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高田站上的火车。尽管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这里的天气还是热得有些不合常理。本早该从天空落下的白色花瓣并没有从云层背后现身,冬天本该苟安一隅的树木上真正的花瓣竟也没有完全败落消亡。而我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向外望着这一切,恍恍惚惚地想为自己的视线找个落点。
我第一次坐在火车上背对前进方向的座位。看到座位时本来唏嘘了几声,想着自己大概又要晕眩地度过这两个小时的车程了。不过,在火车开动十几分钟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便戴上了白色耳机,让自己肆意沉浸在窗外疾逝的风景之中。景色渐渐由城市的银白色变为郊区的灰绿色,前景中扭曲的树木从各个角度伸展插向背景中浅淡的天空。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视野中窗外瞬移的景象不再是一味的前进与新鲜,而是逝去后的逐渐黯淡的风景。这时的自己最能感受到自身从过去快速抽离,向将来坚定前进的美妙。就像适应时间持续前进、毫不懈怠的铁轮一般,也许人适应过去与适应未来一样简单吧,我想。
不知道在第几分钟的时候,我头倚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进入了浅眠状态。虽说前后其他乘客呢喃细语的声音与从窗外直射到我眼皮上的强光时不时地打断着我从这个世界暂时的褪去,但总体来说这趟火车似乎还算安静,并且充溢着一种冷淡的压抑气氛。就好像在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的追悼会上,毫不相关的人用接近于平面直线的声音面无表情地祈祷并唱着赞美诗的那一种气氛。我好像做了什么梦,但是又好像并没有。这一觉睡着,脑海中似乎只是呈现着一片波动的白色圆点,以与地平线平行的角度蔓延在那个虚拟世界。而我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刚好可以让我体会到那些波动着的圆点从近到远、从圆心到圆周、从大到小的消逝的过程。
玻璃窗的一阵轻微的震动极其温柔地将我唤醒了。还没睁眼前,我就感到喉咙和嘴唇出奇的干燥,好像体内的水分趁着我打盹的一时半会约定好一齐蒸发了。然而睁开眼后,我又惊奇地发现车厢中的光几乎也一同蒸发到不知哪里去了,此时存在的只剩下灰暗的空间,渗入着勉强可以让人认清现实世界的光。
我身边的乘客大部分都下车了,留下几排空荡荡的椅子。不过我前方还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面容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前方的玻璃上。她用手托着下巴,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尖轻轻贴附在嘴唇上,随着不知从何传来的节奏轻轻颤动着。同我一样,她的视线也被自己毫无顾虑地抛掷去了远方,寻找着某一处不会随着火车的疾速前进那么快逝去的定点。我随着她视线望去,远处漫溢着的是大雨过后出现的一片霁色。透亮的金黄光线从云层向四处撒落,把车厢的环境衬托得愈加隐晦。什么时候下雨了吗?我疑惑起来。
这时候,一阵异样的铃声从前面的车厢传来。那种声音接近日本恐怖片那种过于明亮的铃声,明明音质透彻,却夹杂着许多荒唐的信息,穿过空气中的杂质颗粒,传来人的耳边。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那铃声持续了大概五秒,还没消散完全之时,一个身穿白色长袖女式衬衣和墨绿色短裙,脖子上松松地绑着一条乳白色丝巾,看起来像是乘务员的女人从连接车厢的入口走了进来。等她走近了我才发现,她脚蹬着一双至少有五厘米的暗红色尖头高跟鞋,与她的墨绿色短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让我控制不住体内愈来愈明显的心悸现象,而且脑子也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女人走过来的时候似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连高跟鞋的跟部碰撞地板的声音也没有,就好像是随着那怪异的铃声降临的一般。我暗暗回忆道,却又深感记忆中隐藏的种种疑点与破绽。也许是被铃声掩盖了吧,或者是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再说,虽然光线很弱,但还是勉强看得出这个女人长得无非就是一张娃娃脸,皮肤光滑白嫩,保养得当,也没有过度的浓妆艳抹,看得出只是淡淡地涂了一层粉底,连眼线似乎也没有用上。
她挺直了身躯,视线一直注视着前方,嘴边残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余韵,慢悠悠地走过一排又一排座椅。然后,她在我这一排停住了。大概花了一秒的时间,她才机械地将她的身体自转朝向我这一边,随后嘴边的微笑像是被投入重石的湖水,一圈圈地扩散开。
“您好。我是此趟列车的乘务员,负责十一至十三号车厢。您是前往安地站的乘客吧?”
