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前天从医院回家,医生是反对的,家人拗不过,是他的坚持。人活到一定岁数,也许能对自己生命尽头有着某种感知,他需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说到底,家是每个人的牵挂。
走进爷爷的房间,我看到他双目微闭,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此时的他竟是这般瘦弱,整个身体像浓缩了,手脚瘦削,看到的是骨头。他拒绝药物,且早已吃不下东西,妈妈往他嘴里送水,爷爷艰难地吞咽着,我的内心像被刀割一般。时间和生命永远都是一场竞赛。我伏在爷爷床边,仿佛能够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渐渐地慢下去,缓缓地沉静。
爷爷用微弱的眼光看了看我,眼角浸出了泪水。我知道,自爷爷从医院ICU病房回来,在家里就是憋着最后一口气,可谓是一鼓作气,一而衰,三而竭。他看着一个个子女、孙子孙女出现在他眼前,在生命最后漫长的时光里,他尚不能决定自己何时永久长眠,但他可以躺在床上看看家里的一切,一桌一椅,家里独有的气息。还好在他眼里此时对他嘘寒问暖的子子孙孙们,都能让他放心,人生可谓是功德圆满,静待上天安排,等着那个来临的时间。不急,不怕,不燥。
我看到爷爷想对我说话,无可奈何嘴巴张开半天我只听到诸如“啊,啊,啊”的词语,我握住爷爷的手,不停地点着头,告知他我能知晓他的话,他露出满意的眼神。家里陆陆续续有亲戚前来,有些我认识,有些我并不熟知。家里充满着一场又一场悲壮的告别。每个亲戚来了坐了一会,都会走到爷爷床前说一声“我先回了啊,回头说啊”,感觉很快就会重来,与这个家庭无比熟稔。
我四处张望,还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悄悄告诉我说,他这是出去为爷爷后事做好准备安排。听到这样的话我喉咙如被鱼刺卡住,半天不想说话。我的心是空的。我回房间稍作休息,原来我的房间还在,一切都跟三年前完全一样,所有都没有变。房间里的书柜被沉重的书压得有些摇摆变形,我把带回来的书放进了书柜里,它本来就属于这里。
直到傍晚爸爸才从外面回来,我看到他轻声跟家里几个长辈说着话,那是我伯父和两个姑姑。过去爸爸一直靠自己做点小生意营生,可惜一年前误交损友,被人误导,把钱拿去投资,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亏了好些钱。事业的不得意,他的脾气变得古怪,我想妈妈遭殃的时候会比较多,这样一想就觉悲哀。
我坐在客厅偏暗角落里,电视剧正在播放一部合家欢剧场,从里面传出了的笑声、说话声与当下环境十分不协和,很别扭。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也都在三三两两说话,没有人在看电视。电视,姑且作为布景板存在着。或者不至于整个氛围如此静默黑沉。
爸爸朝我这边走过来,我在心里琢磨着要说些什么。谈工作嘛,不合时宜。谈感情,该不会又是对我责骂吧。还是说我其实也蛮想家的……我的眼神随着爸爸的步伐而移动,当他走近的时候,我屏住嘴巴,显出一个弯弯的嘴型,然后预备开口说话,“爸”……
我的爸爸原来不是走来我这里,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见我,他没有近视,也不是老花,开什么玩笑呢。只是他确实径直略过我,直接走了过去,他没有找别人,就是走出客厅去。这场景有点好笑。好笑得让我心里毛骨悚然。
我的心依然遗落在刚刚的场景中,突然被妈妈的一声大喊惊醒。爷爷真的要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伯父伯母、爸爸妈妈、两个姑姑和姑丈,我们这一辈的所有孙子孙女,全都冲进房间,像列队似的围在爷爷床前,一圈又一圈。爷爷嘴巴微张,好像在说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呼唤着爷爷,有人喊爸,有人喊爷,有人喊伯,有人喊叔……这样的呼喊声终于把客厅电视剧里的欢乐笑声掩盖下去。太累了,已到了人生弥留之际,爷爷用他那将要闭合的双眼,把在场每个人一一看一遍。如果记忆能带走,这不失为一种美好。再见了,这个世界。再见了,爷爷。
