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我们在朋友的公寓小聚。聚餐结束的时候，一朋友说她带了拍立得，让大家一起合影。我自己很少拍照，虽然我喜欢拍看到的美好。朋友送了一张合照给我。晚上回到小屋，我准备把照片摆在电脑桌上，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我愣住了。照片里的那个人看起来非常陌生。
年前我带的一个学生曾告诉我，“Every time I see you, I can feel you are so calm and peaceful. Don’t you ever feel upset or anxious sometimes?”（每次见你都觉得你好平静，难道你就没有焦虑或不安的时候吗？）听到学生的话，我非常吃惊，因为不是她提起，我已经好久没注意自己的情绪。
“平静”，这就是照片里的我给我的感觉。她之所以让我觉得陌生是因为除了平静外，我看不到任何其它情绪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平静是静止、单一的，毫无生命力。
在英国两年多，我最担心的一件事是生大病。这个担忧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越发加剧。当时我的隔壁室友在读博四，因为各方面的压力她患上了轻度抑郁。每次陪她散步，她低落的情绪都会让我倍感压抑，虽然我知道她并不是故意传递负能量。几个月后，经过治疗，她的情绪有所好转，却因为突发的疾病她做了一次手术。术后她回出租房休养，因为行动不便，她的朋友轮流来照顾她。她朋友不在的时候，她需要帮忙会给我发信息，因为几个室友里我们关系更近一些。一天中午，她让我帮忙取药送到她的房间。我敲门后走入她的房间，她的床靠窗，正午的阳光铺了一床，室友背对着窗靠坐在床上，脸上是背光的阴影和术后缠着的纱布。房间里寂静无声，室友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只有耀眼的光线里流动的波纹晃得我赶紧把目光从床头移开。莫名的悲伤瞬间把我吞噬，我避开室友的眼睛，在眼泪流下来前仓皇逃出了她的房间。直到去年年中搬家的时候，我才和室友提起这件事并向她道歉，她说她注意到了我当时的反常，现在终于明白我的落荒而逃。
在那之后，我对生病这件事愈发担心。但我担心的方式不是尽量照顾好自己，而是尽量忽视身体上的不适，并不断自我暗示不要小题大做。去年年底，我注意到胃部不适，但像以往一样，我继续自我暗示，尽量忽视病症。直到今年年初，有一天我突然起不了床，我在床上昏睡了三天，没有疼痛只是急速虚弱。我没告诉任何人，只和家里人说自己在忙没时间和他们视频。期间，有一天我在午夜惊醒，突然想到如果我出事的话，家人联系不到我，肯定会很担心，所以我给妹妹发了房东的电话，只说以备不时之需。直到第四天早晨我起身上卫生间，天旋地转、全身直冒冷汗，我知道自己可能会随时晕倒，到时也不会有人发现。于是我打了急救电话，在接线员的指导下做了初步自诊，然后接线员把我安排到了最近的急救中心。三天里，我去了两次急救中心，然后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我到不同的医院去做各种检查。直到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还在等待检查结果。
这次生病，直到治疗了近一个月后，我才开始感觉到疼痛。虽然直到现在疼痛感依然让我在夜里无法安眠，但我知道自己在恢复。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之前我下意识地斩断了和自己身体的联系，现在的疼痛感是一种信号，它在告诉我，我再次和我的身体连接到了一起，我终于感受到了它在承受的痛苦。
照片上那个陌生的自己让我意识到，身体的不适是表征，其实，我斩断的不止是与身体的联系，还有和心的联系。Jay Shetty在自己的访谈节目On Purpose里经常引用C.H. Cooley的一句话——I am not what I think I am, and I am not what you think I am. I am what I think you think I am. （我不是我自己认为的样子，也不是你认为的样子。我是我认为你以为的我的样子。）我看到的“平静”是我认为的别人眼中的我的样子，换言之，我并不了解自己。
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我在努力和自己的身体恢复联系的同时，我也想要和自己的心再次连接。于是从上个月起，我开始尝试重建那座桥。
以前，我从不看访谈节目，直到我上个月无意间发现了Jay Shetty的On Purpose。Jay在伦敦长大，18岁的时候他无意听了一个和尚的讲座，自此被佛学折服。大学毕业后他和那个和尚回到印度，在寺庙里修行，做了3年的和尚。30岁后他到纽约创业，之后在洛杉矶开始做自己的podcast —On Purpose。这是一档身心健康类访谈节目。Purpose指印度教里的Dharma（达尔玛），即个人的使命和人生目的，Jay通过他人的人生带着观/听众去探索自己的内心、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我喜欢Jay的访谈，他的专注、真挚、共情、洞悉、和谦和总能在被访者和观/听众之间搭建一座心桥。在他的访谈里，我学着透过别人的人生经历去研习自己的内心。
例如，我找到了如何再次和自己的心连接的方式。虽然Jay每一次访谈的对象不同，但我注意到他们在用不同的方式和表达反复阐释同一个要诀——find your core values（找到自己的核心价值）。在古希腊时代，苏格拉底已告诫我们“Know yourself”（人啊，认识你自己）。我们听取了他的建议，却用错了方法。这也是Cooley那句话被反复引用的原因，我们在努力活成我们以为别人期待的我们应有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只是因为比起向内的自我探索，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会容易些吧。