她的声音一开始好像是轻柔的微风,徐徐拂过我耳畔,但在某一个瞬间,从她口中轻吐出的每一口空气都毫无征兆地硬化成了冰雹,垂直打向我的身体。我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安地站。是的,没错。”我故作冷静地回答道。
她听到我的回答,笑容又扩大了一圈。
“太好了!那么请您在此站下车吧!”
下车?火车上什么时候出现了那么人性化的服务,竟会提醒每一位乘客下车时间?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手表,却发现无论左手腕还是右手腕上都空荡荡的,只剩下左手腕上一条浅浅的白色印迹。大概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太急了,忘带了吧,我想。今天早上无缘无故起得特别早。
还不由得我开始一一思考,试图寻找自己所有疑惑的答案,火车就停住了。没有一丝丝变慢的迹象,没有停滞的预兆,只是忽然间像是摆脱了所有力学的原理一般,让人毫无感觉地停了下来。我透过宽敞的玻璃窗往外张望,发现周边是一片鲜绿色草地,偶尔掺杂着杂乱交错的棕黄色杂草与一圈圈沙砾滩。这里空气特别透澈,似乎不含一丝杂质,甚至可以清楚看见百米开外一些房屋的形状。那些两层楼的民宅像是混杂了美国初成立时所形成的“殖民地”风格和一些十八世纪初英国建筑风格,拥有着被漆成深色的柱廊门廊与极其对称的细节,高度陡峭的屋顶轮廓线规则平整。有些住宅建筑似乎比另一些更加的精致,从远方仍可以看得见其突出的窗台与漆成全白色的木质阳台。此地充斥着富有深度的平静,有些使人分不清它究竟是真实存在于三维世界中,还是只是远处的一幅被附加了滤镜效果的超大尺寸摄影作品。更奇怪的是,这里连火车站台都没有。
我将略显讶异的表情悄悄收敛了起来,双手抓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大尺寸军绿色帆布包,站起身来,谨慎地冲那女人微笑了一下。她见任务已达成,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将那不自然的笑容渐渐缩小,使水面再次恢复了平静,僵硬地再次转身,沿着她来时的路线又走回去了。
我走进灰黯的过道,一节节车厢,像是看不见尽头的长廊。手扶着一排排深蓝色座椅的软头枕,我走到了车厢连接处的门口。两边的门竟然都打开了。我此时本想再次找到那个女人,或者任何一个乘务员,询问从那边下车比较合适。但是我左顾右盼,却发现过道上荒凉得可怕,在这一站下车的似乎也只有我一个人。就我周围而言,一丝人体的气味都不复存在。再次回过头,目光唐突地与那位原先坐在我前方的女乘客碰撞了。从正面看,她的五官呈现出了更加清晰的坚硬度,就像是过于立体的雕像,过于刻意的明暗对比,过于现实的存在。她的目光在与我的相撞的那一瞬间投射来了一种冰凉的悲哀,又似一种严厉的苛责,又仿佛是无谓的同情。就在一秒之间,那目光又倏然转去了窗外,落在了我之前看到的那一栋栋住宅上。那目光里传来一种讯息,伴随着如淡紫色风信子般幽静的蕴意。
大概从哪边下都无所谓吧,我暗自想着。反正两边景色都差不多,中间也只是隔着一条火车轨道,都是一样的现实,都是一样的世界,随时可以变换位置吧。
最终我还是从左边的门跨了出去,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青草柔软的触感就算隔着帆布平底鞋也可以感觉出来,一簇簇微小的生命力凝聚在一起,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地方,强大到足以将人托起。我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着,贪图这里相比起城市里显得无比纯净而美丽的空气。“安成站”——哦不,是“安地站”——是一个前所未闻的站名。从来没有在国家地理杂志的旅游报道上出现过,也没有被载入网络杂志的文艺场所排名与介绍的文章中。我这次的旅行是一时起兴,是一个荒唐却又必要的决定。近程站牌上总共有三十六个站名。而我喜欢安地这个名字。安静、安宁、安闲、安稳、安定、安全的地方,说不定会是我想找的地方。
火车等我向前走了几步,便倏地一声将门关上。那声音像是它赐予我的仓促的告别。然后,一节节车厢又开始徐徐向前匐匍,慢慢加速。温和的光线被玻璃窗依次反射在我身旁,萦绕着空气与大地,飘浮在我与火车之间。不久之后,这趟火车就沿着似有似无的轨道离去了,由长方体变成长方形,由长方形变为直线,又最终被远方的大气层压缩成一个点,凭空消失在某一处。但愿不是永别,我想。
