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家有个独子，名为高蕃。
隔壁樊家有个幼女，名叫江城。
都是八九岁，两小无猜时，成日里在一处玩耍。
忽地一日，樊家在此地也没了营生，便要回去东村了。
两个孩子依依惜别，相约着不在一块住也要经常来往。
高家是这里的坐地户，有连脊的几处宅院，有仆人丫鬟，樊家，只是东村一贫户罢了，在高家的旁边是租了人家的房子暂住。
两个孩子尚且不懂人世间的高低贵贱，只是悼念着不能继续的情谊，两家大人都有点尴尬，但是也没当回事——谁会把小孩子的事情当回事呢？
于是，樊家搬走了，两个小孩也断了音讯。
2
江城在高蕃的心里，留下了一抹倩丽的影子，高蕃因此不再理会父亲给安排的婚事，谁家的好姑娘他也不动心。
父亲已经年过六十，膝下只有这一子，自是娇宠地厉害，只是与高母二人兀自担心罢了。
这一日，在一处巷子里，高蕃遇到一个绝美女子，女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带着一个小婢子六七岁，遇到了二人都只是呆呆看着对方，并不言语。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女子忽地停住，回头看着高蕃，似是欲言又止。
高蕃也回头细细审视，方认出来，此女是江城，顿时喜上眉梢。
那二人不说话，只是呆立着——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可是又都舍不得走，便那么痴痴地僵持着。
一会，高蕃把一条红手绢遗落在地上，便转身走了。
小婢子很机灵，马上拾起来给江城，看她羞红了脸，只说，高少爷的手绢掉了，你快给人家送回去，说着，把那条红手绢放到了袖子里，把自己的手绢拿去让婢子交给高蕃。
这是定情信物啊，二人心意确定了，都是欢喜。
3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是乖孩子的高蕃，又受着双亲的疼爱，回到家就把遇到江城的事情说了，央着母亲，去樊家提亲，说自己非江城不娶。
高母是个清醒的人，她不得不提点，一则这樊家跟我们高家可是不匹配，咱们家虽是比上不足，但是比下有余，那樊家，却是房无一间，地无半陇，一家人还得租房过日子，再者，那女孩子几年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有没有人品才学，你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可行吗？
被宠坏的孩子总是任性，高蕃此时也是走火入魔了。他固执地认为，江城一定和小时候一样，两人一定能过得很好，还跟母亲拍胸脯保证，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后悔。
4
高母见儿子心意坚定，便跟他打岔，说去与他父亲商议。
高家老父听说儿子看上的是那种贫困人家，认定了门不当户不对，一口便回绝。
这高蕃同学无计可施，一下子就病了，嗓子眼竟是进不去一粒米、一滴水。
父母怎么可能强得过孩子，终究是在儿子面前败下阵来。
高母便对高父说道，咱们娶媳妇，反正也不是看家里如何，只要这个人人品配得上，能做个好妻子，咱们就将就吧，谁让儿子喜欢呢？
哎，不然又能如何？
高母便托了人，趁着烧香拜佛的机会，在旁边看了眼江城的模样，明眸皓齿的是个美人，便以貌取人地认定了她是个好媳妇。
接着便是拿着贺礼上门提亲，一样都不慢待，樊家的父母，也很是欢喜。
5
那江城自是风光嫁入高家，高家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高蕃同学以为自己从小爹娘疼，入学老师疼，成了婚了自是又有媳妇儿疼，心里乐开了花儿。
刚成婚的时候，小两口好得那是蜜里调油，一路顺遂的高蕃，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
殊不知，这是他人生路上最大的考验。
最开始只是动嘴，江城的脾气，如同六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有时候是忽然就来一阵疾风暴雨，有时候是絮絮数落，没完没了。
高蕃同学心里爱她，自然可以包容，但是这女子完全不知道收敛，更是步步紧逼，高蕃同学第一次结婚，真的不知道，原来弱女子也会变成母大虫。
