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概已经亮了,窗帘透着暗弱的光。我拿开捂在胸前的手,摸着衣服,一件件穿到身上。这些衣服上好像附着有十分安全的东西,我的心也一点点落了地。
安全感?我是可有可无的!平日里我完全能够依赖自己过活,更别说曾经还有那么多人殷勤追求我,何况现在——我看了看床侧——还有阿海。
阿海的眼睛正反射出若隐若现的光,他伸手过来,我拍落起身。站在紧闭的窗帘前,透过来的微微的光亮使我着迷。我长久地凝视那片光亮,魂魄似乎全被它摄去,全身轻轻飘飘的。
从后腰环过一双手来,阿海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打开窗来。”他说。温热的气息吹到脖颈里,使我很舒服。我伸手去,在帘子上一拨,涌进来的一大片白光倒让我眩晕了。眼睛久久不能睁开,听声音,外面下着不小的雨。良久以后,我缓缓睁开了眼。那雨下得真大,树叶浮浮沉沉,最后还是落了一地。阿海开始了行动,我莫名觉得自己像窗外的挡雨板一样,在冷雨中,饱经摧残,无根漂浮。
想来真是悲哀,阿海放手往后一躺,在眼前的一小块屏幕前继续分泌着多巴胺,我像是床头柜上的那只玩具。已经这样冷了吗?我不禁想起来,他前些天拍摄的“自拍照”,墨镜里分明有个倒影。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里汇来,我脑里“嗡”了起来,眼前也开始迷乱,我不得不扶着床沿坐下来。过了一会,稍微好了一些,我又站回到窗边,挤笑问他要不要吃早餐。
阿海就是个这样的无谓的大男孩,我不得不时常这样提醒自己。可是时间一久,我的谎言就像被缓慢蒸发出水分的海盐。阿海又来索求,我早已没有兴味,任由他吧。我和他一起坠入爱的海洋里,现在我却只想挣扎着浮出水面。
我从未想过要依赖某个人生活,阿海是个例外,在他之前有过几个误以为的例外。
阿胜也是一个很可靠的对象,他和我相处了两个月。时间虽然很短,我却格外钟情于他。鉴于他对我的偏执的控制欲,我认定他是很爱我的。那时他总是说天下虽大,独找不出像我这般冷与热如此和谐的女人了。我明知他在肉麻地说着情话,可他总是能说到我的痒处,使我情迷。他工作非常努力,我认为他是个上进心极强的人,这点让我更钟情了。但是工作繁忙,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总会被挤占。我建议他换个离公司近一些的住所,他安心上班,我来收拾家事,顺便投点文字。他像是很认真地考虑了我的提议,匆匆吃完饭就又出门。爱情应该是两人生活点滴汇成的甘洌清泉,应该是共同织就的温馨氛围。而绝不该由我来唱着独角戏,他爱赏不赏。
阿胜肯定是不够爱我的,他只是醉心于他的上进。这样看来,他所谓的给我好的日子的言语,都是干瘪了的梅,止渴不了。终于,阿胜还是没有搬动住所,我带着满身的失望,逃离了他。
阿海已经追求我很久了,他说我的瘦瘦的脸十分清冷,他想要救赎我。可笑,救赎我什么?
离开阿胜以后,我竟然并没有多么伤怀。正好碰到公寓附近新开了一家健身房,宣传得热火朝天,我拿体验卡过去尝试一下。里面人很多,运动器具基本被占空了。我绕了一圈,身后一直跟着一个健身教练。偷眼看他,露出的臂膀肌肉虬劲。他看到我看了他,过来和我搭话。料想他会向我介绍一堆的健身课程,但却没有。他见识很广博,我说什么话,他都可以接着说下去。长久没和人漫聊的缘故,我的话也多了起来,直觉得十分投机。他带我到一处包厢里,里面摆列着两架跑步机。我踏上去,和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他约了我晚上吃饭,我同意了。按理说应该对初见的男人保持适当的警惕,但他有一种魔力。他用他的魔力把我的防备瓦解于无形,我就赤裸裸地显露在他面前。后来想想,他的魔力就在于他的痞气,至今我依然会着迷。
那餐饮了些酒,半醉不醉的,我和他去了酒店。他的性能力很强,我嘴上抱怨,心里暗喜。我跟他说我真心爱他的灵魂,明察世事却玩世不恭的灵魂。阿伟收入很高,可能得益于他对于女性的吸引力,卖课十分顺利。我也搬进了他的公寓,重新编织爱情。
阿伟闲下来会做些小菜给我吃,我惊讶于他竟然有这样的技能,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翻看过他屋子里的书,全是一些畅销的,除却一本《三体》,其余《云边有个小卖部》之类的,翻阅几页就看不下去了。
有时我也会试着炒出几样小菜,和他喝一点酒。他很会调情,总能把控住我的G点,然后精准发力。我总是一败涂地,任他称王。一次在他怀里我闲说,张桂梅当选感动中国人物,真是实至名归。他那嗤之以鼻的模样,现在我仍记忆犹新。他先是攒劲皱起了眉头,然后鼻子也皱起来了,嘴巴咧开,两床牙齿紧咬。“一个糟老太婆而已,招了几个学生就急着宣传,恶心人!”一字一字像是从他牙上崩下来的一样。
我凝视着他,想确认刚才的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他脸部线条顺畅硬朗,皮肤白净,标准的正面脸。果然人不可貌相!