我孤身一人站在那绿色平地上,除了肩膀上明确感受到的由大帆布包的重量引起的酸痛感,无论是自身还是周围一切都超越了现实的界限。而那界限的另一边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们的生命就似渡过一个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个狭小的舟中。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往各的世界了。
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下的这两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到岸时,又会去向哪一个世界呢?大概城市喧嚣的生活对于我来说便是那狭隘的舟,使我在大海的波浪之中摇摇欲坠,而只有彼岸的大地——那专属于我的大地——才能让我安心地前往那个世界。
我数着节拍,想象着瑜伽老师就在身旁指导我,而我跟随着她温和又简洁有力的口号吸气、吐气、再吸气、在吐气。当我整理好了表情,舒缓了因突然袭来的强烈孤独感而扭曲的肌肉,便向着那个似小镇一般的地方走去。
每一栋建筑都逐渐清晰起来,从透明的空气背后露出了原形。细致的木工制作显露在各个角线上,柔和了由陡峭的屋顶轮廓线施加的压力感。质朴的魅力渐渐从各个木种的精心选用上散发出来,如红杉,雪松,落叶松,白松木等。这些曾经存活在这一个世界的古老的生命将它们的躯壳留下,而灵魂迁徙去了另一个世界。大部分住宅建筑都大同小异,属于精致朴素又不太引人注目的怀旧风格。我走着走着,开始对这些表面上群居、实际上孤立的住宅里面的风景感起兴趣。我用左手拉住了肩膀上的军绿色帆布包肩带,稍稍挺直腰板,绕到了其中一个宅院的后方,企图从哪一扇纱门或玻璃窗窥探屋里的面貌。可惜那一户人家似乎外出了,窗内只留下了淤滞的昏暗与模糊,使人无法辨别一丝轮廓的存在。不甘心就此放弃,于是我又匆匆朝着另一个宅院走去,脚底踩踏过的青草发出齐刷刷的振颤声响,仿佛在郑重宣告着关于它们存在的意义的讯息。然而这一家也并没有使我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除了在二楼的一扇玻璃窗背后的漆黑之中勉强可以察觉得到窗帘绒布的存在。这样的结果并不能算作出乎意料,因为从在火车上远远地望见这群似被现实世界遗弃的孑然一身的老人一般,因落寞而假装团聚的屋宅的那一瞬间开始,任何过于拥有存在感的生命在此仿佛都成了谬论。当然,大地遍处绽放着灵气的青草除外。这些绿色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属于大地,而不是这些人类贪图舒适而搭建的伪艺术的衬景,所以自然不可混为一谈。
我本以为这个地方虽偏僻,但也会和普通的城镇或海滨城市一般,有基本的旅馆或招待所,简陋的街道上隐藏着几间坐满初露苍颜的中年男女的酒吧,忽明忽暗的路灯将吵架的小两口拉上了夜幕前的舞台。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或者说,这是个完全摆脱掉了城市,即普通生活造成的阴霾,从而被另一层虚幻迷离的阴影蒙蔽上的地方。任何生命,尤其人类,好似就注定要在此地丧失原先的形状与结构。各种变幻着形状的碎片飘零在空气当中,并莫名地重组之后,形成了全新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形态。
这里就像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想。大概是个不欢迎外人的地方,所以才如此谨慎,除了每个人自己封闭的住宅之外一片荒芜。
然而正当我泄了气,打算向铁轨方向走去等待下一班火车的时候,余光一隅的动态画面让我警惕了起来。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试图要从淤塞的死寂中揪出那一个隐藏在幕后偷笑的顽童。空气一如既往的凝结着,没有入侵者。唯一的声音只是我倒吸一口冷气的气流声。不过当我扭头向后上方扫去时,那暗紫色窗帘绒布背后多了一张望向我的脸。若是在晚上发生这种事,我恐怕会吓得人向后跌倒,要是幸运一点的话还会晕过去。不过,此时此刻云层后的太阳仍坚守着高高在上的岗位,使得万物还身处在光线之中。而只要不是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就往往还有希望揭穿谜底、发现真相。
