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刀斋
老一辈的台湾作家一开腔原就有沉哀的乡愁意味,白先勇先生以一种大陆人在台湾的方式,轻轻撩起民国的衣角,让读者得以窥见另一视角的、小人物的历史。
再度回看《台北人》是因为无意中听见白光女士唱的歌曲,书中有一篇名为《一把青》,讲的是国民党空军眷属的一段往事。里头的大队长夫人即师娘,多年后重遇空军遗孀朱青,她在台上唱着的,正是白光这支歌。
时移事易,云淡风轻江水流急。师娘洒了一头霜白,流落至台北。朱青转为圆熟孟浪,难见当年青涩,却仍和空军脱不了干系。
究竟是谁擎住了线?师娘、小朱青……以及无数位守望三尺青天的空军太太,不知定格在何处,还有谁记得眷村上上下下晒出白色降落伞的好天气?
这是历史的另一个侧面,是战争的背风岗。
《台北人》集结了十四篇短小精悍的故事,像开了一只玲珑精巧的食盒,收入了缜密心思制成的点心。无论拈起哪一只,入口皆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人物走马灯一般从你眼前过,幕布上掐出迥异的剪影——
得意又失意的、曾叱吒风云却英雄末路的、风华绝代转又美人迟暮的……像一团团虚影粉墨登场又倏忽逝去,留下唏嘘喟叹与喜怒哀乐的言泣。
先生曾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写了许多的书,其实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两三句话。”而这本书,与其说是十四个故事十四般人生,不若讲也是为着一句话而攒成的这个局——
正是此书扉页上的这句“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出于纪念,禁于忘怀。哪怕是颠沛流离的痛楚,也成了背负的烙印,是人物的生命之底,如皇天后土一般厚重。
书的扉页上还印有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时代之轮终会碾过那段历史,只在箱笼里压底的旗袍上、久置不用的点翠钗上寻得几分旧日的痕迹。
所以这十四篇不同的故事,是各色人等织出的一场今昔变幻的众生相。他们的身份涵盖各个阶层,唯有一处经历相同——均出身于大陆,于解放战争结束后来到台湾。
离开大陆时,他们或少年意气,或精神矍铄。二十年后,他们若非已近不惑,便是垂垂暮年的老人。曾在大陆生活的过往,仍时时浮现眼前,成为深入肌骨的执念。
正是有此共同之处,是以这十四篇故事同气连声,囊括了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谱写出浩荡的民国气象。
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渐渐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就快要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一去不复返了。
有幸的是,作者将他耳闻目见的中国传统意态还魂般陈列于纸上,让观者还能从字里行间,窥见淡去的优雅与情态。
书中人物或许寄予了这样一种急迫与无奈,对往事总是分外留恋,即便已经不合时宜。
《游园惊梦》一章中,钱夫人参加当年梨园姐妹的聚会,穿一身墨绿杭绸的旗袍。料子是当年从南京带过来的,这些年从没舍得动过。她瞧不上台湾的新衣料,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
可墨绿杭绸在灯光下本该是绿汪汪翡翠似的,如今竟有些发乌。到底是时代过去了,旧物件、旧人,都不时兴了。
可作者心底存着一分柔软,他念旧,舍不得美好就这样逝去。
于是开篇塑造了一位“永远的尹雪艳”,来寄托某种永不落幕的希冀。尹雪艳风华绝代,总也不老,时光仿佛格外宽待她,不肯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她又好似无欲无求,永远以悲悯的眼光,站在高处,岿然淡看他人来去匆匆。可这样一位游离人物却也有执念,到了台湾,尹雪艳也维持着尹公馆的气派,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做菜的厨子仍是上海带过来的娘姨,维持的无非是旧日的光华。
而细品作者的文字,不难发现字里行间有《红楼梦》的影子。《游园惊梦》里钱夫人揽镜整衣时很快地用手把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抿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熟,《红楼梦》中,大观园姐妹们的小宴上,宝玉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意会,去里间揽镜自照,也是抿了一下发鬓。
此种细节多有提及,不再赘述。但从这些细微处可窥见白先勇先生对已渐消逝的历史的眷恋。
红楼一梦是曹梦阮的荒言痴念,《台北人》又何尝不是白先勇的一场梦回?
《台北人》是不可遗忘之历史的艺术还魂,是白先勇先生对旧日华彩的一场追索与传承。
是一次历史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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