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梦遥
家
很遥远
但我每天晚上
都看见
母亲
做好了饭
依在门口
盼
当语文老师将这首小诗连同她的作文在班级里极富感染力地朗诵时,教室里安静极了。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头低得很低很低,只是偶尔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撇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同学们都在认真的聆听,只有她在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衣角,脑中一片混乱。
似乎过了很久,老师才读完了文章,他在几十个学生中精准地看到了坐在最后边的她。
老师说,“这是咱班同学方羽的作文,大家要多向她学习,”他顿了顿,又说:“大家掌声鼓励!”
哗啦啦的掌声响成一片,同学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顿时,她感觉如坐针毡,但她还是在他们的注视下缓慢地站起来,然后涨红着脸鞠躬致谢。
和同学们相处快一年的时间,这是她头一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过往,她就像个影子一样,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背着母亲亲手缝制的书包,书包中装上母亲做的烙饼,每天早上匆匆来到学校,晚上又匆匆赶回家。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极少走动,更不与人来往,同学们也似乎看不到她的存在。她就是在这种可有可无的存在感中寻得内心唯一的宁静,然后闷头学习。
接下来的课她再也听不进去了,老师说了什么她全然不知道。她仍然低着头,脸色发烫。
今晚的夜色一如既往,好像有无数盆墨汁从天而降,遮住了日月星辰,染黑了山川大地。
天还是那么黑,蜿蜒的山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方羽打着手电筒,在昏黄的灯光中脚步匆匆。一旁的山崖下,有无数的青蛙在山泉边儿“呱呱”地叫着,蛙声一片。
尽管这条路已经独自走了好几年,但她的心里仍然十分害怕,就好像过往走过的路,吃过的饭没有让她的胆子大上一分。
她总觉得眼前的漆黑像一只怪兽正张着深渊大嘴,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心里害怕极了,眼泪已经到眼角却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母亲说,她如果害怕了,就唱歌给这山川河流、飞鸟走兽听,他们听到了她的歌儿,就会保护她。
可是她不会唱歌,在学校的音乐课上,她从来不敢张口,她记住了所有的歌词,可是却唱不出一句。
所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在回家的路上都是背着课文。她背《论语》,背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仿佛浩然气加身,胆子也大了许多;她背《故乡》,背到“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正如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好像希望就在眼前;可唯独她背《背影》时,却是泪流满面,她从没见过父亲,哪怕是他的背影。
遥遥的,她就看到了远处村口的家,看到了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就好像一把火在晚风中闪烁,温暖而又明亮。
她知道,母亲就在那里等她,所以她就不再怕了。
进了村子,母亲果然还是老样子,半个身子斜依着门框。看到她回来了,母亲的两个眼睛眯在一起,赶紧迎上来,摸着她的头说:“饿了吧?饭我已经做好了。”
饭间,她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母亲:“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神色微动,却又归于平静,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说:“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回来了。”
霎时间,她的眼眶就湿润了,泪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浩浩荡荡,她委屈又生气地站起来质问母亲,“再等等!再等等!我都等了十几年了,我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就我没有!我现在就要去找他!”
说着,她扔下手里的碗筷,跑了出去。
母亲追了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漆黑的山道上。
她跑得很快,母亲由于做了一天的农活疲乏不堪,竟是追不上她的步伐。
“小羽,小羽……”母亲呼喊着她,“你快停下,小心危险。”
可是她不听,抹着眼泪飞奔。突然,身后传来了母亲的惊呼声,她回头,却已经看不到母亲了。
她赶紧跑回去看,原来母亲由于追她心切,一不小心从山道的一侧掉了下去,所幸并不高,下边又是柔软的田地,母亲只是崴了脚。
她赶紧顺着田埂爬了下去,扶起母亲哇哇大哭,万一母亲真有个意外,她就真成孤儿了。
她一边扶着母亲步履蹒跚的回家,一边哭着向母亲道歉。
母亲还是那么坚强,即使腿脚疼痛难忍,却还是咬着牙笑着安慰她,她听着母亲柔声细语的安慰,却是哭的更厉害了。
在母亲的安慰声中,她停止了哭泣,两个人回了家。
她按照母亲的吩咐,向邻居家借了酒精清洗脚上的擦伤,又去了村那头的乡村诊所买了治跌打损伤的药。
帮助母亲处理好伤后,在她的再三追问下,母亲终于给她说起了关于父亲的事,过往十几年,无论她怎么问,母亲都闭口不言。
她看着母亲望着窗外,两个眼睛略微失神,露出了一种缅怀的神色。
母亲悠悠地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你的爷爷奶奶为了绵延香火,就给我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他就是你的父亲,这也就是你为什么跟我一个姓的原因。”
“婚后的第二年,我生下了你,过了没多久,你的爷爷病重去世,家里借债安葬了你的爷爷。为此,你父亲外出打工,既为了还债,也为了你将来不跟着我们受苦,所以他就跟着村里的人走了。”
母亲顿了顿,似乎在调整思绪,她急切得追问,“后来呢?”
“后来,你父亲挣了钱,就往家里寄,时间久了还托别人写封信回来报平安。可是日子不长,你父亲工地上出了事故,一整栋楼都塌了,很多人都被埋在了下边,没有一个生还者。我听说后,去了工地找他,结果工地的老板为了消除影响,很快就把所有遇难的人都埋葬了,只是给家属赔了一点钱了事。”
母亲叹了口气,“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虽然我们这些家属都不满意,可又怎么忍心再打扰他们,更何况我们这些农民怎么可能斗得过有钱有势的老板呢?”
