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本来叫Chuwiit,因为音近又好记,我喜欢直接喊他苏维。那个时候刚到泰国,Get姐把我接到清莱,要在和尚大师的庄园里头待一段时间才去寺庙教书。我把行李提下车,跟到Get走过一段石子路,遇到苏维和另外一个小伙子用三轮车搬东西,他们跟Get姐打招呼,聊了几句,感觉像是在问我是哪个。苏维看起来二十几岁,穿了一件带中式布扣的墨蓝色布衣,胸口处印有大师庄园的红色logo,下身是牛仔裤和泰国人标配的拖鞋;苏维长得有点奇怪,很像印度教的猴神哈奴曼,他剃个寸头,两耳戴着不大的黑色耳扩,手袖挽起后能看到手膀上刺的巴利语经文。苏维说话声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每次一笑,嘴巴就咧得多大,他说着说着看下我;眼睛眯起、嘴巴又咧起给Get姐说着什么,Get踢了他一脚,然后就领我去我暂住的小套房了。
到了饭点,Get跑来叫我,说一起进城去吃饭,同行的还有苏维和一个叫Milk的女生,岁数跟Get姐差不多。Get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车内空间很大,苏维坐在后排,我坐在最后排。他一路上大说大笑,Get语气稳重,像是不想理他,倒是Milk时不时也笑一笑,又转过来打苏维两下。我不是特别外向,跟不熟的人相处的时候也不爱专门找话说,就一路都在看窗外路过的车灯光。我们走了很长的山路,天色已经很黑,只有很远的天边还有一点亮光,下山上了大路又走了半个小时才见到城镇的灯光。车子开进商场的时候,我才知道是苏维说要买USB线,吵着让Get姐带我们进城的。下了车,苏维还是那样,又说又笑,说着说着又看看我,Get姐抓住他踢了两脚,转过来给我说他有点神经质,让我不要跟他计较;我知道苏维一直是在说我,但直觉告诉我他是想跟我说话又迫于语言不通,或者放不下面子,才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直到上了饭桌,他才消停了,我跟Get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Milk时不时插一两句嘴,苏维除了给我们打冰水回来,教我说泰文的“水”以外,就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了就发着呆。回庄园的路上很安静,我把车窗按开一条缝,把脸凑过去吹风,山里真的好安静,清凉的风与身上防蚊乳液的柑橘味中和了,是一种很迷人的香味,我看到前面牌坊上的白色灯笼,我知道马上到了。我给Get姐说在小套房门口等我一下,我有从中国带来的礼物给他们,Get翻译给他俩听,Milk很高兴,苏维唏嘘了几声。我跑过一段石子路,轻轻跨上铁皮楼梯,迅速打开房门,拿了两幅卷轴裹起来的中国剪纸和一条精美的中国结,又跑回车上,把剪纸送给Get和Milk,却发现苏维不见了。Get说他下车先走了。我往前面追上去,把他叫住,递给他中国结;他脸上有一丝震惊又被他收住了,双手合十放在鼻间对我说:“扩昆卡卜(谢谢)”,我笑笑,转身回了。
第二天旁晚,我听到竹林里有人在叫我,是苏维,他领我去大师的办公室。脱掉拖鞋,上了几级木梯,打开门帘,看到混血和尚Carlen在办公室打Dota,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邀我和他一起玩,我说我不会,我看你玩。苏维见我在跟Carlen说话,就走偏门进去,过了很久才又回来了,他跟Carlen说着什么,Carlen不是很搭理他。沉默了数秒,Carlen告诉我苏维想让我帮他工作,我问是什么工作,Carlen说印CD。我答应了,苏维很高兴,领我走偏门进去。里屋很大,是个类似客厅的地方,没有沙发,铺满了草席,连接着不大的仓库和盥洗室还有大师的私人房间——房门上挂着一副青年女子的能乐面具,泛着冷光;房门虚掩,屋里亮着灯,我能看到屋里沙发上有一副巨大镶边的大师的画像。苏维站在侧边的玻璃推拉门旁边,跟我说:“ 掰(走)”,我赶紧跟了过去。玻璃门外连接着一段二十来米长的木质走廊,被矮灌木包裹着;旁边是一大片草坪,种的有树,塑的有佛像,再远一点是山里的那片湖,微风吹着能看到湖里闪着倒映来的月亮光。我跟着苏维走,光脚在木地板上踩得“咚咚”响,感觉走个路都那么有趣。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大厅,墙上挂着很多相框,是大师和各路名人、官宦的合影,大师坐着,其他人双手合十,跪坐在大师脚下。大厅连接着两个房间,都是墨色玻璃门,双开门的大房间是Get姐的办公室,单开门的小房间是苏维的工作室。苏维拉开门,掀开布帘子,示意我进去。