在我尝试寻找自己核心价值的时候，连续两个晚上我做了两个不相关但又类似的梦。大致内容都是在所爱的人突遇险境，虽然我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助其脱险，但仍即刻行动且以非“常规”的方式。这两个梦后，我脑子里出现了三个词: caring, kind, brave。我用英文单词是因为我所指的“关心他人的”、“善良的”和“勇敢的”和我们所熟知的意思不同。
按理说，在找到自己的核心价值后，我至少会有了然的明晰感。但并没有，尤其是前两个词让我感觉背负上了道德的包袱。Caring于我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是内耗的同义词。它的词根是care（关心、在乎），我的问题在于把控不了在乎的程度，所以很容易过度担忧，甚至自责。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太会和人走近，否则需要肩起的负担太重，无法承受。
Will Smith在访谈里的一段话精准地阐释了我所理解的“善良”。访谈最后，Jay问Will，“If you can create one law in the world that everyone has to follow, what would it be?”（如果你能制定一条全世界的人都必须遵守的法律，你会制定什么样的法律呢？）Will的回答是，“It would be that you have to repeat back what you heard the other person said before you’re allowed to say what you think. The law is that you’re not allowed to respond to what someone said until you repeat back what you heard and the person has multiple opportunities to clarify what he/she meant, until you repeat back accurately what the person said, you don’t get to talk. ”（那就是在你被允许回应与你谈话者的话之前，你必须重复你所听到的对方所说的话。这条法律不允许你回应对方的话，直到你已向对方复述了他/她所说的话，并且对方有多次机会阐释清楚自己的意思。直到你的复述确切地表明了对方的意思，你才可以作出回应。）简言之，善良即努力去理解和尊重他人。
这两个词让我感觉有压力的原因在于它们不是我的核心价值，而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我仍在努力平衡和践行的准则。所以，只剩最后一个备选词，brave。“勇敢”于我不是“无所畏惧”的同义词，而是，我知道不论自己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去面对最后的结果，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不管面对它有多难。正因如此，人生里的很多时候，我会去选择自己想要尝试和争取的，不会因为忌惮结果而不敢前行。当然，这样的勇敢听起来多少参杂着莽撞，但当我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这一路，我发现经历本身其实没有好坏之分，不管当初感受到的是怎样的情绪，它们后来都成了现在的我的一部分，并给了我更大的勇气去坚定地选择接下来想要走的路。
当我仍然无法确定brave是不是我的核心价值的时候，和一朋友的交谈让我找到了答案。
最近，我陆续被几个朋友问及星座，然后得知我是双子座后，她们都是同样的反应——无法把我和双子座联系到一起。之前和其中的一个朋友因政治立场不同，产生了隔阂（P.S.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因为政治立场问题和朋友心生芥蒂）。我们许久未联系，我知道这件事于她也是心结，所以前两天主动联系了她。我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于是主动提起上次的“不欢而散”。解开心结，我们都舒了一口气。也因为这个小插曲，我们，更确切地说，是我开始把自己打开了一些。从我们开始认识，朋友总是毫无保留地对我倾诉一切，而我，用她的话说，很少提及自己的事。她说想要了解我多一点，于是问了我很多问题。在回答她的问题的时候，我尝试用第三人的视角去向她描述我自己，因为和自己拉开的距离，我最终找到了自己在寻找的答案。聊天最后，朋友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一直在坚持。我说，“我一直相信人生有很多的可能性。”朋友说这是非常双子座的答案。她是迄今唯一觉得我有双子座特质的人。
刚开始写公众号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字——《破茧成蝶》。当时，我理解的破茧成蝶是一生一次的蜕变。现在，我开始明白，人生的每一个选择、每一种可能性都是破茧成蝶的过程。作茧、成长、改变、破茧、展翅，这个过程最重要的不是最后你变成了一只什么样的蝴蝶，而在于你长出了一对坚毅的翅膀。不管这对翅膀有多大、上面有怎样的斑纹，它们都会带着你飞往人生的下一站，让你开启新一轮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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