“再后来,你的奶奶听闻噩耗,不久也就去世了。我为了怕你伤心,就骗你你父亲一直在外边打工。我又怕改嫁后,你受气遭罪,所以这么些年我就独自拉扯你长大。”
母亲地神情渐渐平静,接着再度变得坚毅。她说,“小羽,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方羽的心神翻涌奔腾,过往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在外边打工,谁成想她心心念念的父亲竟然早都不在了。原本听闻这个消息,她心中悲痛、伤心、难过,可是当她看到昏暗的灯光下,母亲顶着一头白了大半的头发,心里竟然很快就平静下来。母亲一个人为了她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她心疼母亲,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她。
她抱着母亲,拍拍她的后背,说:“妈妈,不要怕,以后我再也不让你伤心难过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等我挣到钱了就好好孝顺你。”
她原本坚毅的母亲,听到她这一番话却是终于哭了出来,哭声悲恸,好像要把这十几年的辛酸苦辣都一次性哭个痛快。
母亲一哭,方羽也就忍不住想掉眼泪,可是她很快就忍住了,她也要像母亲一样坚强起来。她轻柔地抹干母亲的眼泪,娘两儿抱在一起直到天明。
从此,方羽一夜长大。
她在学校拼命学习,成绩很快就名列前茅,很多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她都站在讲台上发言,阐述自己学习进步的方法,而母亲就坐在下边笑。
也许是为了母亲,也许是心中对母亲的爱让她放下了过往的包袱,她不再自卑、内向,她开始走出心中的桎梏,更因为优异的成绩和善良的品格得到了同学们的友谊和尊重。
她顺利的考上大学,临走那天,整个村儿和善的村名都来送她。他们给她钱当做路费,虽然不多,可她感动地流泪,她鞠躬感谢过他们的好意,抱了抱母亲就走了。
大学四年,她没有回过家,节假日都在勤工俭学,为的就是减轻母亲的负担。可她学习还是那么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学霸,也正因为这个,有个同样优秀的男生一直在追她。
大学毕业后,她答应了他的求婚,还一起找到了工作。两个人一起奋斗,很快就在城市扎稳脚跟,之后她把母亲接过来同他们一起住。
结婚的那天,有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打乱了她原本幸福美满的婚礼。
那是一个身形消瘦,满头白发、面容十分苍老的男子,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极了田间的沟壑。
可是母亲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变了脸色,方羽看着她不安、愤怒的神色,心中莫名有了一种难言的、十分荒谬的想法。
那个男人颤巍巍地站在她面前,先是对她的母亲说,“秀莲,你还认得我嘛?我是大军啊!”
“大军!”
这个她已经忘记了好多年的名字,如此陌生又熟悉,这是她父亲的名字!
那男人看着她说:“孩子,小羽,是我啊,我是爸爸啊!”
男人的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了她的脑海,她浑身战栗地问母亲是不是真的。
母亲摇着头站起来,她激动的把男人往出推,嘴里大吼着“你给我滚出去,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大军早就死了!”
男人一个踉跄,就摔倒在了地上。
方羽看到母亲又去拖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她感觉这个世界竟然如此荒谬而又虚假,早都死去了的父亲,二十几年都未曾见过一面的父亲,却在她结婚的日子里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知道那个男人说的话是真的,要不然母亲不至于如此失态。
她浑身瘫软,让丈夫先暂时遣散了宾客,她抱住母亲,带她去了酒店的房间,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在一阵呼天喊地的“造孽啊”之后,向她叙述了事情完整的真相。
原来,当年父亲并没有死,他一直对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不满,加之当时的爷爷奶奶又瞧不起他,所以他外出打工后,很快就跟工地上另一个女人好了,还生下了孩子。
她的母亲听闻这个消息后,亲自外出了一趟去找他,结果被他赶了出来,说是根本就不认识她。她的母亲在工地外冒着大雨哭了一天,也没能让男人回心转意,最后才绝望地回了家。
往后,每当她问起父亲的时候,母亲都谎称他在外边打工,更在当年的那个夜晚再度撒了谎,告诉她父亲早已不幸去世,为的就是不让她伤心。
方羽听完,就跟母亲抱在一起大哭,她为母亲感到不值,感到伤心、难过,更是感到愤怒。
她流着泪,让丈夫把那个抛弃弃女的男人赶了出去,在她的心里,父亲早都死了。
母亲听着她坚决狠戾的话,欲言又止。
她抹干了泪,重新画好了妆,婚礼继续。
之后,那个男人找了她很多次,她一次都没有见过,可是她的母亲却是背地里见了那个男子,那个不配做他父亲的父亲。
后来没多久,那个男人就病倒在医院了,母亲去了医院照料他,更是在后来劝她去见他一面,为此她还跟母亲吵了一架。
原来,男人早已身患癌症自知时日无多,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了的时候终于想起他曾经抛弃了的妻女,所以才费尽了功夫找到了她们,为的就是在临死之前见见她们,能够得到她们母女的原谅。
男人临死的时候,母亲跪在了方羽的面前,她乞求她去见她最后一面。
她哭着将母亲扶起来,答应了她的要求。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有见到男人的最后一面。
她们赶到医院时,男人已经走了。
她伤心却也不伤心,她伤心是因为母亲伤心,她不伤心是为了自己。
一个从没承担过对妻女的责任的男人,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父亲。
夕阳斜下,她扶着母亲回了家。
特此申明:
故事开头的小诗本非本人所作,而是来源于年少时(小学还是初中记不清了)看过的一本作文书,许是这首诗在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感动,它营造的画面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但遗憾的是,原作者我早已忘记,如今也无法查证,但还是要感谢他,感谢这首诗当初给予我的温暖和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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