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二十九」下山更比上山难
第【二十九】章
下山更比上山难
天生以为下山比上山容易得多，哪知下山遇到的困难比上山多得多！
从阿东格尼最顶部下去，天生就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原以为像在老家爬山时那样，纵使没有路，屁股往地上一坐，双脚一蹬，哧溜哧溜就可以滑出很远。但阿东格尼山尽是陡峭的绝壁，并且山坡上没有密密的树和丛生的草，往上还可以凭借徒手使力，甚至借用工具挖坑攀沿而上，但往下既无法用手使劲，因为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抓扯。脚也无法施展开来，一脚下去，除了松软的泥土垮塌四散，就再也没有任何实际依附。
四周都是近乎直角一样的坡度，不能滚下去。天生心里暗忖：从山顶滚下去，如果在下面稍微平缓的地方身体不能停止下来，自己会随着惯性一直往山下滚落，有可能还没有滚到山底，身体可能早就四分五裂粉身碎骨了！
连手带脚地试了好多次，天生绕着阿东格尼的山顶转了好多圈，把不大的山顶的周围的泥土都踩塌下去好多，手脚也磨破了皮，还是没有找到从山顶下去的办法。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天生身上也越来越冷，心里不禁慢慢着急起来。
来部队训练了几个月，加上天生在学校时就注意锻炼身体，体质本来就不错，天生到现在还只是吃了一顿早饭，喝了大半军用水壶的水，身体虽然疲惫，但神智还是很清醒。在这样无人的野外，保持头脑清醒和保持体力同样重要。天生强压住内心涌起来的恐慌，拼命开动脑筋，仔细分析眼前的处境。
下山去肯定是当务之急，但安全更是第一！天生在脑海里再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种从这悬崖绝壁一样的山顶下去的方式，一一否定的原因都是因为无论采取哪种方式下去，都是有可能会让身体受到伤害，而身体受到伤害的直接原因是无路可走，跳或者滚都会让身体因为重力的原因造成意外。依据物理学的原理，在下坠的过程中，速度决定了惯性的大小。如果能够减缓下降的速度，那身体受到的伤害就会大大减轻。
怎样减缓速度？
天生又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背过身去，用手和脚尽可能抓住涯壁，这样身体和涯壁摩擦加大，速度肯定就下降。
虽然这样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现在而今眼目下，在这渺无人烟的高山之巅，舍此而外，再无他法！
天生不再多想，毅然决然转身过去，蹲下身来，把双脚伸出山顶边沿，用手抓住满是细沙的泥土，身子慢慢探出去。再用双脚拼命地去蹬松散的泥土，身体紧紧地贴在陡峭的涯壁上，双手已经被自己的体重拉得笔直。天生猛地吸了一口气，身子用力地往上提起，躬成虾状，这才松下一只手，把手指狠狠地往涯壁里抓去，也不管手指抓进泥沙去了多少，松开另外一只手，也向泥土里猛地插去。
失去双手支撑的身体急速往下坠落，天生头脑里已经没有任何思想，更没有恐惧和惊慌，两只手十根手指张开弯曲成爪状，成鸟爪一样死死地去扣能抓住的任何东西，双脚已经扭转过来，和腿成钝角状，蹬得涯壁上的泥沙哗哗地往下掉。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好像只有一瞬间，天生的屁股重重地撞跌在沙土上，心肝五脏就像被人提起来，天生呲咧的嘴等着心脏崩出来的时候，心口又开始“澎澎”地跳动起来。
天生用力揉了揉金星四射的眼睛，张开嘴口鼻并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阵，庆幸自己没有像个陀螺一样滚下山去，努力地撑着地站起身来，伸伸胳膊抡抡腿，倒没觉得有啥，只是刚才还麻木迟钝的屁股痛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拍，有点肿胀似的感觉。
脚下穿的军用胶鞋已经磨破，大脚姆趾头都露出了，再看膝盖和手肘，不但破了几个大洞，里面的冬衣也破烂不堪。手指头刚才还麻木僵硬，现在火烧火燎地疼。伸到眼前一看，几根没有翻转过去的指甲盖乌黑中带着酱紫色，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一触就痛得钻心。
挂在胸前的军用水壶已经被山崖磨出了一个洞，里面还剩余的水只有壶底的一丁点，天生无可奈何地晃了晃，也顾不得疼痛，继续往下山下赶去。
终于能从山顶上突围下来，天生像从死里逃生一样，也终于有了对付没有路的光秃秃的陡峭山涯的办法。好在越往下，山坡就越来越缓，而且山下开始有树有草，相比较从山顶上逃生容易得多。