苏维的工作室很像库房,空间不大、细长,进门就看见一尊小孩高的金色佛像,和一排有房间高的铁质储物柜;右手边是一扇上下翻折式的落地窗,盖着竹片做的窗帘,关的死死的。储物柜面前空出一人宽的距离放着一排藤椅沙发,上面放满了各种颜色的小靠枕;沙发面前又隔半人宽的长桌上挨着摆了两台电脑,左边立着七八列光碟刻录机,右边堆着六台打印机,两台两台地叠着放置。屋里地上堆满了箱子,里面全是未刻录的光碟和打印机的印油,屋里的怪味道大概就来自这些塑料和化学品;打开风扇,空气动起来,味道就感觉起来没那么刺鼻了。苏维把抱枕丢在地上,让我坐在沙发里面那头,自己坐在外面那头,教我操作打印机。他把刻录好的CD一盘一盘地放在打印机的卡槽里,又一个接一个地把卡槽推进机器,再依次按钮。不到一分钟,打印机就挨个把CD吐出来了,上面印着和尚大师穿着橙黄色僧衣,手持话筒的形象。苏维抱来几摞CD,高低不平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因为打印机只需要一个人操作,他就在一旁的电脑上搜索一些日本的恶趣味综艺节目放给我看,很三俗,但是真的很好笑。操作打印机很机械,但是把碟子一盘盘放进去,又等它一盘盘弹出来,有一种奇怪的成就感,让人上瘾。时间很好打发,我每印好一摞就递给苏维,他数好数量放进扁长的纸箱里,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箱了。苏维把他的蓝牙小钢炮递给我,连上手机让我放歌,有一首是《每条伤心的大街》,他很喜欢,问我歌词的意思,我用谷歌翻译发给他,他随即转发到了脸书上。庄园的夜晚很安静,游客和工人都回家去了,电扇风力很足,我把音响开很大,有点累但觉得很舒服。我转头发现苏维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于是悄悄离开,没有叫醒他。从原路返回,月光更亮了,大师办公室灯还亮着,但是Carlen不在;我走过竹林下的碎石子路,周围很黑,有虫、鸟在叫。
苏维加了我的脸书,我看见他主页封面是一张背着枪穿着军装跟一群战友站在一起的照片,他说那是几年前,战友都叫他“ Big M(大M)”,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照片中的他跟现在反差很大。晚上回去,我用便携打印机把照片打出来,在旁边用马克笔写上Big M,第二天一早递给他,他很吃惊又好高兴,把照片卡在电脑屏幕上方,旁边挂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我送他的中国结。
苏维有时候来找我,我有时候去找他;太早了他还没醒,我就去湖边找个地方看书,看倦了就回屋去躺躺,有时候中午睡着了,醒来却发现他正躺在我旁边扯着呼噜。苏维起得晚,又爱玩,每天都要印一定量的CD,大部分时候都熬夜去印。没事的时候我就去帮他印CD,他就专门去找中文字幕或发音的电影放来看。刻好的光碟印完的时候,苏维就打开一旁的刻录机,他站着操作,刻好就递给我。有一次,他站着站着就突然发晕了,把我吓一跳,赶紧去扶住他,他定了定神就继续刻碟。我猜是因为作息时间不规律再加上长时间封闭在有毒气味的房间里造成的,我用翻译软件一个词一个词地告诉他,气味有毒要常开窗;他打开窗子,咧着嘴喳喳地念叨,好像是嫌我事多,对我笑笑,又发起呆来;我看他眼里空空的,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了我的意思。
每次到了饭点,他就不知跑到哪去,拿来大包小包的打包食物,倒进碗里还热腾腾的。有时候他领我去觅食,开着摆渡车载我到庄园的餐厅,我坐在餐桌上,看见他在厨房里跟厨娘卖傻,厨娘揍了他几拳,他就笑笑,跑出来坐我旁边。厨娘只端来一盘白鸡肉盖饭,苏维给我比个吃饭的手势,我问他不吃吗,他说吃过了。苏维领我在庄园里四处逛,走过草坪、乳胶树林、菜园、果园和培养各种蘑菇的温室,他在地上捡起一颗被黄叶子包裹住的果子,剥开叶子,在身上擦擦,又吹吹,放进嘴里,立起了大拇指。他又捡了几颗放我裤子口袋里,我拿出一颗学他那样擦擦、吹吹,味道真不错,淡淡的蜜甜,口感清脆、多汁。苏维领我去庄园的咖啡厅赊了一杯绿茶给我,很甜很冰,加了奶油,很好喝;在纪念品商店想“化缘”个礼物给我,但是被售货的姑娘打了出来;他又问我想不想做马杀鸡,我怕他又要去求人,连忙说不做、不做。
