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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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作者 | 乐兮

那是1984年的夏天了。

1984年，春锦十岁了。

江南，柳屏镇。

潮湿的小巷，偏执的女人，在黑夜的屋檐上惊动瓦片的野猫，这个小镇发生的故事像块已经发霉的牛皮糖，飘飘渺渺，阴阴沉沉。白天的时候，巷口偶尔有只老猫，它总是呆滞地望着远方，或许连它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望些什么，又或者在等待些什么。巷子里的女人们也是这般沉默温婉，不知命运将去往何方，偶尔反抗，偶尔无疾而终。

春锦也未能例外。

但十岁的春锦还未认识到这一点。

1.

春锦记得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日傍晚，当黄昏悄然而至，春锦又一次缠着她的爸爸问，“爸爸，爸爸，妈妈好久回来呀？”

何小军拿着碗的手猛地向下一摔。

“春锦，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你妈妈已经掉进柳屏河里头了，早就淹死了，她已经死了五年了，回不来了。你听清楚了吗？你还要找她吗？要找跳进河里头去找啊，划船去捞啊！”

何小军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

柳屏河是村子里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河，它那么宽，那么广，春锦总是一眼总是忘不到尽头。

春锦愣愣地站在原地，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不肯再说一句话，可她那白底蓝花的裙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刺眼的光芒，那深深刺痛了何小军的眼睛。

他突然有些后悔，可当何小军想要用手抓住春锦时，春锦早已跑出了家门。

她是真的，想她的妈妈了。

命运就是一条船，有些人注定漂泊，永不靠岸。

春锦跑开后，何小军坐在树下，想起了许多的事情。他想起小镇上的人这么多年对他的冷嘲热讽，他想起在梦里反反复复出现过的柳屏河，也想起她的脸。

他也疼。

“李丽云，你他妈怎么不跳到柳屏河里去死啊？”

那是春锦她妈离开时，何小军对着她的背影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年了。

何小军知道，五年前的那场饥荒里，春锦的妈妈是为了拿到粮食，才去求的镇长。可那畜牲见她生的标致，便强迫她脱了衣服。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被困在当年那个下午的人，从来不只有春锦一个。

2.

春锦也记得五年前的那场饥荒，她记得她生了一场大病，她记得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像是从很高的悬崖猛地坠落到无边的深渊。在极度的虚弱中，春锦听见了爸爸的叹息：“算了算了，救不活了，浪费粮食，再这样下去，她会把我们也拖死的。”春锦记得他们一直争吵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着说，不要，不要这样。她说她会想办法，她说她去找粮食……

好多年以后春锦常常想起爸爸在黑暗中闪着白光的嘴唇，像两条蛆一样不停地蠕动着：“你妈妈死了，掉进柳屏河里头淹死的，我亲眼看见的。”春锦记得爸爸说这句话时，脸上呈现着类似青瓦的颜色，眉头紧锁着。

夏夜的月光洒在柳屏河这个时而空旷而热闹的地方，河水轻轻的摇晃，黑夜漾满了汩汩水声。

春锦发现那天夜里的月光出奇般皎洁明亮，月光在春锦白底蓝花的裙子上涂满了一层霜雪似的白光。

她想起妈妈那天用满是伤痕的手紧紧地搂住她，她脸上的淤青还未完全消散，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她只记得妈妈告诉她，春锦乖，妈妈要走了，你不要想妈妈，等你长大了，就去找一条船来找妈妈好不好，妈妈等你。

望着黑夜中的柳屏河，春锦没有流泪，她只是觉得有点冷。

我一定会找到一条船的。

想到这里，春锦开始奔跑起来，越跑越快。她想到妈妈告诉她，跑得快，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她要船。

她突然又想到了那条船，那条在她梦里反复出现过的船，在雨后的柳屏河上静静地停泊着。

3.