家族至亲在爷爷房间忙活着,给老人换上新衣,是为入殓。爸爸却一个人走到家门外蹲在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借着门口暗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了。黧黑的脸庞,渗透着一条一条皱纹,鬓角不知何时变得花白,胡须并没有刮净,可能好些天没有打理了。他今年56岁,在今天他失去了爸爸,自己的至亲。他再也没有爸爸了。
在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我小时候爸爸因我调皮要打我,爷爷总是护着我,他挥着手指着自己儿子说,你打什么打,你以为这样打两下就能把缘分打散了吗?血浓于水你晓得吧。
言犹在耳,只是多年后说话的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选择了长眠。而另一个要打我的人却因为事业的失败,人生种种的求而不得,把自己压得腰杆子也渐渐弯曲。求什么?他求事业亨通,他说过我们这个城市的人都是自立门户,自己打江山的,不屑于给人打工。还求一子,这是他人生的最大遗憾。
他不小心被手上烟灰滴落在手背上,我的心随之跳了一下,生怕他烫伤。但他漠然用手拨掉,若无其事。然后拖着颀长的身影步入了家门。
地上堆满了烟头,在昏黄的路灯下,如一颗颗子弹一般,触目惊心。
这种事情不需要自己去说,很快便能传遍村子。第二天天明,跟我们家多少有点关系的都会如数到场。有的人来帮忙,有的是来吊唁。至亲穿上白孝服,道士进场,唢呐响起,哀曲不断。老人的女儿与媳妇数位女性跪拜于棺木前,披着孝帽不露脸,放开声唱哭歌。当天需要一直守夜,直到第二天送葬。
一夜虽是无眠,却并不觉得困顿。小时候我很害怕听到唢呐吹着的哀歌,每次一听到这样的曲子,便感觉很惊悚,似乎是一种忌讳,叫人发寒。在这个房子里,很多人走来走去,声音不绝。我看到的仿佛只是一个个影子,在我眼前晃着,头脑混乱。
从夜晚到天明,似乎很漫长,又很短暂。天微亮,有些凉风袭来。这一天家里来得更多人,这都是来送殡的。所有至亲都在房子进行最后一轮跪拜,我无法抑制自己的伤痛,心里总是揪着揪着,我抱住了堂哥,泪水把他衣服都沾湿了。堂堂男子汉,他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们都没有了爷爷。
世人做什么事情都难免迟到,不过这趟最后班车却如时来到。道士一边吹着唢呐,一声声哀曲奏起。送殡队伍成型,身为长子的伯父走在最前面,捧着一盆水。接着是爸爸,再是其他长辈,继而是我们孙辈,最后是家族亲戚与邻里。阳光渐露光芒,不时有风吹过,与汗水相染吹在皮肤,颇有腻乎。 长长的送葬队伍,这人生最后一程的路,众人拥护着前行,也能少了些孤独吧。
按风俗,送殡队伍走到村口,除了至亲,都留步。我坐在车上,靠近司机的位置。司机大哥身穿白色工服,黑色西裤,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戴上白色手套。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或是没有表情。他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内心淡然。但我对他表示佩服,这份许多人避之大吉的工作,他却如此兢兢业业。我想他必然是个好人,是个摆渡者,为世间人送往彼岸乐土,这一程车中,他是可敬之人。
火化室外最后撕心裂肺的哭喊,风水宝地入土为安后,才恍然爷爷真正地离开了,相信他去往了一个没有苦痛的地方。在那里或许他也会见到亲人,过另一种幸福生活。
太阳高高挂在上空,对人发出刺眼的光芒。抬头望天,天很蓝,深邃的蓝,蓝得人心里涟漪泛起。风,迎面吹来。夏日的风,是暖的。把我长发吹得遮挡半边脸,我未急着把头发抚顺,我在这田野中深呼吸。野菊花在风中挥舞着,突然看到鸟群天空飞过,它们好像是一家人,鸟叫的声音很清脆,它们是在重逢吗?
我在心里默默细数给爷爷听,您长眠的地方,真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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