6
恶言先行，体罚后至。
初时，只是动嘴，高蕃没往心里去，渐渐的，开始体罚起来。
高蕃同学只是厌倦了一直被江城用语言攻击，难免也有个不耐烦，再回个嘴，哪知道，这江城就把他给撵出来，把门锁上不让进去。
人家的娘子说是不让相公进房里，多半只是说说，不会真的这么做，况且旁边就住着公婆，两边还有街坊，什么深仇大恨的要一点颜面不留呢？
但江城从不与他开玩笑，每次都得他服软在外头罚跪，跪得她觉得高兴了才放进去，后来罚跪也是不行了，膝盖都跪得起不来。
高家父母在一旁，开始并不好意思管，毕竟人家的女儿刚嫁进来，后来想管，发现这女孩最尊长毫无顾忌，言语顶撞不说，当着面对着高蕃就敢伸手打。
把高母吓得心脏病也犯了，把高父气得险些死过去。
与知书达理的人讲理尚且有用，这女子分明是个女土匪，高家人是秀才遇到了兵。
7
这高蕃同学，是个软性子没主张的人，被人欺负了，不知如何应对。
那江城也真是有心计的人，常常是白日里对他恶打嫉骂，夜里在枕席间又是软语温存。
高蕃的心跟着她的情绪忽高忽低，白日里受着她的欺凌，心想着休妻，夜里沉浸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一个好好的儿郎，被这乡野的丫头玩弄于股掌之间。
高父高母看着生气，便要做主，把这祸害人的撵回家去，但是常常这边都商量好了，那边俩人又和美了。
坏也坏不到份上，好也好不到尽头。
高家二老看着自己儿子被人如此操纵，甚是心累，索性眼不见为净，便把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把二人撵到一边说是以后他们单过，在家里指派了一个仆人去照顾二人的饮食起居。
另立门户单过，一开始日子也挺好，不过也只是一开始而已，没了公婆在侧，江城只是更变本加厉。
闹腾起来，高蕃还是往父母的院里跑，以求庇护，那高父见自己儿子不争气，便骂道，自己寻来的媳妇，受了委屈也自己受着，别往我眼前来！
高蕃便也不敢在父母面前露出委屈的神色来。
8
江城家里本是三姐妹，大姐还好，是个和善本分的人，与江城的性子南辕北辙，玩不到一起，平时也不大来往。
二姐与江城的脾气秉性甚是投契，这两姐妹交好，唯一的内容就是交流御夫术。两只母大虫都把自己的夫婿管得服服帖帖，以此为荣沾沾自喜。
这高蕃平时被江城管得哪里也去不得，因为她自己与二姐交好，倒是不反对他去自己二姐家。
两个长期被老婆欺压的男人，也算是互相有个倾诉的对象。
这一日，那二姐夫喝了点酒，便半真半假地说道，你说咱们堂堂男子汉，被两个小妇人欺侮至此，到底图什么呢？
高蕃说道，我是图她长得好看，我也不知道你图什么。话说那二姐本就没有江城的容貌好看，听到了这话，也不接茬，直接拿个大棒子就打。
一棒打折了腰，二棒打破了头，三棒不是他跑得快，险些就是打断了腿，真是亲姐俩，这凶狠程度啊，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了家，江城看到他的落拓样，连忙问他怎么了，他磕磕巴巴地把挨打的事儿说了，江城倒也知道谁亲，说了句，人家的男人自有自己媳妇管，哪里显着她了！提着棒子去自己姐姐那里给自家人报仇。
那二姐看到妹子来，竟是把前头打人家爷们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江城也不接话，直接上手便打，只打得她二姐扑倒在地，脸也花了，牙也掉了，连屎尿都被打了出来。
二姐本来容貌就不怎么样，这么一毁更是不能看了，逼着自己家那个平时看不上的男人，去告诉高蕃自己媳妇干的事儿。
这两个窝囊废，在一处居然同病相怜起来，那二姐夫说，我不想来的，你老婆帮我料理了我家那婆子，也是给我出一口恶气，高蕃说，是啊，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计较的。
那江城听到了这话，又喊打喊杀地要动手，二姐夫抱头鼠窜，两家于是就再也没有什么来往了。
高蕃气闷，本就没处倾诉，又少了一个知己。
9
高蕃有个同学王生，偶尔从高蕃家的窗前经过，高蕃于是邀请他进屋里坐。
王生对高蕃的家事并不知道，男人在一块，说话难免就粗鄙起来，带着些戏谑调侃高蕃的新婚妻子。
这江城在旁听了，心里便是不悦，做茶的时候，便在茶里添了一味巴豆，闹得王生在高蕃的家里，上吐下泻，狼狈不堪。
