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庄,名夭,没有小字。
我生来不讨喜,夭是夭折的夭,早早夭折的意思。
父亲从不掩饰对我的厌恶,包括我那低贱的娘亲。她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趁父亲醉酒,爬上父亲的床,才生下了我。
事发那日,大娘子揪着她的头发,脱光她的布衣,把她摔在大雪纷飞的屋外,皮鞭沾盐水往死里打。
打到皮肉外翻,血肉模糊,毁了她引以为傲的姣好面貌,留她一口气,将她扔在寸草不生的破落后院,任她自生自灭。
她早料想到这种后果,吊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这口气多半是她不甘心。
在后院没吃没喝,她挖树根喝井水,身上的伤口发臭发烂,她忍着痛将那些腐肉挖掉。
她得罪大娘子,府上的人见她,都要踩一脚。
背地里嘲笑她野鸡当不了凤凰。
直到怀上我,父亲将她接回前院安置。
父亲断然不是对她有情,而是念及腹中的我。
她回到前院那日,她同乡小小被大娘子发卖。
小小不忍心看我娘亲死在后院,便将我娘怀孕的消息告诉父亲,害了自己。
父亲应是期待我的到来,从络绎不断的山珍补品,和他寸步不离的照顾就能看出来。
纵使我娘亲脸上触目惊心,他也耐着心思哄着。
我出生那日,又是寒冬,万里飘雪,冷风横扫,临安城最冷的一年。
父亲寸步不离候在屋外,手中汤婆子换了又换,呼啸的寒风吹不开他拧紧的眉余。
终于迎来我的第一声啼哭。
他小跑进屋,稳婆抱着我迎来,笑着贺喜:“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喜得千金。”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来,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独留我娘在房中痛苦呜咽,哀嚎。她输了,输给父亲的薄情寡义。
寒风猛地将房门吹开,带走我娘一年前的美梦与不甘。
她死在那个孤寂的寒冬,连个伤心的人都没有。
那一夜,我成了庄夭,生辰是娘亲的死忌。
那夜之后,我跟了大娘子,成了府上最不起眼的存在,人人可欺的庶女,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大娘子厌极我娘亲,看到我与娘亲八分像的面容,待我从未有过好脸色。
大娘子膝下无子,多年只得一女,唤玉,小字婠婠。
玉,珍宝美玉。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婠婠是爹娘的掌上明珠。
她不爱女儿家的琴棋书艺女红,父亲由着她学了骑术射箭。
她瞧上李家二公子,父亲替她求来一纸婚书。
她喜欢把我带在身边,我成了她的陪读跟班。
她活在宠爱与偏袒下,过地恣意洒脱。
我跟着她,占了她的光,见了无数珍宝,吃了各色珍馐。
她待我真的极好,三天九顿,没有一顿是饿着。
知道我喜欢糯米丸子,由着我吃三碗,直到肚皮打滚,不让我吃第四碗,怕我撑着。
府上嬷嬷见不得她待我好,没少在她面前说我娘亲以前的下作。
她气极时,腰上的皮鞭脱手甩在嬷嬷的脸上,连同那些个嚼舌根的下人一并处罚。
她说:“我娘亲的过错不能归咎在我身上,我是无辜的。”
她是这样极好的人,我却从不喊她啊姐,只唤她的小名。
她由着我。
我在她这里体会到宠爱与偏袒。
十六岁,婠婠要嫁人了。
我哭地梨花带雨,我舍不得她。
十六年,我第一次哭地这样伤心。
就算每年忌日,去祭拜我那短命的娘亲,看到坟包露出的白骨,我也没有那么伤心。
婠婠抱着我,哭地同样伤心,泪洒衣襟,哭花了脸,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引我发笑。
我笑她是个小花猫。
她舍不得我,怕我在府上过的不好,怕我吃不上糯米丸子,把我偷偷带上花轿。
大娘子知道,要气疯的程度。
我脑袋缺根筋,跟她上了花轿。
第一次见李淮,在婠婠的洞房花烛夜。
