打开窗户。

我们到了一个树叶房子前。

黑猫粗鲁地一爪子拍掉房子，房子瞬间就稀巴烂了，然后树叶碎渣开始动起来，缓缓地，从里面钻出来一个肥硕的毛毛虫，暗绿色的，带着高帽和老花镜，嘴巴下面还有胡子，身上又老又皱。

毛毛虫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牙齿里面似乎还有树叶残渣。

“老伙计，又弄醒我做什么？”

黑猫抖了抖身子，我从它的背上掉下来，落在树叶上。

它说:“就是这个小孩，你看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毛毛虫挪动着靠近了些。我看了看它肥硕的肚子上的毛，吓得忍不住退后。只见它用无数的小手扶了扶眼镜，低下头，眯着绿豆一样的小眼睛，看了我一会儿。

“哦，我记得了……你就是以前把我从影子里拉出来的那个小家伙吧。”

我愣了愣:“没有……我没有拉。”

毛毛虫直起身子，使劲地在天空大咳了一声，似乎有一口老痰噎在喉咙。

“不不不，就是你拉的。”

我不说话了。

这时候黑猫说话了:“他还把我也拉到光世界去了呢，你说这可怎么办？”

毛毛虫扭动着身体，说:“哦，真麻烦，现在药效好像不行了——不过放心，我还有呢。”

什么药？干什么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毛毛虫再一次大喘了一口气，在天空使劲咳一声，然后一个树叶房子再一次从原来的地方冒了出来。它钻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无数的小手端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有一个绿色的球。

“来，乖孩子。吃掉它。”

“我不。”我看了看，身体翻出一股子恶心，谁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我琢磨着它们要是逼我我就跑。

“伙计，他不吃，怎么办？”毛毛虫很苦恼的样子，对黑猫说，可是它看见黑猫正在吃菜干，又问:“那是什么？”

黑猫说:“这是菜干，一种吃的，我从这个小孩的世界带回来的。”

毛毛虫严肃起来:“嘿，听着，你又不是不知道光和影世界不能这样毫无秩序随意穿插？还把这个小孩和这玩意儿带回来？”

黑猫说:“可是真的很好吃，要不你尝尝？”

“不，我不要。”

“没事，你尝尝，我们都不知道。”

“……好吧。”

我莫名有些想笑，在我家，我其实是最讨厌吃这种菜干的，又干又硬又咸，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怎么会喜欢的。

毛毛虫认真地俯下身子，咬了一口菜干在嘴里咀嚼起来，表情严肃极了，然后，露出了和黑猫一样的表情。“嗯，呃，味道……真是棒极了……嗯，其实也还好……”

我更想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于是它们都对我望过来。

“现在该想一想这个小孩该怎么办了。”

黑猫说:“能怎么办？他不吃就直接塞他嘴里呗。”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绿色的球球，几乎有我的一个身子大，我说:“这太大了我吃不掉啊。”

黑猫说:“那没关系，咬一口就好了。”

能怎么办，在猫和虫视耽耽的眼神下我无奈地咬了一口，依然是没有味道的东西。

我脑袋一痛，就没有然后了。

醒来，站在桥面上，旁边妈妈着急地问我:“孩子，怎么在这里发呆呢？我们家菜干呢？”

我说:“被猫和虫子吃掉了。”

妈妈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玩，但是说:“好了好了我们快回去吧，你爸爸回来了——咦，你可以站在影子上了？”

我低下头:“是啊。”

路上，我问:“妈妈，你知道影子里面有什么吗？”

妈妈笑着说:“这我怎么知道？可能有蘑菇和猫。”

我一愣:“为什么会这么说？”

妈妈拉着我的手，挠了挠头，努力地想:“谁知道呢？就脱口而出了呗。”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