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

不必执意除尘去尘，不必执意一尘不染，与尘共存而自得自乐，真是境界，是真境界。拍拍衣襟，任尘埃随风，我大笑而去，真好。

年底，大家都出国了，像是某种仪式，某种必然得去进行去执行的事，这是数字游戏，大家也乐在其中，日历上写着12月，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想在换新日历之前换新视野换新心情。于是都出国了。

当然情况不一般。大家历经三年浩劫，终于得偿自由遨游的滋味。这里头带有某种任性的滋味，带有某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姿态，也有的人极像是恍恍惚惚就忽然置身国外似的，他们在每张照片都戴上一副不知所谓的傻笑，也怪感人的。不知可有人们在飞机降落异地时哭了呢？

于是也有不少人把宠物留在家中，自己去玩了，就请人们帮他们照顾宠物。于是我也帮忙照顾一对在家中的宠物，是两只猫，猫并不和睦，一只关在书房里，一只满屋子乱走。一只在肚子饿时会叫得好凄惨，另一只尽管饿得很了也不会先吃，总要人给它挠挠耳朵摸摸背后拍拍屁股，它才肯去吃。它很渴望人的疼爱。

刚刚认识猫，言语不通，猫未必肯学我们的语言，我又无法充分通晓猫语，便得费心思去揣摩，去观察，去了解。这是一场没有地图的旅程，且每只猫的个性不同，语言也不一样，这场旅程便加倍困难了。很快便发现，从它们口中冒出来的声音，仅仅是猫语言的一部分而已，在《猫语大全》这本书里，猫的声音蕴含的语气与语调，音长与节奏，都代表不同的情绪与需求；且猫的身体姿态、行动反应，其实是猫语最重要的一环。这是在被猫抓被猫咬以后就会明白的道理。

两只猫知道我并非它们的主人，我更像是钟点女佣的存在，它们也很体谅。它们让我给它们挠下巴、挠耳背，受够了就会伸爪，我便知道该出去了，任它们舔舔自己的毛发，然后入眠。有时我被咬时，会骂猫。猫便跑，在不远处坐下，哀怨地叫，叫得我无法不心软。

你无法不心软。你知道猫毕竟不明事理，猫依着本性行事，饿了就叫，困了就眠，拉屎了就得急奔，不由自主，无法自己，像是一组电脑程序，猫只是依着编程运行。

你拿起逗猫棒与猫玩，猫的瞳孔放大，尾巴的毛发膨胀成像打扫用的鸡毛帚，你看猫随着逗猫棒左奔右跳，你被猫逗笑了，乐在其中，突然想到自己一生也被诸般诱惑拉扯撩逗，自己也被钱财权势性欲等诸般诱惑所驱使，终生随之左奔右跳，你于是便收起逗猫棒，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了。

照顾猫儿，不免视猫如人。如今每每走在街上，与人交际，愕然发现，我视人如猫了。因有此悟，想来今后倘若有人辱我骂我，怨我欺我，我看人如猫，便会稍稍释怀了。我们毕竟都是受困本性，身不由己的生物。两只猫对峙，一只龇牙咧嘴时，另一只必然怒目相向，然后便是互殴的必然结局，《猫语大全》也有记载。

我们能超越本能吗？我们能超越本能吗。

照顾猫时，猫毛纷飞，我天天用除尘纸粘起满屋的猫毛，用尽一包一包的除尘纸，毫不手软。但猫毛是扫之不尽黏之不竭的，房子是需要时时勤拂拭的，清理了，终将又会惹一身毛发。吾乃凡夫，便不去追求本来无一物的境界了。在每日的俯拾与拂拭，突发奇想，觉得不必执意除尘去尘，不必执意一尘不染，与尘共存而自得自乐，真是境界，是真境界。拍拍衣襟，任尘埃随风，我大笑而去，真好。

我曾经以为，所谓快乐，是除去诸般苦痛以后方能体验的感受。但这些年来有些道理慢慢明白起来。这世间有大痛，然而，是喜是乐，是苦是闷，皆能由自己做主。我又不是贴纸，何必让尘埃让烦恼黏着我？

这也是清理猫毛猫屎所观察出来的。

我想总有一天终究要把《猫语大全》这本书写出来，但想想，又何必呢？后来猫主人回来了，人与猫皆大欢喜。我再无俗世羁绊，双脚移游，便走。午后，日光猛烈，我行至禅寺，见一人造瀑布，有八哥三五只在哗啦哗啦的流水中嬉水，湿漉漉的翅膀溅起细小细小的水珠。不远处，园丁打了几声很响的喷嚏。尘埃沾身，又离开了；哪天我离世，便轮到我化为尘埃去粘人了。这世界就是如此好玩。

那一天，无论是人是鸟，都很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