那日,婠婠坐了半日花轿,行了一日大礼,回屋时饿极,你一口我一块,与我将案上点心消灭殆尽。
我心里惦记糯米丸子。
李淮踏月而来,红衣玉带,长身玉树,剑眉星目,豆大灯火,难掩少年风流。
他站在门边错愕,瞧着洞房内多余的我,大抵认为自己走错门。
他该庆幸自己早来,在晚些,交杯酒都叫我们喝了。
婠婠第一次成亲摆了这么个乌龙。
我跟她说,下次要注意。
她看傻子一般看我,“还有下次。”
婠婠不爱约束,嫁入李家,还是我行我素,爬树,弹弓,射骑。
李淮由着婠婠胡闹,也由着我跟在婠婠身边。
婠婠不叫李淮,叫子叙,他的小字。
我不喊子叙,喊他殿下。
李淮这样沉闷的人,大抵也喜欢明媚的婠婠。
他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给婠婠带上一两件新奇玩意,高兴时还会给我带上我没吃过的糕点。
他了解我在婠婠心中的位置,试着讨好我哄婠婠开心。
婠婠嫁入李家半年,我还是最爱糯米丸子。
婠婠嫁入李家半年,李淮纳了侧妃。
中书令长女林姝,标准江南美人,说话细软绵长,跟她的小名一样。
我害怕婠婠难过,怕林姝不好相与。
她拉着我去吃席,往我碗里夹菜边安慰我:“她不好相与,我揍到她好相与。”
有一口吃的,我把林姝好不好相与一事抛之脑后。
第一次见绵绵,她作为新妇,俯身向婠婠敬茶,绵绵是林姝的小字。
李淮担心婠婠不喜欢绵绵,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与婠婠都喜欢绵绵,她是个慢半拍的木头美人。
婠婠喜欢喊她木头,她也不气,还觉着好听。
看到婠婠徒手爬树,弹弓打鸟时,目瞪口呆。
她羡慕婠婠的恣意,也想看看城外的锦绣河山。
婠婠嫁入李府一年,我们搬出李府,搬进宫里。
李淮从殿下成了陛下,是谋反。
父亲死在那场宫变中,以血肉之躯抵抗千军围堵,为李淮抵下身前致命一击,死在婠婠皇后的尊称下,死在李淮赐他的无限殊荣里,死在婠婠每日每夜的哀嚎中。
婠婠得道,我鸡犬升天混了个掌事女官。
我想去御膳房谋一官半职,婠婠舍不得我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婠婠不爱笑了。
婠婠不喊子叙,喊陛下。
木头美人册封丽妃,住地远。
李淮的便宜娘-太后,说后宫人太少,将自个侄女乔成碧塞进来,混了个贵妃。
婠婠病了,太后以她体弱为由,将她后宫大权给了乔成碧。
半路贵妃,嫉妒李淮与婠婠伉俪情深,日日过来请安。
婠婠每每拖着病重的身子起来见她,我气的咬牙切齿,后槽牙快咬碎,也没办法阻止乔成碧的针对。
小打小闹是曾经,婠婠不是以前喊打喊杀的婠婠,我顶着天大的胆子,以婠婠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她的请安。
乔成碧甩手赏我一巴,怒骂我是狗奴才,拿腔作势,倚着皇后的名号教主子做事。
她深知我的身份过往,辱骂我娘亲下作,说我会用同样的手段,爬上李淮的床。
她借着羞辱我来羞辱婠婠,声音极大,惊醒睡梦中的婠婠才肯作罢。
乔成碧的折磨,让婠婠丰盈的身姿日渐消瘦,成了她平日瞧不上的病弱美人,风一吹就倒。
我天大的胆子换来太后三十杖。
以下犯上的罪名,奔着我小命,往死里打!
婠婠有李淮和皇后的名号护着,她们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我到底保住一条小命,婠婠冲上来替我挨了三杖,木头美人收买了杖责的阉人。
事后我趴在床上,涕泗横流,大骂自己愚蠢,竟让婠婠替自己挨棍子。
这时,木头美人隐藏的宫斗属性觉醒,她提醒婠婠,“你为俎上肉,小夭也是任由宰割的鱼肉。”
那日之后,婠婠变了,不再我行我素,率性耿直。
她的喜怒隐藏在笑意盈盈的眉眼下,只有面对我和木头美人时,才会骂咧咧说:“换做是以前的我,早打的她们哭爹喊娘。”
听了她的埋怨,我才觉得她是有血肉的婠婠。
只是现在不是从前,吃十碗糯米丸子也没有以前吃一碗有滋味。
婠婠不再是站在树上与我们侃大山的小姑娘。
朝堂上风流暗涌,李淮杀父上位,争议不断,谣言不止,他忙着堵住那帮文人的嘴,忙着扩张势力,提前科举,广纳贤才。
