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把历史不肯记载的日常分为两种,一种的生活的日常,一种是生命的日常。
其一,生活日常。
“中文中的‘生活’这一概念,泛指一切与饮食起居相关的情况、境遇,也可以指个体生命从生到死的遭遇。‘日常生活’是所有日常中最寻常、最普通的。我把日常生活简单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生活的日常’,即所谓‘寻常日用’,包括衣、食、住、行、休闲娱乐。在‘生活的日常’中,我们关心古人物质条件和生活习俗的演变,关注变化的实相与原因——刘伶‘千杯不醉’,李白‘斗酒诗百篇’,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还没有蒸馏酒,酒精度太低了。刘伶与李白酒量如何,得拿一瓶二锅头试试才知道。”
大人物是人,名人也是人。皇帝不可能从早到晚批奏章,将军不可能一年四季都打仗;司马迁不会没日没夜写《史记》,李白也不会把写诗当饭吃。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得吃、喝、拉、撒,都得过日子。不批奏章,不打仗,不著书,不写诗的时候,你就回归了生活,回到了日常。在日常生活中,令皇帝头疼的不一定是军国大事,有可能是便秘,或者是挺而不举。将军最害怕的,有可能要么是老鼠,要么是蚊子。令司马迁痛不欲生的,自然是失去了小弟弟。李白么,嫖娼狎妓的事基本上被后人略过不提。在史学家和作家笔下,大人物的日常生活不见了。换句话说,大人物通常不食人间烟火。至于平民百姓,日复一日背太阳过山,又太“日常”很了,史家是看不见的。
“另一种‘日常生活’是‘生命的日常’,我们关注人的生命轨迹,对同样挣扎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古代的人们投注理解与同情。在任何时代,当一个新生命诞生,父母等亲人都会为孩子祈祷——不求大富大贵,但愿平安顺遂,‘平安顺遂’就是希望孩子能过上平凡朴素的生活。然而,一个简单的‘平安顺遂’所包含的内容却千差万别。首先,性别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不同,在传统时代,性别对生命的限制要远远超过现代。其次,性别相同,时代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也不同。比如,在整个传统中国,除非垂帘听政、出家或者当妓女,女性进入公共领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12世纪后期以降,大多数华夏女子还要忍受缠足之痛。又比如,宋代以前,父亲是谁比儿子有怎样的成就更重要;到了宋朝,一个男人的父亲是谁对他的前途而言,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否会读书。书念得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绝非黄粱一梦,这是因为有了更为开放的科举制度。最后,性别相同,时代相同,社会阶层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也不同。魏晋时期,王谢高门子弟的平安顺遂除了褒衣博带、‘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潇洒优雅外,还要承担维护家族地位的责任,关键时刻必须能承担起政治责任;而同时代,一个士兵之子的平安顺遂就是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太早战死。”
相比生活的日常,更重要的是生命的日常。网络上有个广为人知的金句:明天与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事实上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任何种族,无论男女、阶层,平凡而幸福地过一生并非一桩易事。不少公众人物,名气大,不差钱,他们本来应该很幸福,但问题往往出在儿女身上,要么得怪病,要么是纨绔。他们表面光鲜,其实心里很苦。而普通人的生命更不值钱,在灾难和战争面前,本来已经成为统计数字了,被人瞒报时,甚至连数字都不是。
尽管是“数字”,你和我和他,我们的生命历程仍然多彩多姿。对个体生命而言,在千千万万的生命中,你就是自己的唯一。这个国家的哪怕一丁点改变,最终着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都是一幕又一幕悲剧和喜剧。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家庭、国家和时代,用不着因为是女性且出生在上海而自豪,口口声声“厉害了大上海”、“我是女人我自豪”;也用不着因为是男性且出生在乡下而自卑,更不要因为自己出生在乡下而仇恨城市,成天 嚷嚷“城里又停电了,堵车了,楼塌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接纳家庭给予的,并在性别与时代的规定中,努力活出自我、提升自我。我们正因为普通,所以更能打动普通人的心弦。我们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但仍然可以拿起笔,讲述自己独一份的、与众不同的日常故事。
2021年11月5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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