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41)加急照片
李辉的提醒让吴敏感到不安,女儿不可以有半点闪失,真要让那帮恶人抓去可咋办?事关重大,她决定马上去公安局把杨士元叫了回来商量对策。
路上她埋怨道:“就你精忠报国,人都靠边站了还按点上下班。”
杨士元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再靠边站我也是人民公安,你们学校老师可以放羊(放羊是地方话,指行为散漫,上下班随意),我们不可以,我们肩上担负着维护社会秩序的责任。”
“行啦,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还认了真了。”
回到家里,杨士元问:“发生什么事了?风风火火地把我找回来?”
吴敏说:“请两天假,把小萍送到天津她大姑她二姑那住些日子。”
杨士元不明白:“为啥?”
吴敏便把那只箱子的来龙去脉和李辉方才来家的告诫祥细地讲述了一遍。
杨士元听罢惊呼一声:“坏了!坏了!”
吴敏吓了一跳:“坏了?什么坏了?”
杨士元说:“你早怎么没说那个旧箱子是上海沈家的?我没注意,还以为是小辉做的什么手工艺品、画册什么玩意呢。难怪前两天红卫兵来家搜查,原来是查找沈家转移的东西。”
“我也是刚知道,小萍这死丫头她也不跟我说呀,怎么了?”
“我断定,我爷爷的那幅郑板桥真迹一定在那个箱子里。完了,这回可是彻底完了,让李辉那个毛头小子给烧了,可惜!太可惜了!”
吴敏想了想,也想明白了,她解劝道:“烧就烧了吧,没啥可惜的,烧了也就再没人惦记了。再说了,不烧的话你往哪儿藏?眼下这形势谁敢留封建地主阶级的东西?别想那些没用的事了,你说,小萍这事咋办?”
“嗯,这事还真说不准,这帮造反派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就躲躲吧,省得你担心,明天我就送她走。”
再回头说说李灵,在得知丈夫沈维忱被判十年徒刑后,她回家和母亲商量打算去医院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宋春杏听罢大惊,她说:“灵灵,千万别想不开,千万别做傻事。你打胎的目的不就是想跟沈维忱离婚吗?我跟你说,这个婚绝对不能离!”
“妈,不行咋办呐?他现在是被判十年徒刑的反革命啊。班上的人每天都用不好眼睛瞅我,我这辈子算是抬不起头了。”
“你爸不也被打成反革命了吗?你相信他是反革命吗?”
“我爸他不是反革命。”
“你爸不是,维忱怎么会是?”
“可是,咱们说了不算,造反派说了算,军管会说了算,妈,他被判十年呐,十年,妈,我怎么熬哇?”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不管怎么熬都得咬牙熬,当初可是你追的人家,现在他倒霉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你不是为他们活着。别看你爸现在这样,跟他我不后悔,将来他就是进监狱我也不后悔。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四八年与你姥家断绝关系。后来我明白了,没有父母哪有我?不认兄弟姊妹那还叫人么?要是真离婚的话你会更痛苦。不离呢,你心里总还有个盼头,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再有,现在是运动其间,维忱那是无心之过,运动结束也许还能减刑。他是个书生,在这个时候,你要是不离就等于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你要是的抛弃他,他万一心窄也许挺不到出狱那天,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问心无愧活得才踏实。”
李灵不说话,还是哭。
宋春杏接着说:“现在你爸已经定性,我差不多也快成反革命了。你说就你这现状和家庭政治条件哪个像样的男人敢娶你?还有谁能赶得上沈维忱?你心里还能装下别人么?维忱就算是不减刑,十年后你才三十四岁,也不算老。维忱虽然被单位开除了,可他是大学生,出来还能没工作?灵灵,可千万别干后悔一辈子的事。”
李灵让母亲说得心绪稍安,遂放弃了离婚的念头。
前天,她接到沈维忱就要被押送去外地农场的通知,今天,她准备了丈夫穿的衬衣袜子等日用品在母亲的陪同下来到了看守所。沈维忱虽说是重犯,但看守所里的警卫人员对他还算不错,带他出来的看守对宋春杏母女说:“抓紧时间,啊,半个小时。”他没按规定在一旁守着,而是悄悄地退出了会见间。
“来啦。”见到李灵母女沈维忱眼睛有些湿润,声音有点沙哑,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在妻子面前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李灵说:“维忱,我们都知道你是冤枉的,可咱家上面没人,说不上话。”
沈维忱说:“我看出来了,军管会的人对于这类案件的态度是宁左勿右,都怕担责任,其实他们也不相信我真的是反革命,只是没有大领导发话谁都不敢轻判。诶,你大舅家的姑爷不是军官吗?没找他咨询一下?”
