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宫殿

作者: 迟二白 | 来源:发表于2018-07-20 20:18 被阅读434次
    白色宫殿

    我曾遥望过那片林立的白色房屋,一排排的white house 像一排排白色的宫殿分布在坞城路和亲贤街的交叉口。那时候我骑一辆破旧自行车,身上布满灰尘。长时间的骑行让我出了一层黏湿的汗液,于是我看起来便像是刚在泥水里滚过了一遭。那时候我十八岁,那是我第一次遥望白色的宫殿,雄伟壮美的白色宫殿,夏日的阳光在白色房屋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它是一家占地一千多亩的外资企业工厂,并在此后的一年继续以可观的速度扩张。向来资本主义缺人,而社会主义缺钱,于是它像个巨大的白色虫子一样伏在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啃食,数万社会主义青年依存于资本主义工厂来获取温饱并得以庇护。

    半个月后我在一个偏僻的中专学校睡了一夜交了两百块便得到了一张中专毕业,好似我干了一种睡一觉便能获得利益的勾当。那是我迄今拥有的最高学历证明,教育第一次对我流露出了它的宽宏大量。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获得一张毕业证竟如此容易--我在高中睡了两年却也没能得到高中毕业证。我记得那个中专学校,位于之榆次和晋中交界处一个村庄里,在那里读书无异于世外隐居。

    后来我凭借那张毕业证成功进入了那家外资企业,那时我拎着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里面装着我所有的物品,我所有的生活便在那个旅行包里。我的身份由一个饭馆打杂的一跃成为外企员工,那是质的飞跃。那是我人生第一份正式的工作,交社保领工资的正式工作,跟那份工作比起来,我之后的所有工作都像是临时工。于是我便在那里渡过了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安逸的两年,除了那两年之外,我的人生便像是一部当代青年的苦难史。但如今我回想起那两年却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那两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片混沌,因此我意识到那是我浑浑噩噩的两年。一种因安于现状而诱发的意识麻木,是走向独立引起的并发症,是我生命中病态的两年。写下来便如同坦白自己的过错。

    我曾无比向往工厂的生活,有工资,有自由,有姑娘。我骑着破自行车从那里走过的时候,我曾注目那些工厂里进出的员工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他们那整洁的工装,牛仔裤运动鞋,城乡结合部的杀马特气质使我自惭形秽。当时我正穿着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F4流行时期20块钱买的红色体恤衫,相比之下仿佛是一种来自于上个世纪的时尚。

    通过一系列的招工面试之后,又进行了一周的培训便上岗了。于此同时,我得到了一件蓝色工作装和一套劳保。王小波在他的小说里解释过什么是劳保,在此我再解释一次,那是国家的对我们的关怀。其中包括一件放在地上可以站起来的像铠甲一样坚硬的蓝色麻布围裙,一副同样材质的袖套,一只帽子。除此之外是一次性口罩,线手套,使用方法跟安全套一样的手指套。以上物品不论寒暑都要佩戴整齐,于是所有一线员工都装扮得像马里奥一样。需要说的是那只帽子,戴上一天以后头发便会勒得贴紧头皮显出可笑的形状,这是一顶为数万青年们所痛恨的帽子。我在白色宫殿里的安逸生活,因为这套东西的存在而变得有些滑稽。

    当我真正进入那个企业,我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的时候。因无法适应连续的夜班和高强度的流水线作业而几近崩溃,整日里精神恍惚形容枯槁,像个毒瘾发作了的瘾君子。白天里好不容易睡着,做梦却仍然梦到自己坐在流水线上重复着简单而又枯燥的工作,那段时间那个流水线几乎成了我可怕的噩梦,使我不能承受,却也无法逃离,因惧怕重回过去的生活而苦苦支撑。我在工厂的时候,夜班让我无比痛苦,不承想我离开工厂之后,却阴差阳错的上了七年的夜班,倘若你现在看到白天的我,你会觉得我像个毒瘾发作了的瘾君子。