江城见状，打发小婢女进来问王同学，你还敢不敢无礼了，高蕃和王生才知道，是江城下的狠手，这女人是真狠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生赶紧跟江城认错，江城这才让小婢子把绿豆汤端上来，止住巴豆的药性。
这么折腾一番，王生觉得自己命都去了半条。
从那以后，王生再也不敢来高蕃家里略坐，也跟人说高蕃家有个吃人的，别上高蕃家里来。
高蕃在同学中，也是孤立没有朋友了。
10
平日里，小夫妻二人在家，高蕃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高蕃着实感觉不到江城多么喜爱自己，但却把他牢牢地看在身边。
有一日高蕃和江城身边的那个小婢子说了句话，极不要紧的话，被江城看到，只见那母老虎，把酒坛子套到那丫头的头上，便是一顿狠打，打得那小丫头哭断了气。
高蕃在旁看着，心惊胆战，一声不敢言语。
学里的同学聚会，三番五次邀约，江城总是不允，后来实在推脱不了，便去了，这是高蕃很久不曾享受的自由。
男人在一块凑趣，难免就有几分花花心肠，酒酣耳热，便有坐不住的，非要花魁娘子来坐陪的，那娘子是本地有名的头牌，自是风流。
众男子都是兴奋不已，热血少年郎，谁不爱美人？唯有高蕃同学，忙起了身坐得远远的，众人都笑他，惧内到如此程度，难道离家这么远，她也有千里眼能看到？顺风耳能听到？只笑他没用。
后来众人又纷纷撺掇他坐的近一些，说为他保密，不让他老婆知道便罢了，他也就忸怩地坐下了。
那花魁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又是精心装扮且细细调教过的，举手投足甚是风雅，因着高蕃总是一副闪闪躲躲的样子，以为他是没见过女人害羞，便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众人见了更是起哄，把两个人往一块儿推，那花魁娘子暗中在高蕃的手心里写了个“宿”字，把高蕃给撩拨得是走又舍不得，留又心里慌，只能喝酒。
那花魁吐气如兰，媚眼如丝，高蕃喝多了酒也是恍惚，心里竟是短暂忘记了家里那个母老虎。
这一混，竟是到了三更半夜，众人纷纷离去，高蕃同学还在享受他的自由，那花魁娘子只是静静地呆在一旁，高蕃想，还是这样的女人可爱啊，心思刚刚一动。
见对面桌上，有个美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二人一对视，高蕃心里叫了一声苦，跟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拔凉。
没一会，那美少年身边的小书童过来与高蕃说，我家主人在外候着呢。高生连忙告辞回家，众人疑惑，他也没有心思理会了。
那美少年就是江城，在旁边已经看着他一晚上了。
回去可是有得苦头吃了！
11
这一顿鞭子挨的，高生愣是半个月没下来床。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江城每想起来，看到他与花魁娘子在一起腻歪，便得找由头修理他一顿。
这一日，竟是用一双赤脚，踩了一张烙饼到地上，直踩得那饼满是灰土，逼着高生伏在她的脚下捡起来吃。
这般影像，落在了来家里看儿子的高母眼里，再也容忍不得。
高家父母本生气自己的儿子没气性，瞻前顾后地不肯休了这个祸害，所以这院子里闹腾成什么样都不管，今日是听得这院子里闹腾厉害了，实在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这一看，儿子的丰神俊朗俨然不在，形销骨立仿佛一吹就倒，加上被这女子侮辱像狗一样没有尊严，只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但是这斯文人家，始终是不会恶语相向，高母看着那母老虎，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立刻便着了人把儿子接走，有派了人去给樊家送信，让娘家把人领回去，谁家的小庙，怕也摆不起这么一尊菩萨。
高母把儿子安顿在一座小院里，安排了婆子来伺候，调理身体，把江城独自留到那里，不再管她。
12
江城的父亲接到消息，来了便怒斥了江城，哪成想这个母老虎竟是连自己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与父亲横眉相向，更是拒绝了父亲让她回家的要求。
