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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的我对什么都很好奇,却唯独不好奇巴掌。
但它还是呼在了我的脸上。
横竖都是一百八的人的巴掌像个充血的铁钯。我立在屋子中间木然地捂着半边失去了知觉的脸,眼泪乱七八糟地往下掉。他悬着手呆呆地望着我,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我记得他后来蹲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地用手扇着自己的脸:
“爸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我必须得要说明一下我不是个记仇的人,何况那一个因为自己花式皮得来的巴掌压根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我之所以把它记到了现在是因为那一扇莫名成为了一个分界点,我爸的性情自此大变。硬邦邦的冰不仅化开了还冒着泡儿发出了滋滋响。
老人家说,人一旦性情大变就容易变蠢。我为此担心不已。
后来我和我爸深刻讨论了这个问题,他说这是因为某种未预见刺激导致的内在部分情感成分的觉醒和翻覆,类似于某一与世俗纠缠不清之人在经历了梦幻泡影斑驳混沌之后突然哦出声来获得开悟顿念出自己存活的意义。
好吧你是我爸您说什么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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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么叫我比较可爱Δ]
我爸是一个潜伏在南方的北方人。南方的水泡软了他的肌肤,南方的辣椒熏红了他的舌头,他能较为熟练地操着南方口音和卖菜的小贩杀价,也习惯了矫情地在小酒馆用小酒杯喝着酱香白酒。
我曾经在作文中很浪漫地写到,我爸之所以一路从北走到南,是为了遇见我妈。
“狗屁。”
他看到了之后说。
小时候我爸来接我放学,我会远远地背着HelloKitty的书包朝他飞扑过来,稳稳地落在他怀里,再被他一把高举过头顶,高到能看清周围人谁洗头谁没洗头。
现在的我偶尔还是会少女心泛滥,不受控制地冒出想再往他怀里飞扑的冲动,没有了书包的我感觉浑身轻盈。
他晃了两晃,“一百多斤了啊,一百多斤了啊我的猪仔。”
某一次刷朋友圈,我看到有人说自己和爸爸的聊天记录基本上就是转账记录,我装模作样地怒骂这种父女关系的凉薄,他当即拆穿我:有个这么可爱的爹不知道你还想再奢求什么?
[拆穿完之后的大手一挥Δ]
大学快开学那会,爸妈请了假陪我一起来学校报到。短假结束他们不得不返程,而我还在操场因为正步走得同手同脚被教官训得更加左右不分。
我编了一个血崩了要回宿舍拿姨妈巾的借口溜出了操场,跟他们见了走之前的最后一面。妈妈眼圈红红地抓着我的手说了一堆让我眼圈也红了的话,我担心他们误机,一边理智地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又一边用粘稠的目光望着她。
而全程,他只是拖着行李箱站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机械而模糊地挥了几下手。
“你爸那怪人没出息地抹了一路的眼泪,吃机餐的时候才消停了一会。”
我看着视频那头被说得一脸生无可恋的男人笑出了声,“妈你快帮我哄哄他呦。”
前几天我爸跑过来跟我抱怨,说理发店的托尼污蔑他说他发量渐稀发色渐白让他办会员养养,我拍拍胸脯向他保证,别听托尼胡说八道放假回去我一定亲手拆了他招牌。
宿舍熄灯了但我还是热得睡不着,他在家吹着空调安慰我说给我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来哄我睡觉。他说以前他喝酒我就坐在一边学着他喝酒的姿势给自己猛灌牛奶,他说他每次回家我都会光着脚跑过去给他拿拖鞋,他说我那时候拿筷子姿势不正确夹不起菜所以吃东西老爱用手抓,他说当年外公执意要给我取名叫翠香多亏了他才得以最终拦截下。
他的故事说得很细碎,零落地沾着些老旧的味道,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段时光被他怀以那时欣喜在任一午后或夜晚去一遍遍地重温,却被我以年幼无知为借口而理所当然地遗忘。
原来那个一向无所不能无事不通的那个男人原来有一天也会慢慢变成一个坐在藤椅上回忆过去的老人,想起当初他看到的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想起他听到的第一声“爸爸”。
然后这张小脸就突然间长开了,五官成熟,线条分明。
然后这声爸爸突然间就远了,他想去追,但还是放手了。
有些人似乎更愿意活在过去,因为他怕你的未来里没有他。
我调笑他说,你老啦。
他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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