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屋后的山坡上曾有过一片桐子树，屋前东南小山上也有一大片，树龄似乎更大些，都是集体生产时栽种的吧。
桐子树的杆矮而粗，可以爬着玩；叶子大而密，可以遮阳挡雨……桐树林自然成了我和小伙伴们的一个好去处。
桐子树开花前后，春耕生产便开始了:泡种啦、育秧啦、耕田啦……水田里、旱地头，不觉中就会热闹起来。可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觉着是大人们的事。而我感兴趣的是可以打着赤脚和小伙伴们到处疯玩了，如果大伙儿遇到刺蕻子，即刻欢呼雀跃起来，随便掐下几根来，小心撕掉嫩皮儿，再往嘴巴里一插，轻轻一咬，甜甜的、嫩嫩的、香香的……也许开不完的心，不尽在这份吃上，大概是整个儿身心，融化在由那草叶、花朵、泥土之类共同酝酿的气息中，而格外兴奋罢了！春天，总觉着是属于孩子们的……
桐子树上挂果了，一簇簇、绿绿的、圆圆的、尖尖的。我和小伙伴们在桐树林里打“游击”、挖“斤九”、扯野葱……桐树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桐子果渐渐成熟了，果儿们吃得胀鼓鼓的，青黄中泛些红晕，有点儿象小苹果，又有点儿象石榴……反正我总是对它充满着幻想——如果这些鲜艳的家伙能吃就好了！可大人们偏说它有毒，真的吗？有一回，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对幻想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剥了一个，里面的籽是一瓣一瓣的，白白嫩嫩，象菱角米似的，我忍不住咬了一小口……哇！呸！呸！呸！……好一种怪味，令人头晕，令我作呕……从此，我对这个诱惑果断地断了念想，更何况凭我的能耐找到其它野果来解馋并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生产队摘桐子果，不得不说一件事。
从我有印象起，我就没有和奶奶住一起，互相隔着约摸半里路远。开始，对奶奶我是有点怯生的，但从孩子的视角来观察，她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奶奶是很爱我的，和其他小伙伴的奶奶一样。因为我去奶奶家或者到奶奶家附近玩，奶奶经常会拿东西给我吃。有一次，我在奶奶家附近和小伴们打“游击”，奶奶端着一只碗，一边呼唤我一边朝我走来，奶奶说，你吃这个吗？我一看，是油盐炒的黑黑的圆溜溜的豆，不是豌豆，也不是黄豆，这两种豆我都认得。我伸出手，奶奶把豆小心地倒到我手心里，我一尝，香香的，脆脆的，奶奶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问，好吃吗？我点点头说，好吃！后来很久，我才晓得那天吃的是老扁豆。
有一年，生产队采摘完了桐子果。一天下午，没人跟我打“游击”，我一个人又游玩到了奶奶家，感觉奶奶对我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奶奶对我说，桐树林里还有些桐子没摘完，昨天有人在捡，送生产队会给钱，今天你也去捡捡，弄点钱买笔买本子，要得吗？我一听，马上来了劲儿，高兴地回答说，要得，我正要钱买笔买本子呢！我挎着奶奶递给我的大竹篮子，兴冲冲地来到那片大的桐树林，没想到林子里静悄悄的，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偶尔有几只鸟扑腾一下，感觉有些怕人。为了心中的希望，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睁大我的火眼睛晴扫描起来，我眼睛的确很尖，发现了好些隐藏叶子后面的桐子果，它们仿佛在对我招手呢！我爬上去溜下来，这里蹦那里跳，不知不觉便捡了半篮子，忽然奶奶喊我，我答应着，只见奶奶端着一只茶杯过来了，问我捡了多少，我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欣喜地说，半篮了，我今天一定要捡满一篮子，然后买上漂亮的圆珠笔。奶奶笑了，说，来，喝口茶，加劲捡……
等我把满满一篮子的希望送到队部，队部出纳员提过我的篮子，把桐子果径直倒到了一个泡着桐子果的大池子里，然后引我到了出纳室。只见他从柜子拿出几筒用油纸封包的硬币，我快乐极了，仿佛看到了崭新的圆珠笔和作业本了……他把几筒钱放到桌子上，再小心拆开一筒，我更开心了，满以为他会给我一个“哗啦啦”，没想到他只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掰了一枚钱，然按到桌面上，朝我一推，淡淡地说，给……
我相信他真真切切地觉察到了我眼中那个深深的失望——一个单纯的灵魂初涉社会遭遇到的“最温柔的第一刀”！只见他站起身拾起那几筒沉甸甸钱，转身往柜子里搁，我趁他转过身，便抓过那枚“空飘飘的希望”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两天，我又游玩到了奶奶家，奶奶问他们给了多少钱，我说五分钱，奶奶一听，便气愤地骂了一句——那些砍老壳的！大概奶奶知道，五分钱，连半支铅笔都买不到。又过了些天，奶奶安慰我说，她打听了，别人一篮子也只给了五分钱。我听了，便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那天林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的缘故了……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小事了，我亦由当年的小玩艺儿变成了两鬓苍白的老玩艺儿。当年奶奶住过的房屋还在，只不过有些摇摇欲坠了，幸得去年五叔翻新了一下。房屋前后的桐树林早就不存在了，全都分给农户，改种各种果树了。近些年，水果多得都烂到树上了，大概再也没有孩子为解馋充饥去寻觅野果、野根、野茎了吧。
奶奶去世也多年了，就葬在离原来桐树林不远的小山坡上，我常在腊月份来给奶奶上坟培土。每多来一次，我仿佛对“世事如幻”就加深了一份理解——无常变化中似乎隐藏有不变的东西——桐子树象梦一样消失了、蒸融了，奶奶的音容笑貌也象桐子树一样，用眼睛、用耳朵再也感受不到了，但桐树林给我的欢乐，奶奶给我的温暖将永永远远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还有半辈子，我将能拥有哪些永恒呢？
今年庚子，疫情突发，居家隔离，不由忆起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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