他忙地焦头烂额,没时间给婠婠带新奇小玩意,也没时间给我带好吃的糕点。
后宫美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用宫斗大神木头美人的话说:“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婠婠左右逢源,应付太后,应付贵妃,没时间自怨自哀,累极时,最爱的一品豆腐都吃不下的地步。
唤太医来瞧,太医摸着喜脉,连连道喜。
婠婠摸着腹中的小生命眉开眼笑,我高兴,原地转圈。
我给那小家伙起名糯米丸子,糯糯的,粉粉的,一定很好玩。
木头美人说我总惦着那一口吃的。
糯糯出生那年,阳春三月,桃花盛开,跟糯糯这个小公主一样粉嫩。
糯糯的到来,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李淮选了我的糯米丸子,取名李安,小字糯糯。
糯糯的满月席上,我端着糯米丸子躲在回廊里偷闲,看见廊檐下醉倒的青衣男子。
入宫一年,我也懂人言可畏,转身欲走,定不能给婠婠招惹麻烦。
那人瞧见我,出声喊道:“姑姑可否为在下寻一碗醒酒汤?”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陆离,定远将军独子,气宇轩昂,面如冠玉,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那时醉地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直,瞧见我像看到了救星,顾不上礼数。
我不管与婠婠无关的闲事,还是鬼迷心窍给他寻了一碗醒酒汤。
许是他好看的缘故。
他喝过醒酒汤,向我作揖,为自己方才的失礼道歉。
“在下陆离,御前带刀侍卫,感谢姑姑一汤之恩,初见言失,望姑姑莫要怪罪。”
我学着他:“小女庄夭,锦绣宫掌事姑姑,大人无需多礼。”
听着我名字,他像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眼里亮晶晶,“原是小夭姑姑。”
他又作一揖。
我瞧着他礼数多,脑抽问了句,“酒席上那一道菜最好吃?”
我这榆木脑袋,平时话本没少瞧,真要撞见,只记得那一口吃。
他怔了怔,醉意的眉眼染上笑意:“糯米丸子最好吃。”
他离开宴席太久,最后与我匆匆告别。
春秋五载,粉嫩嫩的糯糯长大了,圆圆的小团子,追着我喊姑姑,我稀罕,抱着亲不停,巴不得给她最好的。
李淮看着糯糯也欢喜,总抱着她,生怕这个小团子从手中溜走。
婠婠笑他是女儿奴。
乔成碧这些年恩宠不断,婠婠有的,李淮都会赏她一份,给足太后颜面。
这些年,太后宫中党羽递增,李淮要看她脸色,忌她三分。
可乔成碧还是觉得不顺心,看婠婠不顺心,看糯糯也不顺眼。
我将糯糯看地紧,从不让她接近乔成碧。
我提心吊胆,糯糯还是出事了。
家宴上,她吃我送的糯米丸子中毒身亡。
他们强行将我与糯糯冰冷的身体分离,我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力气,谁也拉不开。
婠婠当场晕厥。
太后命身边嬷嬷杖打我的后背,试图让我松手。
哪是杖打,就是取命来的。
我绝不松手,她打一杖,手上力度收紧一分。
泪水模糊,影影绰绰,看不清谁向我跑来。
“小夭,还想见到婠婠就松手。”
木头美人的声音,只有她能让我放开糯糯。
婠婠没有了糯糯,不能再失去我。
我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出去已经是一个月后。
我以毒害公主的罪名入狱,狱卒忌讳婠婠皇后身份,不敢对我用刑。
一个月后,婠婠来接我。
一月未见,她落得憔悴,拉过我瞧了又瞧,确定我完好无损,没有受刑罚,才松开一口气。
糯糯一事平息,木头美人替我扛下所有罪名,有爹爹中书令撑腰,只是落了善妒的名号,被打入冷宫。
宫斗大神,我与婠婠的军师,因为嫉妒,在我最爱的糯米丸子里下毒。
我再也不爱吃糯米丸子。