这母老虎怕不是走火入魔了，竟是以为天下她最大，什么都是尽在掌控。
她的老父亲因为跟她争执了一番气得吐了血，回到家里，没几天竟去世了，她也不回去吊唁，母亲因着她的失礼，生了气，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这一对贫贱夫妻一生没有做过恶事，哪成想，居然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生生气死。
那江城父母也没了，更是没了忌讳，守着旧宅子赖着不走，天天在门里骂街，不是骂她的丈夫没良心，就是骂她的婆家不管她，拆散他们恩爱夫妻。
颠倒黑白混乱乾坤，高家被闹得不可开交。
偶然间有个媒婆子从窗外经过，她也要冲出去骂，骂人家要是敢给这高家少爷说亲，就把那媒婆子一脑袋头发都薅下来。
那媒婆子当真是听说高家少爷要休妻，要来赚这一笔银子，待到碰上这个母老虎，谁还敢趟这趟浑水啊？
高家竟是一筹莫展，这滚刀肉，软硬不吃，可是如何是好。
13
事情有转圜，是因为高母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捻着胡须告诉高母，都是前世的因果，那江城是静业和尚养的一只长生鼠，本来已经得了和尚点化，有一番前程，哪知道被你儿子的前世给误杀了，所以你儿子这辈子要偿了她前世的债。
高母连忙又问可有什么方法可解，那老头便说道，每天早起，观音咒虔诚地诵了一百回，或许有结果。
待醒了，老两口便跪谢了菩萨显灵，观音咒更是恨不得每天念了二百遍，不见江城有什么转变，只觉得愈发蛮横不讲理。
有一日，街上喧闹，人们都扎堆儿凑热闹。，江城见人多挤不进去，在家门口搬了张凳子，登上去伸着脖子看人群中是什么，那模样是半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若不是长得好看，不得多讨人嫌弃，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不理。
那人群中有个老和尚，应该是哪里的高僧，围着他的都是想跟他请教佛法的人，没一会，老和尚看到了江城，仿佛一早认识一般，持了一碗清水，对着江城就念：
“莫要嗔，莫要嗔！
前世也非假，
今世也非真。
咄！
鼠子缩头去，
忽使猫儿寻。”
待念完了，含了一口水，便往江城脸上喷。只见得那脸上的粉黛都成了污泥，顺着脸颊流下来。
众人只道她又要发疯，谁料到她只是默默退回院里，关门闭户，再也没有言语。众人皆是惊诧。
14
三天以后，江城跪在高家院门前，哭着求原谅。
高家人已经被她害得吓破了胆，谁也不敢上前去搭理她。
那女子只在那里从白天跪到了晚上，一片心意看起来真是赤城，但是之前做的恶事太多，让人再也不敢相信。
直到她晕死在门口，高家二老方才出了门，着人把她扶到了屋里。
没一会苏醒过来，便哭着痛斥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高家二老都已动容，唯有那高蕃不为所动。
这一段时间在父母的照顾下，他的身体才刚恢复，想到好险死在这女人手里，竟是后怕得要死。
这样的戏码她已经上演了多次，这一次，再也不信她了，待她哭完，等着他回答的时候，他便说道，你若还对我有一丝情意，便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高蕃对她已经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肯给任何机会。
15
江城出家做尼姑去了。
父母不在了，没有人庇护她，高家被她闹得鸡飞狗跳，高蕃不肯再接纳她，她的名声在外，连媒婆子都不敢往前靠，更没有人敢娶她。
除了出家，她没有别的选择。
就算是老和尚点醒了她又如何？就算是她真心悔过又如何？
前生的事儿谁会记得？今生的伤害却是历历在目。
人总得为自己做下的事儿承担后果，江城无路可走。
临别时分，江城回头望了一眼高蕃，那俊美少年如今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光彩，对她也只是冷然面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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