苏维是我的烟友。从国内带去的几包烟很快就抽完了,在山庄里又没地方可以买,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我问苏维有没有烟,他一脸吃惊,在旁边叫唤个不停。他说:“掰(走)”,我跟着他到了大师的办公室,他走偏门去看看没有人,回过头来打开书桌抽屉,扒开一堆文件,从缝里抠出一支皱巴巴的烟,他对我挑挑眉毛,把烟赶快藏起来。在泰国,抽烟是一件不太好的事,虽然不犯法但是在公共场合不被允许,当着其他人的面抽烟也会被留下不好的印象;苏维是大师表亲的儿子,在这院子里都是熟人,我又顶着个外教老师的头衔,还是要注意一下形象。他领我去竹林里的卫生间,我们躲在最里头把烟点燃,他抽了两口递给我,我吞了很大一口。因为好几天没抽,烟气进到肺里,感觉全身酥酥的,脑袋有点晕晕的,我喜欢这种感觉。走厕所出来,苏维要我洗手,他把手放到鼻子面前闻一闻,我明白他是怕手上的烟味被别人闻到,我们用洗手液洗了两道,再一闻,一股柠檬味。苏维时不时就能找来一两支烟,每次一有烟了,他就跑来叫我,他把食指和中指并拢,作出夹烟的姿势,放在嘴前吸一吸,我就跟着他走。有时候坐摆渡车,他在前面开,我倒着坐在最后一排,放一首好听的歌,沿着路旁人高的芭蕉,穿过浅草的竹林,在没人的停车场边上停下,烧上一根。有时候他骑个单车载我到正门牌坊长灯笼下躲着,掏出两支烟来一人一支。有时候吃过晚饭,天也黑了,我们往出山的路上散步,院子里的狗一路跟着我俩,快要走到大路的时候,停下来点上一支烟,望着被月光打薄的云;狗也停下来望望我们。
在寺庙的时候,苏维经常打视频电话过来,聊来聊去就那么几句我仅会的泰语,要么就是互相问候“ you stupid(你傻逼)”,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干我的事,他也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印CD。水灯节的时候,数学老师突然给我说学校要放假,一放就是两星期,突如其来的自由把我吓一跳。我立马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先去清莱看看苏维,再去清迈找同学玩几天。我从城里带了两包烟给苏维,他很高兴,我告诉他要借住一宿,他说好,我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清迈玩,他说没有钱。我说我有钱,问他去不去。他去找Get姐说了一通,Get好像不太高兴,说把这几箱CD印完,明天就可以走。我们轮流加班加点地印,等我睡了,他又爬起来接着印。苏维的床就是在沙发背后的地上铺的一块床垫,很硬,我睡着老爱醒。半夜第几次醒来之后发现他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能是印完了吧。第二天一早苏维去打包了河粉过来,我们去找Get姐道别,之后苏维突然说他不去了,找人开车,同路送我到了山下的车站,他抽了一支烟就回去了,我有点失望,至今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不去了。圣诞节的时候,苏维搭顺风车来寺庙找我。我正在上课,数学老师在楼下大声喊我,说有人找。我下楼去见到苏维,大热的天他戴着顶粉色的毛线帽子,我笑他“ Stupid(傻逼)”。刚见着面他就说他要走了,我连忙说等等,急匆匆跑去房间把包装好的礼物拿给他;他有点吃惊,想了想,把帽子摘下来递给我,就上车走了。
过完圣诞节,苏维说要和我一起去旅游,我说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又有假期了。中国新年的时候,又放假了。我准备往南下,去海边。从清莱到清迈的大巴接近100人民币,从清迈到曼谷好像是200多,从曼谷又飞去甲米又要400多,光是去的路费就接近700,还不加食宿和继续向南的船票,我担心苏维没有钱,但是我又负担不起,所以就没有邀他。往北回去,在芭提雅停留的时候,苏维给我视频,得知我在旅游却没有叫他,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没聊一会就挂断了。我后来看到他泼在脸书上的照片,才知道他一个人去曼谷了;照片上他穿一件白色T恤,上面印着尼泊尔博德纳佛塔上的佛眼,弯着一只脚靠在墙上,手里把着一辆自行车,头发吹来立起,看起来意气风发。从曼谷回来后不久,苏维生了一场重病,我看见他穿着病号服打着吊针,躺在病床上做怪相的照片,觉得很好笑,又很担心他,我猜是他房间里油墨味道引起的。我发信息告诉他不要长时间待在那间屋里,他说知道了;后来又去庄园的时候,我看见他把打印机和电脑搬到屋外来了。
最后一次见苏维,是我要回国的时候,专程到清莱找他道别。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短小的T恤,一条破烂的布裙,捧着一盒CD在游客中间走动,他低着头,一晃一晃,就像没了魂一样在世间游荡。我大声喊他,他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也没有表情,问我喝不喝绿茶,又问我吃不吃饭。我告诉他我要回中国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连忙说要和我一起去中国。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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