我抱着婠婠失声痛哭。
失去糯糯一年,我们迎来了子初,李,唤念安,是位小公子。
子初的到来抚平婠婠失去糯糯的哀痛。
她哀愁的面容终于迎来笑意。
只是我不再像抱着糯糯一样抱着子初。
我害怕。
子初聪慧,知道糯糯,抱着我安慰,说日后替我寻临安最好的夫家。
我说找不到,没人要我。
他让我在宫中养老,与他母后作伴,一定会给我与他母后同等尊贵的身份。
他说谁欺负我和婠婠,他定取其首级。
那时的子初才五岁,惯会安慰人,认我做干娘。
乔成碧入宫五年,膝下无子。
子初是太子,李淮对他寄予厚望,教他帝王之术,君臣之道。
繁重的课程,五岁的子初承受巨大压力。
他病倒了,矛头指向我,宫女阿言打扫房间时,在我的床板下发现写着太子生辰八字的小人。
宫中明令禁止的厌胜之术。
我终于明白。
我尝过的糯米丸子为何还有剧毒,原来锦绣宫出了内鬼。
我杀了阿言,在众人的审判与目视下,头上步摇狠狠扎进阿言的脖颈。
喷溅的鲜血伴随一声声惨叫,我面无表情抹去脸上温热的液体,只觉得快意。
阿言看着太后,到死都不敢相信这是她的结局,还以为事情了结,会扶摇直上,光宗耀祖。
我平日低眉顺眼,乔成碧目睹我疯狂,吓的大叫,吓到大病一场。
我想抱抱婠婠,那几个阉人拉着我,我够不着。
一步之距,无法丈量的远。
他们怕我冲上去继续行凶。
婠婠脸色煞白,一遍遍唤我。
她许久没有对我笑,我只想让她笑。
我想找回最初的婠婠,恣意洒脱的婠婠。
没有宫斗大神绵绵护着,我们这两个宫斗菜鸟让这帮歹人的奸计得逞。
我本该死,婠婠拼死护我,向太后低头,放弃后宫职权,保证我永不踏出冷宫半步才得以保住性命。
生不如死相比一刀毙命,总要多些乐趣。
婠婠成挂名皇后。
我步入娘亲的后路,却不同她,没有做错事。
我快十年没有去祭拜她,她长满荒草的坟头是不是已经盖不住她那副白骨。
她入葬时就是浅浅挖了坑,连张草席都没有。
我大概是出不去了。
我死在冷宫,别说草席,怕是坟头都没有。
婠婠自身难保,还给我送了锅。
雪中送炭的人没有,但是他来了。
陆离如天人一般出现在冷宫的狗洞外,从身上拿出抗寒的冬衣,饱腹的糕点,还有糯米丸子。
他像临安街头变戏法的。
我一一接过,不想伤他心意,直到他离开,我拿走所有,只留下那碗糯米丸子。
我不爱吃糯米丸子。
陆离每日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跟我说婠婠与子初,也会跟我说李淮。
“小夭,我搬了府邸,种了桃花,开地极好,来年请你去看可好?”
有时,我觉的他这个御前侍卫真闲。
绵绵从冷宫的墙角爬进来,看着陆离走远后,啧啧几声:“你们不对劲?”
我不答,只问她三郎是何人。
她转身回了一句,“不认识。”
夜夜梦回挂在嘴边的三郎,她不认识,她定是给李淮带了绿帽子。
可不管我怎么追问,她都死鸭子嘴硬,“管好你自己。”
我心里嘀咕,“我又没给李淮戴绿帽子,我怕什么。”
我以为我会老死在冷宫。
直到东窗事发,乔成碧被废,太后被禁足。
宫中明令禁止的厌胜之术,写着婠婠生辰八字的小人出现在乔成碧寝宫,被李淮撞个正着。
入宫五年,她还是太后的牵线木偶,无人倚杖,生不出一儿半女。
她早已魔怔。
从糯糯追着我“姑姑,姑姑”地喊,到子初那一声声母后。
她便开始疯狂折磨六宫,那时,谁听到贵妃二字,都是抖如筛糠,吓破胆的程度。
她承认一切,糯糯的死,我房中出现的小人,太后是幕后黑手。
李淮以谋害皇后,谋害太子,危害社稷为由,处置太后一众乱党。
她从天上月沦为地下泥,我搬回锦绣宫。
搬出冷宫那日,风雪袭人,乌檐覆雪,我拢了拢披风,捂紧耳朵上的卧兔儿,还是觉着冷。
我不喜欢下雪,我出生在雪夜,父亲遗弃,娘亲惨死。
我心里发慌,在锦绣宫门外,被殿内砸碎的玉器,李淮的震怒吓住,“治不好,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我喘气如牛,将殿门猛地推开,顾不上落了一身残雪,眼里只有病榻上垂垂病已的美人,明媚不复,只消轻轻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她似是察觉我的到来,睁眼看我,“你来啦?”