但是，藏东的山树稀草疏，而且山势陡峭，沙土松动，稍微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脚下踩空，顺势滑溜下去。天生不管不顾，采取下山顶的办法，身子扑在坡地上，尽量用再次痛得失去知觉的手拼命去扣抓着泥土沙石，连抓带蹬地控制着身体，往山下连滚带爬地撤退。
急急往山下撤退的天生，眼见天色愈来愈黑，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听着藏地山里不知名的动物，在天彻底黑下来后和白天完全不同的叫声，甚是凄厉和恐怖。额头上的汗水汇成细小的溪流，瀑布一样遮住眼睛。手脚并用狼狈不堪的天生，脚下突然被一根枯藤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往前蹿去，额头猛地撞在一棵树干上。眼睛里金星四射，踉踉跄跄几下，脑袋里混混沌沌一片，疲惫的双腿一软，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生才觉得浑身冰凉，有点像小时候和兄弟们挤睡在狭窄的破床上，睡梦正酣，忽然被三弟或者四弟的一大泡尿浇了个湿透，越睡越冷，最后不得不强撑着冻得战战兢兢的身体，从满是尿骚味的被窝里爬起来。
扶着藤蔓和树枝走了两步，天生发现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雨。
刚开始时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地就像春天的毛毛细雨，淋在身上就像裹了一件
水做的衣服，天生反到觉得温暖起来。
突然，头上就像被石头砸中，身上也生疼起来。还来不及抬头往天上看，一道耀眼的闪电照亮了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的乌云，一连声的霹雳在头顶炸响，天生吓得一缩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低矮的灌木丛稀稀落落，偶尔一棵稍微大点的树木，在风雨中飘摇不定，哪里还能躲避得了这风这雨？
天生像被驱逐出家门的孤儿，双手紧紧抱着拼命低下的头，艰难地向前跋涉。越来越密集的雨砸在自己的身体上，天生从砸在手上的“雨”上感觉到这“”原来是冰雹！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啊。
天生从未在野外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特别是在已经漆黑的藏东的山里，心里开始恐惧起来。
现在自己所在的位置可能还在半山腰，天黑无路并且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天生突然就有了老家那些淹死在水田里的秧苗的感觉。
自己莫不是要死在这他乡异地了？
天生身体里实在没有了力量，再次绝望地扑倒在地。
过了好久，一首诗慢悠悠地蕴绕在耳际，这是唐 · 李频的
春日思归
春情不断若连环，一夕思归鬓欲斑。
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音书断绝干戈后，亲友相逢梦寐间。
却羡浮云与飞鸟，因风吹去又吹还。
像给临死的人助念的佛经。
天生在漆黑的夜里，头昏脑胀地躺在满是鱼腥味一样的沙土里，耳朵里的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亲切起来。有声音就有生命，有生命才有希望。大自然赋予人类高于一切动物的生命本能，不是要人类去控制甚至杀戮，而是寄望人类用高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但人类自以为是的高贵，不但要主宰自己的同类，而且要主宰全世界的生物。
天生知道自己是弱小的，弱小得在人面前一文不名，弱小得连想通过考军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也没有，现在弱小得连自己生存下去的机会也没有！
现在身处无人知道的阿东格尼半山腰，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处境，天上虽然没有再继续往地下砸冰雹，雨也停止下来，但空气里传来愈来愈多的寒冷，要在黑暗的夜里下到山底，更加不容易。
绝望的天生越想越气馁，越想越绝望。
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阿东格尼，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迷迷糊糊的天生，可不愿意就此了结自己的一生！想着想着，完全是下意识地就地一滚，不管不顾地就朝山下滚去。就是死，也要拼尽最后的力气，纵使滚下山去摔断了手摔断了脚，也比死了好。
天生的身体如一只浸裹了泥桨的陀螺，朝山下翻滚下去。山上的矮树丛、碎石头、土坷垃，都被天生从天而降的身体冲撞得七零八落。这些物体的坚锐棱角也把天生的身体划得血肉模糊。