春锦的同桌是李远舟，李远舟是个混世魔王，仗着自己的爸爸是镇长，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不知道为什么，李远舟对春锦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恶意，他总是把她妈妈是破鞋这件事挂在嘴边，大肆宣扬，一次次伤害着这个小女孩脆弱的自尊。

春锦永远记得在某个冬日的早晨从课桌里突然摸到一只死老鼠的恐惧。也曾有顽皮的男孩子将火炮扔到了春锦的耳边，怦然炸响，令她差点失聪。那是噩梦一般的生活，她总是被欺负，被嘲弄。她还不懂得如何反抗，也不懂得怎样讨好。她没有做错什么，却接受了最恐怖的惩罚。她的眼里总是噙满了泪水，总是把头低的很低很低，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有时听到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害怕得发抖起来。

春锦一日日沉默寡言，一日日远离人群，她的心，离原本的河岸越来越远，她是船，再也靠不了岸的船。

但李远舟的船却一日一日离春锦越来越近。

他觉得她有些许坚韧劲，像小草，春风吹又生。

4.

后来在春锦十三岁生日那天，李远舟假装不经意地问春锦，“今天我不欺负你，你给我说说，你想要什么？我舟哥一定满足你。”

春锦不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的落日。

“你说吧。啊，春锦。”

“船。”春锦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很坚定。

“什么？”

“我想要船。”春锦抬起了头来，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你要船干什么？”

“找人。”

“找谁？”

“我妈.”

“你妈？”

“我想她。”

李远舟突然用力的踢了一下面前的桌子，破口大骂。“春锦，你他妈是不是有毛病啊。你妈死了，死了，八年前就死了。你他妈要找一个破鞋干什么啊？”

春锦看到李远舟说这话时红了眼眶。

“李远舟，我妈不是破鞋。”

春锦用力推开李远舟，向后退了几步，撞在了教室的墙上。

“你妈不是破鞋是什么？春锦，你他妈别不承认了。我亲眼看见你妈在我爸面前脱衣服。春锦，你别骗自己了。你知道的比谁都清楚，你妈就是一个为了钱爬上别人的床的贱货。柳屏河早就把她淹死了！”

“你胡说！”春锦的眼泪重重地落了下来。她几乎是野兽一般的朝李远舟扑过去，“李远舟你妈才是破鞋，你全家都是破鞋。”

“春锦，是你妈爬上我爸的床，是你妈逼死了我妈！春锦，你妈和我爸都是混蛋！”

他把春锦甩开，又说到，“春锦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临河的小屋里潮湿地热，春锦的白底蓝花裙子在斜阳余晖中闪烁着一种刺眼的光芒。

李远舟走的时候，突然又转过来对春锦说“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妈是不一样的。”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有些远方，无舟可渡。

5.

1992年。

春锦长到了十五岁，她像月亮般隐秘又诱惑，她的唇玫瑰一样的酝酿着红宝石，她的气息芬芳如雨后百合。巷子里的女人们自然是嫉妒无比，一个劲骂着，再怎么样也只是个破鞋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说不定将来还是个破鞋呢。

那年春游野炊是到柳屏河，那里新盖了一座很大的化学工厂，可是仍然没有一条船，春锦也曾经去问那个大工厂的人，“你说这么大的柳屏河，为什么会没有船呢？”

工厂里的人也是很疑惑的想着：为什么没有船呢？不只是他们，甚至是何小军和李远舟。还有那些巷子里的女人们也都曾经问过：“是啊，这么大的柳屏河，为什么会没有船呢？”

临近傍晚的时候，不知是谁捡到了一个瓶子，标签上写着一串孩子们看不懂的英文，里面装的是一些不透明的液体。

“这里面是什么呀？”

“会是什么呢？”

“喝一口不就知道了。”一个胆子大一点的男孩提议道。

“可是找谁呢。”

“哎，舟哥，你试试。”

“你他妈脑子有毛病吧，你怎么不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远舟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不顾其他人的吵吵嚷嚷。

“这下找谁喝呢？”

“春锦！！！”

“对对对。”

“反正是个破鞋的女儿，死了也不碍事。”

………

于是他们一窝蜂地找到了正坐在柳屏河岸上望着远方的春锦。阳光经河水折射投到春锦的前额和脸部，制造了一种美丽的肤色，金黄色的，晶莹剔透的。

“春锦，把这个喝了。”