    那一年的7月,我正式的年满18周岁成了一个成年人,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少,多愁善感。我不知道这是件值得高兴还是悲伤的事。我终于选了一条与故乡所有人不同的路,从此踽踽独行,很被动也很迷茫。那时我时常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仿佛被强行从身体里剥离,疼痛会撕心裂肺,但却捉摸不透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同时,我也无法预知这条路会不会如我的求学之路一样,无奈的在中途退出,遍体鳞伤。工厂里的人员不断的更替,员工的面貌始终年轻而陌生。也因此我甚至记不起来我当时宿舍的舍友,流水线上的同事。他们像我一样,为了一份工作来到这里,但我始终不能如他们那般洒脱,来去随心。

    那年中秋的晚上,我站在工厂宿舍阳台上看见来自繁华市区里燃放的焰火,绽放的很璀璨如光芒四射的喷泉。响声会在7秒钟之后抵达耳边,我忘记了如何用这些条件计算我与烟花燃放地点的距离。那些曾于高中课堂上习得的功课,都伴随着逝去的青春渐行渐远而不可挽回。无法克制的悲伤裹杂在着已不再刺耳的爆炸声中扑面而来,那些有关少年时期的寒冷的回忆接踵而至。我仿佛看见自己的青春如焰火一般璀璨的绽放后开始灰飞烟灭,掉落在一片白色的房屋里。

    那年的中秋节晚上开始下雨,乌云像个黑色的胸罩遮住了那原本白而圆的月亮。缠绵悱恻的秋雨,一夜未停。那个无月的中秋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吃着公司发的福利月饼,出乎意料的想起了柳永的《雨霖铃》,阳台上流淌着灯光撕不开的如墨一般的夜色,使得我的目光难以及远。

    那时我已经工作了一月有余,对于工作逐渐适应开始得心应手。那时候摩托罗拉手机仍然是市场的主流,我们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生产摩托罗拉手机部件,一天需要生产四千件左右。而那时候我的工资却买不起一部手机,工作中便时常伴随一种类似于“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悲观情绪。

    工厂出门正对一个村庄,因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这个村庄有着与我见过的任何村庄都不同的繁华和混乱。治安管理无法跟经济一同提升。商人,小贩,混混,小偷,乞丐,甚至妓女,三教九流都在此得以容身,而村庄也成了个包罗万象的神奇旅行包,人们所有的一切需求都可以在此得到满足。每逢周末村子里的大小十多家网吧便会一座难求,安逸的生活下滋长出令人绝望的空虚。网络游戏成了最流行的娱乐方式。除此之外,隐藏在村民家中的可以播放色情电影的私人影院也是一些企业员工时常光顾的场所。那村庄便汇集了年轻,繁华,堕落,荒芜一系列的复杂因素,一个经济开发孕育的怪胎。

    我会在周末的时候去一个老乡开的饭馆里吃饭喝酒,那时候我经常吃一种太原特有的用土豆和面粉混合制成的面食,看上去便似一碗面疙瘩。即便对于吃惯面食的运城人来说,那种面食也太过怪异,像个蹩脚厨师学徒的随性烹制。

    曾有一次我喝了半斤白酒将自己醉倒在了人来人往的厂区门口。我趴在地上,对着驻足观看的行人竖中指,我想不起来当时有没有将自己的手塞进裤裆里。我曾以为那是我两年孤独的工厂生活的缩影--倒在行人往来的路边。醉酒以后我能看到所有生命里的执念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如一场快放的老胶片电影。随后我的思绪像一匹脱缰狂奔的马远及一切可以捕捉到的画面。高中时同班的女孩或是千里之外的故乡或是眼前的一粒沙,路边走过的一个姑娘。