本以为就要被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的天生，突然觉得身子被猛地一震，被一根树干还是一块石头给挡住了去路，头“嗡”地一下，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天生才渐渐苏醒过来。睁眼努力分辨了一阵，发现自己翻滚到正对部队营房的山坡上，虽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才下得了山，但可以看见营房里影影绰绰的光亮。
往日这个时候，自己正和战友们在营房里自由活动。天生一般都是看书学习。再过一小时，全营就要统一歇灯休息。
正在胡思乱想，天生觉得被裤兜里一块硬物硌着大腿，忽然想到裤兜里揣着从家里带出来的虎头印章。把手伸进磨得破破烂烂的裤兜，从兜里掏出那枚用纸缠绕然后又用手绢小心翼翼包裹的印章来。
突然，一束血红色的光芒从手里发散出来，天生惊讶地看这手里的印章那抹红色越来越浓，越来越亮，双手竟然像被鲜血浸透了一样，红得耀眼，红得醒目，红得触目惊心！
天生立时兴奋起来，这能在暗夜里发光的印章能照明就好，自己下山去有希望了！
天生奋力挣扎着站起来，伸出紧紧握在手中的印章，但印章发出的光只照亮了自己眼前的小部分地方，还未迈步，光亮就弱小得就像萤火虫。
这奇异的光芒突然给天生带来更大的恐怖:在黑夜里发出如此怪诞的光芒的印章，到底会给自己带来福还是祸？在这绝望的黑夜里，这枚自己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印章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奇异的现像，今晚却发出光来，从未见过面的祖宗，想给自己怎样的启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头绪的天生，最后只想到这是老家带出来的祖上遗留下来的东西，肯定不是等闲之物，万万不可弄丢了！
想到这里，天生觉得这印章发出的光亮既然不能照亮自己下山去的路，再茫然地用翻滚的方法下山，怕真的会死无全尸！
自己年纪轻轻地死了，连一副完整的尸骨也给不了家人，自己还没有给家里人任何回报，却要带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印章，埋尸藏东的山野，天生的心里忽然悲哀起来。
对了，自己死不足惜，但这枚本不该私自带出家门的印章，不应该随着自己葬身他乡异地！想到这里，天生把握在手里的印章塞进磨破了的军用水壶，希望将来有缘人得到这个水壶，发现这水壶里的印章，这枚印章就可以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谁得到这枚印章，自己心里也稍微少点负疚。
正要顺手用泥土把军用水壶封堵起来的天生，再一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从军用水壶破洞的地方，神奇地射出一束好似手电筒一样的光来！
天生把军用水壶的破洞对着营房的方向晃了晃，好像光亮能照射到营房门口飘扬的红色军旗。欣喜若狂的天生不停地把军用水壶当成手电筒向营房晃动。
不多久，天生看见营房里有一队打着手电筒的队伍，逶逶迤迤地向阿东格尼蔓延过来。
是战友们来寻找自己了！
天生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尽量积攒着自己的力量，眼见闪着亮光的队伍越来越靠近自己，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起来:“我……我……在……在这里……”
天生终于狼狈不堪地被战友们带回营房，还没等战友们问个究竟，天生一下子晕倒在冰凉的地上。
被紧急送到医疗室的天生，让上过战场救护过受伤的医生也大吃一惊:天生就像在战场上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的重伤员，脱去满身破烂的衣服，擦净一身泥污，才分清本来面目。全身上下布满了道道血迹，特别是一双手，血肉模糊的手指指甲已经脱落了大半部分，手掌肿得像汉堡包。医疗室的护士用棉签仔细地清理血污，把磨得翻转过来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剪掉。医生认真地检查了天生的全身，确认天生只是受了皮外伤，幸好没有一处骨折。初步确定，内脏也没有受到伤害。疲惫不堪和饥渴，让天生严重脱水，医生给天生包扎处理好看得见的明伤，开始输葡萄糖液体补充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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