她不看身边薄情的丈夫,只看到我。
我踩过遍地碎玉,走过匍匐一地的宫人,来到她跟前,在声声求饶中,忍住呜咽,笑着说,“我来啦。”
“怎么来这么晚,糯米丸子都热了好几回。”
我早就不爱吃糯米丸子。
她不知道,我来不及告诉她。
她死了,死在那个冬夜,死在李淮的呜咽声中,死在我捡起碎玉割腕的那个黑夜。
一别三年,我等不到她对我笑,我走的太慢,只有一句,“糯米丸子都热了好几回。”
那夜之后,再也没有人担心我吃不上糯米丸子。
婠婠死后,她的名字成六宫禁忌,锦绣宫也成了李淮不敢踏足的地方。
他冷落子初,试图抹去有关婠婠的一切,将婠婠二字掩埋在岁月河流,日月更替之中。
我和绵绵去地牢看乔成碧。
她如枯萎的牡丹,被踩在烂泥里,风采不在。
看到我们,她只是冷笑,没有解释自己的恶毒。
我问她为什么对糯糯下手。
她笑我愚蠢,“他与我说,我生下皇子,定是与他最像,最出色的皇子,我当真觉得能将庄玉比下去,与他并肩,他也时常与我说,糯糯爱吃糯米丸子。”
接近真相,我摇摇晃晃,再也站不住。
绵绵扶住我快跌落的身子。
我愚笨,理不清乔成碧的话里话外,只明白糯糯的死,婠婠这些年的折磨与李淮脱不开关系。
婠婠日日与李淮同眠,只怕早洞悉真相。
他做那么多亏心事,岂会没有梦魇的时候。
婠婠死后,绵绵荣升贵妃,李淮赏她好些绸缎珍宝。
我任尚宫,六宫那些个奴才见了都要行礼,唤一声“姑姑”,忌我三分的名头。
我高兴不起来,只觉着李淮将自己的愧疚掩盖在这些殊荣下,欲盖弥彰。
李淮娶了新皇后,丞相嫡女-柳清鱼。
柳清鱼不同乔成碧,她行事磊落,为人公正,有章法手腕,后宫在她的治理下,井井有条。
子初跟了绵绵,他不喊母后,喊“贵妃娘娘。”
喊我“干娘。”
他只有我这个“娘”了。
乔成碧的死讯从狱中传来,李淮换了随身香包。
我忙着照顾子初,忙着追问绵绵三郎是何人,无心理会在此之外的事。
我记得陆离的一饭之恩,去御前寻他,给他拿了好些吃的。
他欲言又止,只说一句,“府上桃花开了。”
我不语,只点点头。
他高兴,将糕点吃个精光。
我向李淮告假,他允了。
绵绵得知我会情郎,借我好几身衣裳。
子初得知我有人瞧上,教我主动,教我念诗:“晓看天色暮看云…”
他生怕那人反悔,生怕我孤独终老没人要。
出宫前日,尚书千金指婚陆离的消息传遍宫中大小角落。
一夜之间,我成了宫中笑柄。
可我不气。
我与陆离本就只有一点苗头。
如今苗头灭了,只叹缘浅。
可绵绵告诉我,陆离为我拒了婚书,触怒龙颜,下了狱。
我震惊,不解,更不值得他这样做。
我为他去求李淮。
李淮生气了。
他发狂,“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封我美人,翻我牌子。
我娘大概要到梦里寻我,我不能给她扫坟了。
乔成碧说我会爬上李淮的床,美人封号碾碎我最后一点尊严。
我躲起来,躲在锦绣宫,子初不见,绵绵也不见。
绵绵从锦绣宫的墙角爬进来。
堂堂贵妃多了爬墙角的爱好。
绵绵不是来劝我,她与我说了三郎。
竹马情谊,两心相许。
绵绵跟了李淮多年,膝下无儿无女,她不爱李淮,这些年清醒又糊涂。
她当真是糊涂!
她随她的三郎去了,胸口一柄匕首,手中握着家书,宫人赶到时,血已干。
木头美人与三郎的故事,只有我一人知晓。
我没时间哀怨,忙着为绵绵守灵,忙着安葬陪葬的宫人,忙着和陆离说木头美人三郎的故事。
陆离红着双眼看我,“小夭,差一步,只差一步。”
我忙着教导子初,大家忙着吃陆离的喜宴。
春秋十载,岁月更替,子初长大了。
他眉眼像李淮,瞧不出半点像婠婠。
我倔强地说他眼睛像,试图留住婠婠在这世间唯一的踪迹。
子初兑现儿时承诺。
谁欺负我与婠婠,定取他首级。
童言无忌成现实,子初取了他爹的脑袋。
如今六宫见我,不唤我娘娘。
子初登基那日,他们三叩首,高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子初兑现承诺。
我却病了,子初害怕,日日守着我。
我像当年的婠婠。
子初红着眼说,“我为什么留不住你?”
翊坤宫的桃花开了,千朵万朵,风吹花落。
我想去看桃花,子初陪我坐着。
桃花树下,我想起那年冷宫墙角外的故人。
想起故人那句,“桃花开了。”
可故人已不在。
故人战死沙场,带回无限殊荣。
我想起子初当年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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