“我不喝。”春锦没有什么表情，但拒绝得很果定。

“为什么不喝？今天我们就是要看你喝。”

我不想喝。春锦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你他妈一个破鞋的女儿还长了脾气了，必须给我喝，不喝也得喝。”一个响亮亮的巴掌瞬间重重的落在了春锦的脸上。

一群人瞬间把她围了起来。

他们指指点点，骂骂嚷嚷。

“我喝。”春锦噙着眼泪，打开瓶子，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她并不畏惧，她将这样一瓶液体缓缓地倒进了自己的喉咙，便立刻感受到了仿佛是火焰在燃烧般剧烈的疼痛，并一点一点的沿着喉咙向下蔓延。她的表情开始狰狞，她开始变得虚弱。

在极度的虚弱和疼痛中她再次看见了船，妈妈从船上下来，她穿越黑暗的雨中的柳屏河，天边发出惊雷似的巨响，整条街道回荡着妈妈的声音。她感觉到妈妈来到了她身边，她感觉有一只手，不知道是谁的手，把她扶到了船上，她坐在船上，像一颗流星飞向黑暗的夜空。

当李远舟看着倒在地上的春锦，他的心骤然一疼。他害怕春锦会死。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恍惚间，他想起她妈妈曾经告诉他，乖，吃药，别害怕，妈妈陪你一起吃。

他紧紧地看着春锦握在手里的那个瓶子，突然，他夺过了瓶子，“春锦，你不要害怕，我陪你一起喝。”

他一饮而尽，毫不犹豫。

柳屏镇是没有黄昏的，还没有认清楚日的隐约，夜便盛大的来临，其间一刻，明与暗，爱与不爱，希望与绝望，一念之间，就是黄昏，一眨眼便黑了。令人想到世界的终结，亦不外如此。

等到何小军匆匆赶来这里，把春锦和李远舟送进了小镇的医院，才知道那是一瓶工业废硫酸，纯度很高，几乎烧掉了春锦的整个胃。所幸两人都活了下来，可春锦用量过大，成了哑巴，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6.

1993年，春。

春锦又一次来到了柳屏河岸。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的水汪汪的绿，一星尘土也没有。春锦好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恍惚中，春锦突然发现，在柳屏河上，似乎有一条很大很大的船，那是一条很大很大很漂亮的船。

春锦张了张嘴巴，似乎看见船上的人正是她的妈妈，她好像在叫她快点上船呀，我来接你了。可当春锦转过头去，却看见李远舟拼命的向她跑过来。她向李远舟挥了挥手，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向河中心。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李远舟。她不能说话，可是李远舟分明的看见她的口型。那是说，李远舟，你看，是船！

可空荡荡的河面上，分明就没有一条船。

春锦没有停，她一点一点的走进河中心。她仿佛在和李远舟说再见，我找到船了。李远舟疯了一样的冲向河岸，但是抓不住被急流匆匆带走的春锦。他大哭，却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哭声。李远舟其实好想告诉春锦，你看，春天又来了。

的确，春天又来了。一阵风吹落了李远舟手中紧握着的橙花，掉在青石板上，这一生的模样啊，已经定下了。

春锦突然消失是那年春天的事，李远舟最后也疯了，他对着所有遇见过的人说，春锦找到船了。

那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船。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乐兮。自幼酷爱写作，喜欢阅读，心里装着很多诗和远方，喜欢苏童的阴郁，也渴望成为一个像独木舟一样有信仰的人。最近刚高考完，即将步入大学，希望利用这个暑假好好的写出自己的故事，希望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名字。

故事梗概：在大饥荒时失去母亲的春锦，目睹父亲背叛母亲的李远舟，在80年代的风雨飘摇中他们相遇，他们仇恨，他们错过，他们失去。春锦一生也没能找到一条带她离开的船，那条船带走了她的母亲，也带走了她对世界最后的爱。

写作初衷：那段时间正在读苏童的短篇故事集，在一个晚上的梦里，他笔下所有的人物突然走进了我的心里，飘渺如絮的江南，偏执的少年，都激发了我想要写这样一个故事的决心。希望你能喜欢，希望你从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对世界的温柔，是对温暖的找寻。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