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存
一九三七年,夏。
黄昏,长风自行客脚下悠然而起,携卷天边那流云毛糙了镀金的边儿,小孩儿在门前唱着歌,阳光照暖了老头的白布衫,细犬逐蝶窄巷中,斜阳照暖了汾河。
汾河畔的龙城在天边浩荡退去的石黄泥金之中绰约了风姿。华灯初上了。
匆匆行过十里长街,和上门,世界便瞬时安静了。回过头,她就站在那看着他。竹元来不及说什么泪唰的就这么流下来了。
“你且去吧。 ”
“思存,战事一起,四海皆荒,你真的不······”
“爹年迈,我舍不下。你且去吧,护好我弟弟,我不怨你的。”
她眉眼之间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他踉跄着弯腰拎起收拾好的皮箱,将她的衣服悉数拿出,一件一件工整摆好。他笔挺着后背,自如从小父亲教育的一样。他颤抖着朝门走去,这世界安静了可怕,他能够感觉到思存静静的站在那,如同八岁那年一样,那个时候,他好像在说:“嫁给我吧。”竹元疯了一样猛地回头冲向她,冲向那堆整整齐齐的衣服,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怕人抢一样。
“跟我走吧,求你。”竹元的泪顺着领口灌进胸腔,当他感觉到夏初时分少有的刺骨冰凉时,他明白,思存不会走的。
那是思存的声音:“总得有人守住咱们的家,总得有人守住咱们的国。”
竹元拿了一件思存的围巾。他捡起箱子,带上她的弟弟走了。他的背佝偻的很,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一步一伤心,这世界似乎嘈杂极了,蝉鸣,青鸟,匠人拖长音喊“磨剪子来——呛菜刀”,还有思存泪水滴落的声音。
楼台上戏子合衣吟唱,七步之内烟云变幻。那年年朝贡的弹丸之国竟对自己的老师动了恶念,夏天还没度完,7月7日起炮火便一发不可收拾,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国民政府各为所谋,一时间,地狱空荡荡,恶魔满人间。各个省份接连受到打击,沿海一带更是被殖民国家所控制。中国共产党武装政权带领广大工农群众奋起抗日,然而军备落后,抗日初期仍然举步维艰,死伤数目惊人,城里都空了,能跑的早跑了,而能打的上战场了,无数铁血少年前仆后继,英勇赴前线,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家非家,国却一定要是国。
竹元一路去了海外,左手拿着皮箱,右手牵着一个小小的人儿,胸口的口袋里放着一块叠好的丝巾。竹元求得亲戚庇护后开始经商。在那些个日子里,竹元基本是夜夜心悸难眠,他一直不肯承认的私心在漫漫长夜中销磨蚀骨,他无数次问自己,自己离开祖国究竟是怕死,怕战斗,还是为了要替她护住这个小小的人儿。问题的答案无时不在逼问他的良心,无时不在折磨他年轻的灵魂。他深夜难眠,给思存写了一封又一封的长信,但又不敢寄出。竹元怕思存不回他,更怕她也许就不能回他了。谁能知道下一步鬼子的炸弹轰向哪呢。他怕······他怕。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这是父亲给讲过的诗句,他竹元怎么就做了不识慧眼的今人将中国这一把厚重的古琴留给了那些鬼子戏耍侮辱?他怎么就不相信中华泱泱人才济济,多少年啊,多少年的风霜雨雪都过来了,他怎么就不相信他的大中华能挺住这一关呢。他又怎么能把心爱的女人留在战火纷飞之中,而非自己亲手守护呢。竹元就这么想啊,想啊,日思夜想的心都要碎了,他的思存,他的思存可还能等他么······
“我的思存,我的中华啊······”午夜梦回,心都空了,就只剩这一句话了。他多想回去啊,可是如今,他是真的上苍天下黄土也寻不到回家的方法啊。
十一年后。秋。斜阳铺了一地的红霞。
45年抗日胜利,也就是说早三年前竹元就可以回家了,然而那种近乡情怯的心情实在是让他心尖酸楚。他似乎是记不清思存的脸了,太久了。只记得那双情濯濯的眸子成就了他夜夜的梦魇和十一年来习惯性的心痛。那眸子多清啊,照出了一个年少的竹元单薄的肩膀。11年了,当初竹元从她手里接过的孩子如今已经是眉眼丰俊的少年郎,竹元也不在笔挺,什么都变了,可又什么都没变,一如他左心房处的那一方丝帕,一如那孩子清凌凌的,肖似他姐姐的眼。这么多年,竹元也只有在那孩子身边才能感到心安。他常自负的想:至少我如了思存的愿望,让这孩子好好地长大了。竹元叫来那孩子,孩子一张欣喜的脸从衣服堆里抬起来,问他:“哥哥,我们这是要回国了吗?”竹元笑着整了整他的衣领道:“是,我们回家。”
“我是舍琴的今人,如今我要回家,我要一一细数那避世的罪过,我要把万贯家私都奉献给国家,我要赎罪。我要求她原谅我。”这是竹元没有说出来的。
一切就绪,几经辗转,人已经到了河北,只差一步就能回到太原城了。竹元将手一会儿塞进兜里,一会儿翻看箱子,候票大厅人来人往,微酸的汗味和幼童的哭闹刺激着脑神经,扰乱了行人本就黏湿滞重的脚步。这并不影响竹元的欢喜。终于决定将丝巾拿出来攥在手里。他的心跳平稳了一些。
突然,候车站的广播里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10月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主力部队在党中央、毛主席的指挥下,对太原进行解放·······”
竹元高兴的恨不得跳起来,握着孩子的手颤抖着说:“咱们太原马上就要解放了,咱们一家马上就能团聚了,你姐姐······”
你姐姐!
竹元突然眼前一黑。思存,他的思存还在城内啊。
天都塌了。
太原战役是中国第二次国共内战后期的一场大型战役,中国人民解放军奋战6个多月,伤亡4.5万人,其中攻城战役、攻城后巷战伤亡3.6万人,是解放战争中最激烈,付出代价最大的城市攻坚战。
1949年5月,竹元终于来到了太原城下,步履踉跄。半年前,他一夜白发。
“思存,思存。”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一步步朝着记忆中的小屋走去。街道修了几次,但还能依稀记得方向。一步一步一伤心么?可是他的心早就随思存去了。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竹元跪在一地的瓦砾前,泪就这么牵肠挂肚的滴滴答答。
“思存,我的思存。”他喃喃着。如果有来生,他定做抚琴人长相厮守,守着他,守着家,守着那份骨气,守着那大中华。
······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怎么,离家久了竟是认错了门儿?”声音一如多年前的清越,在他身后响起。他的脖子突然僵硬了,竟是不敢回头。
长风自他脚下悠然而起,阳光照暖了溶溶的汾河。
那声音笑了。“先生,别跪着啦,我这不好好的么?”
竹元回头,顷刻间,泪雨滂沱。熟悉的小屋干干净净的立在那儿。门前是一个她,有一双清濯濯的眼。
“先生,怎么还跪着呢,快请坐吧。”
竹元应立骨,思存大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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