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每敲三下停一次,仿佛某种暗号。屋内人原本正在很认真地写遗嘱――留给外星人也好――写地球最后一个滞留者此时的心理活动,听到这带有某种暗示的敲门声,不由地猛抬起头来,惊疑地朝房门望去。
那是一扇通体漆黑的门,平时从无声响。现在一响,倒像个吓人的怪物。
“莫不是白日见鬼!”屋里人低骂一声。并且用的是中文。我们姑且推测他是中国人。为了情节需要,我们再姑且推测他是一个中国男人。一个全中国女子梦寐以求的高大美男子。当然,这个时候全中国早就没有女人了,四大洋七大洲都没有。这个中国男人说“所有所谓的地球精英都已经搬到伊甸园去至少一百年了,除了我这个顽固派乡土艺术家,谁还会待在这个人类已经厌倦了的星球?”
伊甸园是另外一个宜居星球的名字。
当然,除了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嘴角的浅线微微一撇,他并没有急着开门。遗嘱已经写到财产分配问题了,这是个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不管什么时代,钱都很重要。在人类已经从一滴水里数出了三万零一只虫子的今天,没有钱仍然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他在伊甸园有一套房子和一辆车。房子在二环以内――我们姑且伊甸园也有个北京城――车子是限量版的星际旅行器――这是一笔巨款。艺术家没有后代,在人人都想在所及之处留下痕迹的今天,他却处处想证明自己的消失,这就是艺术家。可艺术家也是劳动人民,他这漫长的一生经历过无数的工作打拼,从发传单到贴小广告再到街头摆摊,每一分钱都挣地踏踏实实,如果在他死后,这劳动成果没名没信地荒了下去,他觉得很不值得。从这一点看,他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艺术的。艺术家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用什么风格的措辞向可能看到这封信的阅读者表达他的想法,何其斟酌,那么,只能暂时让那个陌生的唐突客人敲一会儿了。
时间已经到六点了。这个时候,太阳也准点下班,只留下一片金黄的余晖。那是烧饼一样的颜色。艺术家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一般这个时候,他该吃晚饭了,拿出菜单一看,今天轮到吃火锅。他有一口祖传小铜锅,特地用来吃火锅的,据说已经传了十八代,就算是什么也不放,煮一锅清水都能煮出浓郁的香汤。艺术家当然喜欢这样神奇的餐具。于是他暂时放下遗嘱的事,做起拿手的火锅来。先把水煮的滚滚的,蒸汽一片一片翻上来,再把足球那么大的一颗牛油丢进去,用汤勺撩动,只一瞬油就化进汤里,再加上葱段姜片花椒和蜜枣狠狠让他们释放自己的底味,差不多了,倒入肉片和白菜,一顿呼舌头的火锅就开始了。艺术家用后现代主义肆无忌惮的手法完成了今天的传统式民族晚餐,他感到很惬意。
敲门的声音仍在继续。仍然是三响一顿,不急不忙。
直到这个时候,艺术家才又深深地感到不安。这奇怪的敲门声唤起了他遥远的记忆。往事总是不堪回首,回忆要付出羞愧的代价,于是他回过头来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突然有点悲伤――在这浩瀚宇宙的一角,在这广阔地球的一角,在时间万千无涯的荒原里,他孤身一人,清醒地存在着。真孤独啊。虽然他是艺术家,可艺术家的孤独是常人的三点一四倍,所以虽然离人类大迁移过去了一百年,他还是会孤独,并且尤为剧烈。
艺术家想到,孤独,这是他想要死亡的原因。而有条不紊地死亡,这是他认为自己行使艺术的地方。我们从这点想法不难推测出,艺术家应该是写诗的。
敲门声还在继续。
艺术家有个同行曾经写过,“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你要到阳光下走一走”。对艺术家来说,他所生活的地方,就是他的世界,而那个地方在所有人类已知的空间里,最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也是最先被人厌倦遭人遗忘。艺术家喜欢这个世界,特别是在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后,他一个人在世界里孤独游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管他,没有称赞也没有批评。自由啊自由。孤独啊孤独。
艺术家当然也曾有过爱情,那时他还是重点大学的本科生,和一位志同道合的异性每日在艺术的世界里摩擦,爱情的火花像是鞭炮爆炸。当然,和所有不得善终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最后难免落入俗套的结局。艺术家从此宣布理解了爱情――也厌倦了,转身投身他伟大的艺术事业,“发传单贴小广告摆地摊”,某个小说家说过,一个人的真正成熟是他愿意为了某项伟大的事业而卑贱地活着。
于是出人意料又理所当然,地球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敲门声还在响,而艺术家,又陷入了新的思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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