那张脸拥有着离奇古怪的特征,镶嵌在一个似乎脱离了正常比例的头颅之上,却令人无法辨别它究竟是大了,还是小了,还是时时变幻着。五官的形状与排列像是一名极其削瘦的女子的面容。颧骨、眉骨、以及鼻梁骨都紧紧衔接着那毫无光泽的一层薄薄的皮肤,使那张脸失去了女性柔和或是知性的味道。她的嘴唇倒是有一丝与苍白的皮肤不相称的红润,紧紧闭着,嘴角向两旁平行延展。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睁着,像是一个明明已经没有了睁眼的目的,或是根本不存在意识的人的眼皮被几根隐形竹签夸张地撑起。我与她的直线距离大概只有三十米左右,她的目光深深地侵占并扰乱了我的头脑,濡湿了我的手掌心。那张脸唐突地使我联想到火车上坐我前方的那位女乘客在玻璃窗的倒影中的脸,与下车前与她直面正视对方的那张脸。五官向四处无声散射着同样尖锐刻薄的一根根针,有些半途迷失在空气中并随着气流旋转,有些则毫不留情地刺入视线的垂落点。但唯一的不同之处是,那紫色的、仿佛风信子一般又忧又美的讯息已经完全丧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曼陀罗的奇幻色彩,从眼白中的空白幽幽散发出令人产生轻微幻觉的香气。
这场景有些不可置信,但却切切实实。在那张脸退缩回了窗帘后面以后,那瘆人的目光还残余在我的皮肤上,难以尽皆湮灭。不知道是放弃了逻辑与理智,还是过度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我的步伐先于我做出的任何决定,向那屋宅的正门口迈去。我注意到草地上些许地方被成簇的渺小的橘红色花瓣点缀着,叫不出名字来,便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衡量好每一步伐的间距与角度,以免践踏到无辜的生命。
我又深吸气、吐气、吸气、在吐气,将右手拇指尖嵌入下嘴唇中暗忖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踏上了那被漆成了全白色的门廊前的阶梯。那个女人过于欠缺与空洞的目光引领着我的脚步,似乎像是渗透作用中压力差造成的运动,我站在思维更为密集的一边不自觉地被牵领到那片空白之中。这样毫无逻辑地推理下去,或许可以证明空白是有着强大吸引力的。我放下右手,并凝视着它。在这种离奇的地方,它还是白中透红,稀疏的黑色细毛斜倚在紊乱的纹路中,淡青色的筋脉显露在皮肤表面,握紧拳头时白骨突兀地冲撞着指关节。没错,它还是它,我的肉体也没有丝毫变化,一切还在掌控之中,大概。
我鼓起勇气用指关节短促地轻叩了几下那厚重的木门,然而静静等了十几秒后,依然没有任何回应。大概是太小声了,那女人若是一直待在二楼,恐怕很难察觉到。于是我又伸展开五个指头,稍加力道地用手掌拍打了三下大门。木质的门仿佛呻吟一般发出咿呀的声音,訇然向后退了一两步,与门框之间产生了裂缝。门没被锁上——看来这屋子的主人不但没有在提防我,反而刻意地想要邀请我。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左脚先踏在了那木质地板的横条纹上,侧身钻进了屋子里。
一进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通往二楼的阶梯,左手边是仿佛在宣扬极简抽象艺术的客厅。客厅里只摆放了最基本的家具,包括软布沙发、玻璃茶几、与稍显老旧的电视机,四面的墙壁被贴上了浅绿色印花墙纸。墙上只挂了一副美国女性艺术家乔·贝尔的作品,若隐若现的线条与边缘感肆意地改造着观者的触感,原本就几近虚拟的线条在某一点突然被白纸淹没,视觉随即凭空消失。房间里弥漫着各种刚装修完的房子才会有的刺鼻的化工原料气味,令人不敢相信这里有任何长期居住者。我自作主张地将帆布包放在了布沙发上,自己也瘫坐下去。两个小时的火车旅途无缘无故显得十分漫长,各块肌肉残余着不浓不淡的酸痛感。
我的目光向周边环视了一圈,最终栖息在了茶几上。透明的玻璃上方铺满了一份份对折的印着铅字的石灰色报纸,封面上标示着最陈词滥调的报刊名字:当地日报。当地?难道是指这个杳无人烟的荒谬的地方吗?
