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勇气去探寻真相深处,而对一只鸡来说,走向台阶跨进门里,已经是它最大的勇气了。更何况,有些真相它也不会理解——它怎么会理解有些人,非要剖开咪仔的肚子,对它的每个器官细细观察,然后又炖了它这件事情。它只知道,再也见不到咪仔了。
听到宏和咪仔打鸣的时候天色仍未亮起,她还困,起身压了压身下的稻草,换了一个角度继续睡觉。
近中午,咪咕又一次醒来,她很奇怪今天叫醒她的是饥饿而不是咪仔。往常,不到八点,咪仔就会冲进她的窝,对她喔喔叫,告诉她那堆母鸡已经在食槽开战,再不去就没得吃了。咪咕是母鸡群的另类,不贪吃,不下蛋,爱和咪仔与阿黄玩。真.鸡婆阿花常常看着她的空窝说,咪咕一定早死。
鸡们有放养时间,大人物每天只喂它们两次,其余时候,栅栏门会开着,它们可以自由觅食然后赶在晚餐前回来。咪咕慢慢踱出门,母鸡们都散步去了,她瞥了眼空空如也的食槽,走近鸡卷的围栏:“阿黄,怎么没见咪仔?他去了哪里?”她冲着围栏外看守鸡舍的土狗阿黄问道。
阿黄正拨弄着食盆,看咪咕走近便昂起头,招呼似的摆摆尾,扭头拱了拱栓着他的链子,说:“早上,是大人物把他带走了。”
“什么时候?”
“挺早的,天刚亮,他就来了。”
咪咕有些担心,正欲问下去,便看到宏从鸡栏外面向她走了过来。宏应该没有听见她和阿黄的对话,但因为宏很聪明,一下就知道了他们在说什么。
“是两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宏说,
“什么人?”咪咕问。
“他把他交给了两个穿白衣服的人。”
“白衣服?”
“你,最好不要去惹他们。”宏说。
这群鸡打小就长在这。大人物去菜场时看到有人卖鸡苗,因为时候晚了,他便将卖剩的八只小鸡便宜买了回来。一群鸡仔,两公六母,宏和咪仔是公鸡,咪咕和阿花等是母鸡,有一只小母鸡早早夭亡了,所以现在这里只剩下七只了。咪仔是鸡仔的时候毫不起眼,体型娇瘦,长大了竟渐渐健壮起来,羽毛洁白,鸡冠鲜红,爪子有力,鸣叫声也很洪亮,完全没有小时候病怏怏的样子,虽说长得很有英气,不过咪仔总体来说比较斯文,不怎么打架,十分温顺;宏不一样,他是鸡场雄赳赳的霸王,鸡冠似火,一双铁爪孔武有力,浑身的羽毛鲜艳油亮,深绿色的尾巴如扇般展开;他曾啄伤过来鸡场偷鸡的黄鼠狼的眼睛,深受鸡群爱戴,但阿黄不喜欢宏,因为宏总会捉弄被拴起来的阿黄,然后抢他的食物吃。
“我得去看看”咪咕眼里升起一丝焦虑,咪仔是她在这里最亲近的伙伴,她得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宏站在门口,看看外面,又看看咪咕。
“回不来的。”
“回不来也得去看看。”
“想好了?”
“想好了。”
他拿左眼看咪咕,扬起脖子扑棱了下翅膀,看得出很用力,空气呼呼作响。咪咕没有动,低下头不知在看什么。
“随便吧。”宏说,然后扑翅膀飞到栅栏上,别过头闭眼不说话了。
她依稀记起几天前,一群穿白衣服的人曾在鸡栏外指指点点。会不会是因为白色?咪仔也是白的,这里的母鸡都是黄褐的杂花色,宏是红色,只有咪仔有一身飒爽的白色羽毛。想获得更多信息,她知道去找谁。
真.鸡婆阿花,典型的碎嘴鸡,由于她擅长在散步时觅食,所以在这里她最胖,游历的范围也最广。咪咕在鸡栏外的草丛找到了她。“沿小路出去,再向右走几十步,能看到一栋楼,我上次在那边那栋楼边晃荡时,看到很多穿着白衣服的人。”阿花说,“不过我从没觉得他们对我们感兴趣,他们匆匆忙忙,只顾自己的事情。哎呀我说,你要去那?”