阿伟后来越来越忙,有时会彻夜不归,只跟我说是在应酬。我开始了猜测,但究竟没有证据。这样的猜测深深影响了我的生活,我看两行书就会回到猜测上来,文字根本无法开头。窒息的无力感充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压得我喘不出起来。我迫切要到外面走走,厚厚的云层隔绝了太阳,天空灰蒙蒙的。怎么这样大的天地,也竟充满了窒息的气味。闭塞的空气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很快就要死亡…
脑里乱绪如麻,我不得不救自己活命,我把我刻画好的武器,用言语裹挟着,专照他的痛处刺去。看着他手里拎着给我的蛋糕,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像扳倒了皇后的嫔妃,向他嘲讽地笑。
阿海叫我过去吃药,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把药准备好了,伸手摸去,那茶水也晾温了。我突然流下泪来,阿海扶着我背,帮我轻轻拭去它们。“来,吃药啦。”阿海的声音如此温暖,他此刻伟岸如山。我扑在他的怀里大声痛哭,泪水打湿了他的衬衣。我因痛哭而颤抖,阿海轻轻搂着我,不停地抚我背脊。
离开了背叛者以后,我又搬回了我的公寓。许久没回来,一开门霉气扑面而来。我细心打扫了房间,把衣服被褥一一丢进了洗衣机后,才重新舒了一口气。翻看书架上的书,我再次阅读了《简爱》。
有一个很晴朗的天气,我趴在书桌前凝思,捋着故事的线。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是小妈打来的。小爹对我很好,小妈却是不怎样。电话一接通,就传出来尖叫也似的嗓音。她先问了我一通好,慢慢把话头牵到我家上面。我警惕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和我这样说话,但都被我爸和小爹坚决否认。我也就不耐烦听她这番话语了,无非就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
寒暄几句,我就要挂断电话。那头却说我还不知道我本不姓汪,这话也引起了我的警惕。好几次风言风语中听来,我都浑身颤栗。不敢去问爸爸,但总想一探究竟。这次她也这样说,我攥着电话的手,也颤抖起来了。我没有搭腔,兴许是听到我的颤抖的呼吸,她继续说着。她原话怎样,我根本没听清楚,也无心归纳。像初学英语听听力那样,我只听来五个字:你是抱来的。
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我瞬间想到了爸爸,他这时应该正在工地里被毒日炙烤。他那黑但慈爱的面容,让我心疼不已。转念又想到了弟弟,他那么顽皮,虽然和我矛盾不断,但现在他竟距我那么遥远。我来不及去考证,幻灯片一样的场景一幕幕在脑袋里轮播,还有院子里的秋千,屋旁奶奶的故居,哦,还有死去的奶奶。这些图像在我脑中肆虐,我头痛欲裂。电话什么时候挂断的,我已不知。我只能抱着头,伏在桌上,任脑中的风暴摧残,任眼泪打湿稿纸,洇了上面的笔迹。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昏暗的暮光穿过窗棂,将我包围起来。我像是裹着黑袍的幽灵,即将开始在永恒的黑暗中游荡。
我拨过去弟弟的号码,他匆匆说了句正在游戏,就关了电话。是啊,贰家旁人的野孩子姐姐,怎能有游戏重要呢?或许他之前转给我的钱,给我买的手机电脑,全是爸爸指示的吧,全是为了彻底收买我。我关上手机,光光滑滑的一个方寸,手机壳是弟弟发给我的全家福,四个人齐齐整整,多好看!好看?我翻手就把它摔得稀碎。
早听人说,以前妈妈不肯哺育我,被爸爸硬生生虐待成了痴傻。我从来是不信的,现在看来,齐齐整整的全家福?多么嘲讽的东西!