宋春杏说:“你是说吴敦吧?怎么没找?你一出事我们就找了。现在听说有人又重提他爸临死前喊反动口号那件事,他在部队能不能站牢都是问题,你想这事他能说上话么?”
李灵说:“他官太小,跟军管会的首长又不熟悉,确实说不上话。”
沈维忱叹了口气说:“唉,看来我是没希望了,李灵,咱们还是……”
李灵忙打断了他的话说:“维忱,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放心,不管你服刑多少年我都等你。孩子生下来会冒话了我就抱他去监狱认你。在里面,为了我们娘俩你也一定要注意身体……”
沈维忱激动得满眼热泪,苍白的脸上顿时呈现出血色。他握住李灵的手说:“我没看错,我没看错,这辈子能娶到你我知足了。”守候在门外的警卫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母女俩回到家时,见李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春杏问:“银屏没过来么?”
李辉说:“她明天要回去了。”
“怎么要回去?不说住十天么?”
“嗯,她说出了点情况。”
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两点十分,李辉戴顶军帽,穿了件他爸的黄色风衣拎着箱子先上了第六节车厢,随后杨士元和杨志萍两个人上了第十节车厢,最后罗银屏和送站的江小嫚董建设三人上了第七节车厢。
世上的事情有时就这么神奇,由于到候车室的时间不同,由于人多嘈杂,由于排在不同的检票口,或是没心情关注别人,这几个人在候车、检票、上车的过程中竟没有碰上。
看着罗银屏乘坐的火车开走了,董建设和母亲才慢慢地走出车站。董建设说:“银屏胆子也忒大了,年纪这么小就知道搞对象,一个串联认识的能靠谱吗?我大姑也不管她?”
江小嫚说:“能不管么?管不了呗。那年咱们去你奶奶家,你大姑跟我说过,家里四个孩子顶数这个银屏办事有主意。不过,看像片这个光军长得是不错,难怪她抓住不放。”
董建设说:“哎,按理说她男朋友应该来送她呀,怎么没来送她?”
江小嫚说:“这还用问,一定是银屏怕咱俩盘问不让他来呗。”
董建设说:“这个罗银屏鬼点子太多。”
列车上,杨志萍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大地默不作声。杨士元知道女儿和李辉闹掰了,昨天,妻子告诉他说:“李辉这孩子,分不出轻重大小,竟管我叫大姐。”
女儿和李辉的事,虽然偶尔妻子向他提及,但他从来没认真考虑过。他不赞成早恋,更何况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他觉得他俩年纪太小,一切都还是未知数。这不,文革风暴一吹就把他俩吹散了。
列车有节奏地震动,杨士元闭目思索:一旦被上级组织定为反革命还有希望吗?他微微摇头,翻案的可能性极小,很少有出头之日。建国之后的高岗、饶漱石、潘汉年、扬帆、彭德怀、张闻天等等,无一例外都是一倒到底。唉,常喜这回算是彻底完了,就是不卧轨也站不起来了……
自己的将来呢?也很难说,在吴化文部队呆了四年,谁能相信这四年你没干过或协助干过坏事?这段历史你能说清楚吗?
他不由得想到了方立成,对方立成他很了解,虽然当过伪满派出所所长但解放后他确实是一心一意跟党走,兢兢业业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可前些日子不还是给造反派打死了?说好的不追究历史哪去了?起义、渡江战役、攻占总统府这些功绩怎么都不算数了?脑子乱乱的,好些道理捋也捋不清楚。
那个年月对于年轻人来说,能出省串门是件是件非常高兴的事,但杨志萍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一想到李辉她心就不是滋味,我母亲是你的老师,她与你妈姐妹相称,凭什么你叫她姐?呸!怎么寻思的?有脸在我面前充大辈!我明知道那箱子是上海资本家的,你把它放到我床底下我说什么没有?你不当红卫兵了我不是也跟着退团了么?还想怎么地?我不过就是让你拿走,也没跟红卫兵告密吧?这还对不起你么?还想怎么地?还想让我叫你辉哥么?告诉你,以后没那个节目了。再说了,我们家许诺你什么了?我答应你什么了?不是什么也没答应吗?
