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七楼走下去,数着台阶。七步加七步,过两层楼,必保懵圈。这个计数的毛病,兴许受小时候看《九十九层台级》的暗示。一部悬疑力作,男主涉身犯险去滞停表针的那刻,心叫碘盐卤着,跟《看不见的客人》里,亡者妈妈与凶手对窗撕掉假面的直视,有着穿越时空的同体。我爸是个电影迷,无论在家,还是去外地出差,只要攒出空,有新鲜出炉的电影,他都会放开脚板,路远路近,不轻言放弃,去饱他的眼福。背有靠山好耕田,我也借了不少光。我会滔滔不绝,随口拈来。《天涯歌女》、《405谋杀案》、《神女峰的迷雾》、《红牡丹》、《苦果》、《戴手铐的旅客》、《牧马人》、《冰山上的来客》、《英雄虎胆》、《小花》、《从奴隶到将军》、《南征北战》、《佐罗》、《大篷车》。我是竹桶到豆子,刮肚索肠,必有匣中遗珠的亏憾。就觉着那时候的电影纯,干净,老实讲故事,能感动心扉。赵丹的雅皮,周璇的伶俐。住旅馆,踫到405牌号的房间就发怵。神女峰上的晨岚,关键在影布上看到了浩浩汤汤的长江。姜黎黎跨马挥鞭的娇姿,蒋大维溜亮清澈的中音。电影的名字在结尾的一刻打出来,让我倍感意外,眼目一新。“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这旋律,哼出的调调不带跑的。草原上抖鬣甩尾的骏马,一碗寡粥劈开嗦的爱情。阿依古丽的面纱,异域的美,秋水一泓射人寒。王晓棠的制帽马靴,于洋的大气凛然。唐国强可是水嫩的小生,刘晓庆和陈冲这对双生花,一时无两。阿兰.德龙风流倜傥,迷倒众生。吉普赛女郎的旋舞,手腕、脚踝、肚皮上的响铃,那辆花哩胡哨的彩车,载着我的梦四海为家。
那是四寸的小相片,黑白的,放在抽屉里,左上角有字记,图门随喜亲属婚宴的见证。寸头,前背搂后勺子。翻领半截袖,松紧腰灯笼裤,黄胶鞋。小鬼头,机灵地立在级台上,背后是灰色电影院的拱门。我在我爸的调动下,面对镜头,献出一个豁牙露齿的笑。那时,再过二十分钟,我走进像往锅里下饺子的人流,对号入座,随着一声长铃响过,在银河的光影里,巴黎圣母院秘藏的半兽人与我相遇。夸西莫多,把败类分子抛下,沙袋一样拍在石板上,快意恩仇,在一个五六岁孩童心里杨帆激昂。好人笑到最后,坏人血溅七步,正义战胜邪恶。
我爸胆大。大到坐火车逃票。我俩去吉林,上车下车宽松。难度在车上要避过检票。临上车,我爸没对我透露。瞄到戴大沿帽的身影时,要紧,我爸的下颏一抬,是信号,跟我说,走,去餐车。我脑瓜仁子嗡嗡着,腿直钻筋。尾随着,餐车落座。点了份红烧排骨,两碗米饭。穷家富路,得遇不赖。好吃到好吃,就是量少。这里,还真是避风港,查票的列车员没来。我爸问我,吃饱没?我抹抹嘴,答复我爸说,嗯,饱了。我爸笑笑,瞅了眼台几上米粒汤汁扫荡一空的碗盘,喉结滚了上下,没再言语。我俩没急着回位,磨蹭着呆了半个小时。车过了江密峰,吉林市已在望。我爸说,走吧,回座。这条线,我爸熟,上我姑家,不是一回两回了。火车哐当哐当驶上松花江上的铁桥,水像一条不见首尾的苍龙,我那窝在心口的气才真正纾解而出。就在抵达吉林的当晚,我爸非得拽我去看电影。我算是明白了我爸省钱的用意。江城的夜晚,街道行人寥寥,还好有路灯照亮。那电影叫《蓝盾保险箱》,是人民还是东北影院看的,我恍惚了。过后,我只是向我爸提过逃票时的紧张,还有我爸说电影里面陈述表演的沉稳老道。散场,夜更深人更静。走进姑姑家的楼道,昏黄的灯泡扑闪着。月黑风高夜,抓特务的场景在脑海里转悠,我的皮肉发紧。进屋,关门,爬上床,第二天醒来,尿床了。我这胆儿,地图画得挺豁大。
在家,无疑是南山根儿的局电影院。散场,灯光大亮。大家此起彼伏从座位上立起,像拨楞而起的弹簧,坐板随之弹起的咔嚓声特别响耳。跟大流,往外涌。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面那人是位高挑壮实男子,猛回身,说我掏他口袋。声色俱厉,执着的吓人。这那跟那,人推人的促迫,狭仄的夹隙,手脚相踫难免。在影院门阶下,我爸跟他争执,我又吱吱唔唔,百口莫辩,徒惹了一肚子闲气,那场电影看得啥,我都忘了。
忘了,有一天,我带着儿子,在大天地影厅看了《摔跤吧,爸爸》。多少年了,又品尝到看电影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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