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夜晚睡不着是在六年级那年的暑假。
那天，去厂区篮球场看完一场露天电影回到家，躺下却没有睡意，于是起床打开了缝纫机前的木头窗子，月光如水倾泄进来。窗外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月夜下的世界，洒满了银色的光辉，我的心像被什么吸引住了，走出院子，搬张木凳子坐下了。
夜有点凉，我忽然有点想哭。
这时大姐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有点慌乱，知道自己不该摆出这样反常之态（那时不知道这种状态叫“作”），但一时间却也不好意思背叛自己的情绪。终于还是没有动，坐在凳子上。
大姐问我做什么。
我答了一句：我觉得害怕。
大姐马上嚷嚷起来：是看了今晚的电影害怕吗？傻瓜，电影都是假的，别害怕。
那天晚上的电影名字叫《紫痕》，我至今还记得电影里那个女孩诚惶诚恐地坐进倒满牛奶的浴缸里洗澡的情景。那是她好象刚认回自己有钱爸妈的时候，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展现在她面前，但似乎前途里充满了阴谋与可怖。最终她的结局是很悲惨的。很久以后我似乎看过一个电影回顾，将这部电影列为年度最差。但当时她的诚惶诚恐，面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或许真的让月夜下的我神奇的魔怔了。
从那个看月光的夜晚起，我的整个暑假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我总有种悲伤，郁郁寡欢，对游戏疯跑提不起兴趣，好睡眠不复存在。也许是那个夏天太潮湿闷热，而家里停电停了一整个暑期；也许是因为我中耳炎不肯吃药，对着家人摔杯子并离家出走了一回。但从此每看电视电影，凡有杀人流血，家人都会赶紧叫我不要看，一再提醒我，电视里都是假的，不要怕。
夜晚潮湿，闷热，睡不着，白天心里空落落的，笑得没有底气，变成了强颜欢笑。那真是个可怕的夏天。以致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就会一阵心悸。
很多年以后，“抑郁症”这个词开始为人们熟知。我开始怀疑那个夏天，我就是掉进了那个深渊。
九月，开学了。是初中生活解救了我。
我考上的是一所省重点中学。每天六点起床坐厂里最早的班车去上学，晚上坐最晚一趟车回家。我背着书包在清晨无人的街道上向学校跑去,中午吃饭的勺子在饭盒里叮当作响;我在九点钟的太阳里卖力地做着课间操,每过十天拿着妈妈给的十块钱去窗口换十元的饭票,我觉得学校的排骨烧得很不错,我发现原来我跑步可以跑得很快,踢键球姿势也很棒,晚上在黄色的电灯泡光下,我读英语读得那样起劲,我发现花的美丽,发现大叶榕苞叶的透明,发现冬日的阴霾中洋紫荆竟然会盛放飘渺的粉红. 我每天过得那样充实,以致上床后不用五秒即可进入梦乡,即使早上短暂的赖床也觉得节奏把握得刚刚好.
从一个闭塞的小厂区来到一个大学校，仿如井底之蛙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而事实证明，我并不差。也许是这种良性循环让我抑郁的情绪消失无踪，恢复了婴儿般的睡眠。
如今，我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相信每一个带娃的妈对缺觉都深有感触。对于一个28岁以前，睡眠的唯一困扰就是睡8个小时还不够的人来说，要带娃睡觉，缺觉基本就是宿命。更不要说大宝一岁半左右的时候，竟然天天半夜就起床，要陪玩，陪看电视，直至天亮！每个清晨，我听着房子外面的鸟儿开始鸣唱，直至楼下小路上的车流声越来越密集，将鸟鸣声淹没，白天看护的阿姨来到家。然后我下楼推出自行车，到菜市场买菜。经常自行车踩着踩着，迎着风的眼睛就流泪了。也许那是因为一对新夫妇，面对孩子状况百出时，孤立无援，心力交瘁。又或许，仅仅因为长期缺觉，人已经变得脆弱无比。
到带二宝的时候，妈妈和婆婆都过来帮忙，情况就好多了。虽然仍然有孩子半夜闹觉的情况，但因为有了后援，心情就放松多了，犹记得某个台风将要到来的夜晚，二宝半夜哭闹，我抱着他在阳台，来回踱步，轻拍哄睡。看着红绿灯在夜幕中逐渐变得清晰，路灯渐次熄灭，晨曦中的天空，一片片云被撕裂成片片方格似的棉絮。在台风将到的清晨，儿子终于在我怀中睡着了。我把他抱回床上，陪着他安稳踏实地睡了一个回笼觉。睡醒后，回到公司的我，依然充满柔情蜜意，为他写下一篇日记，记录我们俩共同度过的一夜，记录我轻轻地亲吻他那长长的睫毛时，心中涌动的情意。
也许这就是缺觉与不缺觉的区别吧。
即使不能整夜整觉地睡，一旦有补眠的时间，我依然可以疗愈自己。
现如今带三宝，我更是驾轻就熟。而意外到来的三宝也不知是否懂得心疼妈妈决心生下她有多不容易，从小睡觉就特别乖，去年一岁多的时候已经可以一夜睡整觉。因此虽说身为职场妈妈，照顾三宝，听着令人咋舌，但宝宝的体贴加上我一直良好的睡眠习惯，确保了我的心理不致因缺觉而崩溃。
甚至我还拥有了做美梦的能力。
一种美梦是突然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抬头，忽然发现一片美景．是我从未亲眼见过的，或者是落霞满天，或者是蓝蓝的天，片片的云，或者是落英缤纷，或者是壮观飞瀑．那美，美得极致绚烂，我只在书里见过，甚至似乎在电视里面也没见过．我总是在深深的疑惑中发现，刹那间，心里恍然大悟，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向自己证明说：原来是真的，原来真的有那么美的！
然后就刹那那么掠过去了．梦里的自己又不知干什么去了．醒来知道是一场梦，但竟然梦见如此绚丽缤纷的景象，对于美术盲如我来说，真是稀奇．
另一种场景，仿佛是回到了年轻的学生时代（并不一定是学生，但当时心里觉得自己就是学生时代的自己），心里明明白白，有个人喜欢着自己，宠溺着自己，但这并不是恋爱，只象恋爱就要开始的时候，没有焦虑的求证，也没有患得患失的彷徨，好象早晨的太阳刚好照到带有露水的草叶尖，好象雨后的花香带着蜂蜜的甜味，有着温暖平和的包容，有着自由自在的自信．那种美好，真的，就是香香甜甜的美梦．
从美梦中醒来，一整天仍然仿佛是梦里的好心情。
如果将入睡的能力，还有睡眠的疗愈能力称之为睡眠力，以那个疑似抑郁的夏天为起点，我的睡眠力已进化至高等段位。好眠，好梦，乃人生一大幸事。眠后梦醒，新的一天充满元气，孩子们出门上学，我与三宝在家门口道别，走向搬砖的工地。深深感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