与李辉分手,她认为不但必要且应该,为此她给自己找了好多理由,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就是不痛快。假如这时她来到六车厢见到李辉和罗银屏亲密的样子,她会更加不痛快。
车开不久,一个妇女过来跟罗银屏说:“你知道吧?六车厢有人求我跟你换坐位。”
李辉能和她一起回山东,真是令人欣喜。
长春之行时间虽短,但罗银屏感觉非常圆满。李辉一家人对她的认可是她来长春最主要的目的。
与李辉及他的家人接触后她更觉得自己选择的没错,李辉在信中没有半句虚假的话,他父亲确实是局长,确实被打倒了,确实丢了一只手臂。从李家的房间布置,到李家人对她的态度,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家庭。
李辉母亲人长得干净漂亮,面相和善可亲。父亲李常喜浓眉大眼,口鼻端正,特别带领导的架势。至于卧轨自杀,她不认为是件多么丢人的事,而是觉得当人们以自身能力不足以洗刷恶人泼在身上的脏水时,敢于卧轨求死以证清白的人应该是真男儿。在她的眼里,李辉父亲虽然最少了一条手臂,却多了几分做人的尊严。
这几天李辉和自己说了好多话,却没听他说过一句骂人的脏话。把箱子交给我,同意我保存这么重要的东西,说明他一旦看准了就百分百的信任,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信任更珍贵的东西么?
看着李辉矫健的身姿,英俊的面容,罗银屏异常欢喜,怎能不欢喜?有什么事能比得到心中思念的人更开心?
第二天中午11点半,车快到天津了,车上卖盒饭的过来了。盒饭很特别,在一个设有盖的铝饭盒里蒸三两大米饭,饭上面的红肠青椒片不是炒的,也是蒸的。盒饭五角钱一份,吃完铝饭盒收回。李辉买了两份,米饭和青椒红肠肉片的味道很香,也很诱人。旁边的旅客对这两个年轻人都投以羡慕的眼光,当时五角钱吃一顿饭毕竟是比较奢侈的行为。
天津是大站,上下车的人很多,李辉随意往车窗外一望怔住了,在下车的人流中他看到了杨志萍和杨士元。噢,对了,天津有她两个姑。
“诶,你怎么了?”罗银屏碰了他一下。
“唔,没什么。”
三个月前,他与杨志萍一起南下串联,在天津下车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三个月后已是物是人非了。伴随在他身边的不是那个曾让他心甘情愿骑了三年自行的杨志萍,而是淄博姑娘罗银屏。
短短的三个月人世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工程师姐夫成了现形反革命进了监狱,受人尊敬的局领导父亲一下子成了阶级敌人……
昨天上午,断臂伤口完全愈合了的父亲在母亲和二姐的陪同下终于出院了。文化局造反派没下什么命令,默许父亲回家住一段时间,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听了李辉的讲述,一家人都力主他去济南躲避一阵子。再说罗姑娘如此重情义,不计较李家的政治状况实在是难得,人家既然不远千里来看你的父母咱们也应当回访。虽说岁数小还没到处对象的年纪,但特情况可以特殊对待,就先保持朋友关系吧。在家人的一再劝说下他买了和罗银屏同次车去济南的车票。
列车开动了,李辉心情茫然,罗银屏的父母能像他们的女儿一样不在乎我的反革命家庭吗?他估计罗银屏肯定没有把他家的实际情况如实告诉父母,姑娘的父母盘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呢?沈家的箱子放到罗家应该是安全的吧?但什么时候能安全地取走呢?这文化大革命什么时候能结束呢?什么时候能复课?还能考高中吗?父亲的结局会是怎样?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虽然身边坐着爱他的姑娘,但他内心并没有多少喜悦。
此刻的他,就像黑夜大海中的一条小船,四面八方全是浓雾,看不清方向,不知岸在哪里。
下一章:寻画(43)对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