阿海让我靠在他身上,他放出电影要我看,原来是《怦然心动》。树是女孩的心灵依托,男孩一直守着它。想到这儿,我又落下泪来。阿海凑过脸来吻了吻我,吻干了我的泪痕。他提议一起出去散步,雨已经停了。我由他拉着,走了出去。
看来这场雨下了很久,地砖缝里不时会滋出水来,溅人一脚。太阳光散落在云的尽头,勾勒出一道彩虹。阿海很舒畅地喘了一口气,称赞这个空气新鲜。我也舒畅一点了,和他走出街道,来到小河边上闲逛。
应该是出于开脱我的目的,他不停地有话没话和我聊着。“那么那个阿伟真是可恶,竟然背着你去找别的女人。烂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神。”阿海听到我说阿伟的时候,义愤填膺地说。“他并没有找别的女人,全是我胡乱猜测。”我实话实说。阿海沉默了一阵,然后他说:“反正怪他!”我们都笑得开怀。
“阿海,我不该瞒你,其实阿伟之后,还有一个。”我说。
“那你现在也是和我在一起。”阿海的得瑟肯定是伪装出来的。
我缓缓地说:“在那时候我跌得好痛,我多么渴望有人能救我一救。可是这样的陌生的是城市里,谁能够呢?于是我的自救的意识苏醒了,我把精力强行转移到别处去,我拼命读书,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读出声;然后捉起笔就写,管他什么,只要落到纸上。有时候拿起满纸文字来看,竟然全是咒骂人的污言秽语。但终究是有效果的,我的情绪得以发泄,我的灵魂得以暂脱黑暗。”
我望了望阿海的脸,继续道:“我有时也会得到一些惊喜,我胡乱写就的文字偶然也有些章法,我把它们放到网站上。有天一个人给我留言,说很喜欢我的病娇的文字。那以后他常常给我留言,我也很是开心,想见一见这位读者。我们约定了一个下午,在一个植物公园里见了面。你知道吗,他很文气的。他领着我在植物园里游览。那里有一些破旧的水车和池塘,他总可以展示出慈悲的神色,发表一些上帝般的言论。这当然投我所好,我就觉得他更加亲近起来,也看到了一点光芒。从那以后,我们心有灵犀一样,常常探讨一些浅薄的文字。互相看着对方的不成文的文章,互相吐槽,这真是一个愉快的过程,我都忘乎所以了。他有时候也会借赏文之名,偷偷塞给我一两纸情书,我自然知道的。也没有明确的告白,我们好像就在一起了,只是这次我没有过去住一起,我觉得当前就是我需要的最好的状态了。”
“他叫阿玉,很女生的名字是不?”我侧脸看着阿海,阿海点点头。“阿玉他想当一位作家,是个很棒的目标。他应该朝着它努力的,可是他似乎只愿意停留在温柔乡里。我肯定是欢喜的呀,但却不能遮住他需要的阳光。我开始尝试和他保持合适的距离,以让他有更多的自己的时间。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他竟然用这个时间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一天我突然上门去,打开房门一看,他竟然慌忙收拾着手机、迅速提着裤子。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干嘛,我是很失望的。你说是吧,阿海?”阿海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到我喊,转头来说,啊,是是!
“往后我禁止他做这样的事,他应该是熬不住了,终于有一天和我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论题却很可笑,竟然是想要我和他住在一起。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同居以后,我们的爱情又会被很快磨灭的,正如前两次一样。”
阿海应该是有些担心,他脸色看上去很僵硬。其实我并没有说他,我很爱他的。散步的路程就那么远,很快就走完了。往回走的时候,阿海在前面踩着地砖,我踩他踩过的走过去,鞋子得以幸存。
晚上阿海伏在我的身体上,他热情如火。我问他,你喜欢我的身体吗?他怔住了,显然害怕这是一道送命题。但我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就给他解释:“你知道我干嘛不和阿玉同居吗?”他说:“你自己说过的,害怕磨灭你们的爱情。”我哈哈笑了起来,“其实那是假的,我和他在一起时,精神很愉悦,却根本提不起性欲。”“那前面两位呢?”“他们的身体使我性欲高涨,却难以有精神层面的沟通。”“我呢?”他坏笑。我没说话,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任他搂着。
其实我也说不清究竟爱阿海哪里,或者说不清究竟不爱他哪里。从小妈电话打来时,也许就无关紧要了,有我选择的余地吗?在我禁不住流泪的时候,帮我擦干泪痕,在我深夜寂寞难耐的时候,能让我委身于他,就很足够了。
阿海翻下我身,拿起手机打起游戏来。我起身拉过椅子坐在窗台前,盯着窗帘上的微光,只剩下了死水一样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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