我将左上角的第一份报纸拿到我面前,仔细端详。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十四天前的报纸。这里的主人为何要收集着那么久之前的报纸?我暗自发问。也许是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了。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决定大致浏览一下报纸内容。
看不见有什么特别重大事件的记载。只有报纸头条是一则关于市区一次市民自发游行活动的冗长的报道,正中央配上了一张摄影照片。照片里一个身穿墨绿色带帽衫的中年男子伫立在一辆破旧扭曲的、被灰尘覆盖的小轿车上,一脚踩在微微翘起的车前盖上,另一脚颇为用力地踏上了车顶。他双手笔直地朝天举着,五指像鱿鱼的触角一般在上层空气中蠕动,活像电影里饰演骇人的僵尸的出色演员。而他的面容深藏在狰狞扭曲的表情下,仿佛爱德华·孟克油画《呐喊》中伫立在红色火山灰前的角色(除了毫无平白无故的惊恐变为平白无故的愤怒之外),令人费解。他的身后跟随着一群均身穿墨绿色短袖或是长裙的人们,各个年龄段的男男女女混杂其中,理智在人们呼吸着的空气里被驱赶得无影无踪。看来墨绿色恐怕是这个组织的标志,莫非是某个激进的环保组织?我暗忖。
照片右下角,有一个同样身穿墨绿色衬衫的、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仰起头来望着那位站立在车上,像是领袖一般的男子。他看起来小心翼翼,似乎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用同时掺杂着敬畏与鄙夷的眼神瞪着对方。而他身后挤满了同样在怒吼的成年人。每个人愤怒而激动的表情将他们本来的面目隐藏了起来,因而无从辨别究竟谁是那个小男孩的父母亲。
照片下的报道文字显得繁琐冗杂,而我此时脑袋直嗡嗡叫唤,那照片中平面的喧嚣显得格外真实与立体。我把这份报纸扔回了那个缺失的角落,随手拿起了第二份。日期是十一月二十一日,十三天前。
第二份报纸头条似乎是为了填补当日的空白而随手粘贴上去的天气评论。“过去几天天气都很好,而将至的几天只会越来越晴朗。”这种印成铅字的话语总令人联想到某天气评论员正襟危坐地点明了仿佛真理一般的东西,随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的画面。封面上照例悬挂着摄影作品,是一家四口去公园游玩的照片。为了避免背光而形成引人注目的阴影,太阳躲在了摄影机的另一边。
我理所当然地将报纸反转过去,看向最后一面,仿佛意识的最底端想要寻找与晴朗的天气对立的雷雨现象。最后一则新闻不知是被刻意还是无意地置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标题用比正文大不了几号的字体平淡无奇地叙述着——二十六岁女子失踪——标题下方附了一个女人的大头照。那女人五官尖厉并且一棱一角格外分明,乍一看有着硬朗干练的独特气质。或许是由于过于瘦削的缘故,即使在黑白照片中也能隐隐看见薄薄的皮肤下凸现的白骨,显得人不免有些尖酸刻薄。零碎的刘海下方归隐着一双几近全黑的眼睛。那种黑是透明的黑色,是不吸收光线的黑色,是不会容纳一丝一毫的黑色。
那张脸倏然漂浮了起来,突破了二维空间的薄膜,像水波一样浮动在我的眼前。它显得越来越真切,越来越熟悉,却又越来越虚幻,越来越陌生,最终我还是没能认出她是谁。
我头疼得厉害,耳鸣也愈加愈严重,心底无由地升起一股怒火,灼热的火焰烘烤着心窝。我松开手,那第二份报纸坠落在了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噪音。我直径拿起了摆在右下角的最后一份报纸。十一月三十日,四天前。
我几乎丧失了理智、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被一种神秘力量驱使着,机械但急切地翻阅着每一张报纸、审阅着每一条新闻。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没有看见我想看见的东西。那份报纸立即化成了比燃烧的灰烬更不占空间的空白,窃笑着离我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我全身像是失去了力量一般,瘫倒在那软布沙发上。那软布微小的纹理像是被放大的尖锐刀片,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印下一条条鲜血淋漓的疤痕。那屋子的主人礼貌性地敲了敲我的意识大门,告知了她的离去,或是丧失。
我意识到我注定要在此留下,在此生存或是消亡,永远地活在来自过去的讯息当中。
我感到睡意如要侵蚀沙滩的海浪般袭来,瞬间便湮没了我的意识。
我闭上了双眼,任随自我在黑暗中逆向漂流,向不知名的界限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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