咪咕忧心忡忡,没有回答阿花的问话,径自向小路走去。
是不是因为人记仇?她记得有一次有人的孩子向鸡群丢石头,咪仔张开翅膀跳跃着保护大家,然后宏冲过来把孩子们赶跑了。不对,那样的话,被带走的应该是宏呀。
小路边杂草丛生,路上铺了细碎的石子,偶见玻璃渣子,路边还有一处堆了各种废弃物和塑胶袋,咪咕两爪走得小心翼翼,有人向这边走来,经过咪咕身边时她就低头佯装觅食,确实没有人理会它,人们行走,脚下如有风,没人关心路边的小母鸡要干啥。柏油马路在眼前了,太阳有点热,现在她要右转,望望路上,这会儿没什么行人,走了几十步,大楼入口就在眼前了。
入口有个三层小台阶,台阶上面是门,现在没见什么人出入,咪咕犹豫了下,还是扑棱着翅膀跳了上去。
大门敞开着,渗着丝丝冷气,夹杂着怪异的味道。咪咕深吸一口气,探头进门里。门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她犹豫了下,贴着门慢慢走了进去。进了门,也是靠左贴墙走。咪咕抬头望着这个空间,好高,好空,正前方是个更高的阶梯,不知会通向哪去;地面冰凉,她听见自己爪子踩在地面嗒嗒的声音。走着走着,左边的墙急转,变成了一个微暗幽深的楼道。凉意更重,似乎能听到走廊那头人类发出的声音。她不想对那楼道探究更多,刚打算转头,忽然,她被某些东西抓住了目光。
一团黑色的塑料袋,袋子散落,露出了某些东西。它定住了,不能移动,只能任目光深深地看过去:
一地鸡毛!一地鸡毛!!
咪咕觉得自己鸡冠炸裂,所有的神经瞬间绷紧不能好好思考,耳边有声音告诉它:“离开离开离开!”
指令一到,它便“噔”地一下弹开,踉跄之中,撞到玻璃门,再次被弹倒,在光滑的地面上滑了半米,跌倒再起,冲刺——它已完全不能让自己在这里多呆一秒钟……大门、台阶……它刚想冲下去,一个人影压了过来!
一个人类女孩。
女孩受惊似的看着它,它也受惊似的看着那个女孩——她们差点撞到一起。有三秒的停顿,然后……
“然后母鸡走下了台阶。”
不是飞,不是跳,而是——
走下去。
女孩看得呆了,是的,她没有眼花,她的确看到一只黄褐色的母鸡在走下楼梯。母鸡明显因为感受到了一个人类的目光显得有些谨小慎微——双翅紧贴体侧,脖子也不再灵活转动,它谨慎的迈出了第一步,左爪向前斜探,鸡身微微后仰。她第一次觉得鸡的腿这么长……左爪落地,右爪跟上,左爪落地,右爪跟上,左爪落地,右爪跟上——三级台阶下完了,时间似乎有点漫长,她感觉到它和那只母鸡在最后右爪落地时一同呼出了一口气。然后,䠫地,这只鸡扭头向远处跑去,跑得飞快!
它鸡爪刨地,翅膀扑棱着,尘土被高高的扬起,“出来了!出来了!”它内心咆哮着,正午的太阳晒得柏油路面有些烫,它顾不上那些,在小路岔口急转,石子路!扬起的灰尘更多了,它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发出了“咕咕”的声音,鸡栏近了!它看见鸡栏边的阿黄不解的冲它叫了两声。它跑得更快了,快到来不及意识到除了恐惧,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正在它体内翻滚,前所未有的强烈——饥饿——它饿极了,它将从此变成一直正常的鸡,拼命抢食,拼命下蛋,努力生存。而此时,它正向着鸡栏狂奔,翅膀呼扇呼扇,心里也只想着一件事:“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女孩走进实验楼,脑海里的残像仍是那只左撇子母鸡下楼梯的模样和它绝尘而去的背影,“真奇怪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喃喃道。一楼楼梯拐角,女孩瞥了一眼楼道那头师弟们的基础实验室,有人踢倒了黑色垃圾袋,袋子旁脱氧棉球和剪坏的滤纸条落了一地。她摇头,向二楼走去,楼道里弥漫着炖肉香,女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想起昨天师兄师姐说今天要解剖某品种的公鸡来着,看来实验完毕,有肉吃了。突然,她又想起在楼口碰到的那只鸡,一只下楼梯的鸡,一只落荒而逃的鸡,就这样,她的心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觉。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