    我曾无数次看到黑夜的街道或者角落里,搂在一起的青年男女,男的手在女的衣服里游走,男生将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用于探索女生身体的未知领域。我曾对这种能把手放进姑娘衣服里面的行为无比神往,我坚信如果有天堂,那天堂一定在姑娘的身上。工厂里有着几万个年轻的姑娘和几万个正值青春期且衣食无忧的单身汉,这样的环境里如果不能滋生爱情,谁能想象它会滋生出什么。事实上,我在工厂里的两年,并没有滋生出一段爱情,更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愿意让我在她的身体上寻找天堂。这主要是因为我中意的姑娘看不上我。

    沿坞城路向东数里,便是山西大学。山西省最知名的高等学府,我数次坐公交车路过那里。大学门口出入的跟我一般年纪的男女,他们往往会坐上同一辆公交车,他们一起讨论课程,讨论专业,讨论答辩。总之,是一切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在他们身边,将我凸显得无知而愚蠢。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探听他们的交谈,尽管这会让我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那两年里我会在节日里坐火车回家,从太原到运城的火车,是一列很少见的双层列车,行驶起来像是个两层小楼骑着铁轨疾驰。自从我离开太原后便再也没坐过那趟火车,也未在其他的地方见过这种双层列车。那是那两年里具有标志性的东西之一。曾有一次我从运城返回太原,在对面而坐的硬座车厢,我的对面坐了一个美丽而时髦的姑娘。一周之后我便在工厂里再次遇到了她,茫茫人海中的两次偶然相遇,并没有引发任何故事。

    我在工厂工作了几个月后买了一部诺基亚的手机。我用它读过很多电子书,主要是武侠小说。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耗了一些无法消磨的时间。后来这部手机在公交车上丢失了。失窃,抢劫,斗殴在那个地方是时常发生的事情,生活在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与虎为伴,没有一丝安全感。

    2008年5月12日的那天下午,我正和几个同事在工厂对面村子里,突然看见商场里所有人都向门口涌去,像一群受惊狂奔的动物。随后晃动感让我们无法保持站立,大地变成波浪起伏的海水。一个多小时后手机上便全是汶川地震的消息,那是我对于那场灾难来临时的记忆,它成了那空白的两年中一个鲜明的画面。

    我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因此太原成了我停留的最久的城市。那时我开始尝试写一些东西,日记或者短篇小说,如果不去做这些事情,空闲时的空虚感就会让我发狂。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离开那里。我记得曾有一段时间我染上吸烟的恶习,抽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我的指间经常缭绕着白色的烟。十九岁那年我烟酒不离身,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书籍。那是我用以填补空虚的东西,他们的数量与寂寞的程度相关。

    那两年里我形成了一种固有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我的生活里只有上班下班,我在偌大的厂区里盲目穿行,穿过一间间白色的房子,穿过一条条厂区的街道,也穿过了生命中两年无法在记忆里被精确标记的青春。那两年里我目光短浅,缺乏斗志,任劳任怨,像个没有思想的机器,在枯燥的流水线工作中消磨着时光。没有发生任何值得纪念的故事。身边的同事如流水一般更替,我成了新员工眼中的老员工,二十岁那年我被人在称呼前面加了一个“老”字。

    2009年冬天,工作的调动引起新的不适应使我被迫离开了那里,若非这个原因我想我可能会在那里一直工作下去,直至身体腐朽老去。离开那里之前的一个月,我辞去工作,整日里待在一间出租屋里睡觉,睡醒了便去网吧,我经常在夜里一两点跑去上网,时间变得无关紧要,它的流逝与我来说只能代表一些事情的远去和忘却,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意义。那一年我二十岁,我的生命还长。我曾在很多个早晨站在出租屋的楼顶仰望,那时候我发现原来每个早上都会有一群鸽子在村庄的上空盘旋,在蓝色的背景上划出一道道灰色轨迹。如果鸽子能够看到我,它会看到灰色背景下形单影只的青年,孤独而落寞。

    此后的几天里,我的房间被一个贼撬开了锁光顾了一次。我没有丢失多少东西,因为那时候我几乎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个空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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