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发动后,身心俱疲的吴论尾随着一路出了车场。
这身蓝色迷彩服是没法还回去了,第一是没时间,第二,换回丛林迷彩后他根本出不了门,只能等演习结束了想办法还掉。
到了营门,两个卫兵一左一右,身着防弹背心,手上各拿了一支95,枪上的刺刀擦得极亮。蓝军营门装了门禁系统,供人通行的小门上了横档,卫兵刷卡后才能进出。
右边的卫兵见一个列兵走着略显夸张的齐步朝营门走来,举手示意他停下,道:“哪个单位的?”
吴论装出胡春芳那副一脸茫然的表情:“报告班长,政治部的。”
“政治部的?我咋没见过你?出去干啥?”
“领导让我去基地送点东西。”吴论把装了迷彩服的黑塑料袋抖了抖。
“假条呢?”卫兵伸出右手。
吴论盯着门口的横档,一言不发。
“问你呢,假条。”
“领导当时有别的事要忙,没来得及开。”
卫兵挡在门口:“回去开了拿来,或者让你们领导打个电话。”
“班……班长,”吴论尽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领导让我赶紧送到,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赶紧送到?那你为啥连个自行车都不骑?”卫兵虽然怀疑,看着这新兵老实木讷的神态,又有些心软,道:“这样吧,我给你们政治部值班室打个电话,问问啥情况。”说完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吴论等的就是他转身,一个箭步跃过了横档,左边的卫兵大喝:“干什么!”他头也不回地就向K师营地的方向跑去。
营门“呜呜”地响起了警报。
“站住!”左边的卫兵放下枪,在吴论身后紧追不舍。
胡有利对他夜以继日的折磨到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卫兵的体能显然很过硬,但始终跟吴论差了四五个身位。
但卫兵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呼哧呼哧跑出去五百米,吴论才突然反应过来,再这么追下去,卫兵会跟着自己一路追到K师。
如果让师里知道自己整出这么大一幺蛾子,他不但前功尽弃,回去之后肯定也没法在侦察连继续呆下去了。
吴论左脚急停,整个身体突然扭向来时的方向,作战靴厚实的胶底与水泥路摩擦出了响声。
卫兵万万没想到前面这小子居然跑到半路来了个急转弯,脚步急收,结果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吴论已经跑出去百米开外。
他边跑边回头,卫兵还在追着,只是因为摔了一跤,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跟他的距离越拉越大。突然,卫兵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摁住对讲机说了一句,对吴论喊道:“你先回来,什么都好说。”
吴论哪会理他,继续往前冲出去二里地,看卫兵没再追上来,才停下来喘气。眼前是一排整齐的小楼,有的屋顶还架设了天线,其中一栋的侧面写着一排红色的大字:“练为战、战为赢、不保密、等于零。”
他歇了会儿,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塑料袋里的迷彩服拿了出来。
“同志你好。”背后响起了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
吴论还在琢磨这年代谁还会用这么老套的称呼,回头一看两个大白帽子,心跳顿时加速。
这俩人身高都在1米9以上,穿着陆军常服。跟吴论说话的那个拿着个蓝色的文件夹,另一个坐在绿色的军用三轮摩托车上。
纠察,而且看这身高和气势,应该是胡有利之前跟他提起过的三军纠察。
“出门在外,最要提防的就是三军纠察,穿着军装在路上碰到他们了,十有八九会被挑出毛病。被抓到现形了,轻则蹲几天学习班,重则全军通报。”
“单位?姓名?”纠察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同志……”吴论强作镇定:“我犯了什么错误?”
“营区内出行必须戴军帽。”
吴论摸了摸脑袋,果然空空如也。应该是刚才逃跑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这下搞大了,被蓝军逮住事小,被基地的三军纠察抓着了,这趟内蒙之行就可以提前结束了。
“那他为什么就可以不戴?”吴论指了指纠察背后,对方一扭头,他立马向后跑去。
可另一名纠察似乎早有防备,一蹬摩托就挡在了他面前。
“逃避纠察,罪加一等,你们单位领导没说过么?”
暮云如火,草色如金。草丛中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围绕着可怜的几个花骨朵飞行,突然被一只脚生生踩进了土里。
周涤非跟黄晋已经在草原上走了两个多小时,眼见日已西斜,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自从来到内蒙演训基地的第一天,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导演组的刁难从刚下火车的第一秒钟就开始了:军列停下,工兵连的战士们刚准备铺上枕木,把各单位的坦克和步战车卸下来,导演组突然宣布,工兵连全体阵亡,各连自行卸车。这完全超出了K师日常的训练范围,参谋长骂道:刚下完雷阵雨,枕木死沉死沉的,让一帮从没干过这种活的人当工兵,有这么找茬的么?周涤非虽然也是火星直冒,但转念一想,道:导演组这么做有他们的道理,工兵连死光了,部队难道就不打仗了么?
于是,K师尚未踏进基地的门,就被导演组扣了分。
之后的一百五十公里急行军,他早有准备,各部提前到达目的地,本以为拿了个满分,谁知导演组通知,经过十公里左右的生化污染地带时,三团某营全体没带防毒面具,又扣了几分。事前他曾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偷懒,对导演组的假定条件一定要像真的那样重视,没想到还是被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但直到现在他仍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演习真正要命的环节,与蓝军的攻防对抗还没有开始,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锡林郭勒真美啊!”周涤非终于开了口。
黄晋仍然在仔细观察着草原的轮廓,不发一言。
游客来到这里,初看尚觉新鲜,久了就会厌倦,草原是壮阔的,同时也是单调的,漫步其上,如在海上行舟,时间一长非但对景色失去兴趣,有时甚至会出现飘无所寄的恐惧。而在黄晋看来,这片草原怎么瞧也不会觉得腻,因为他丝毫不在意景色,只看地形地貌,常人眼中到处都差不多的草原,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幅网格图,他在思考,那支训练了三个月的敢死队,究竟如何才能发挥作用。
“这片草原不简单啊,历史上,乌珠穆沁、浩济特、阿巴哈纳尔、阿巴嘎和苏尼特五大部落都雄踞于此。”周涤非继续说道:“临行前开准备会的时候,我走了个神,问各团团长,蒙古人常年生活在自然条件恶劣的草原上,社会文明程度远不及农耕民族,为什么不但灭了大宋,还一度打到了欧洲的多瑙河,你猜他们怎么说?”
“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他们大概会说蒙古人有狼性。”
“没错,狼性。”周涤非顿了顿,道:“当口号喊喊可以,战斗精神宣讲时用用也不错,认为它是蒙古人的制胜之道,嘿嘿。”
“蒙古人纵横天下,自身的悍勇不必说,但当时它征服的帝国,大宋、西辽乃至东欧,也都处于衰落之中。例如宋朝军事积弱的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制度弊病造成全国极缺军马,他们与蒙古之间,是装备的代差,输了一点都不奇怪。”
周涤非道:“至于蒙古人的狼性,说白了是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草原,导致蒙古人出现极强的掠夺和对外扩张的习性。但由于他们是由松散的部落联盟组成的,只想跟着首领抢劫,却不愿跟首领共患难,一旦和同样悍勇、但实行军事集权的民族对抗,完全就是一盘散沙。当年蒙古国最后一任大汗林丹汗,雄才武略不输成吉思汗、忽必烈,但跟努尔哈赤的满洲国打仗,几乎是一触即溃。”
黄晋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等待着周涤非之后的结论。
“但这次到草原上来,我们恰恰要当一次蒙古人。”周涤非道:“我那次推荐给各团的两本书,大家有什么反响吗?”
黄晋笑道:“一本《草原帝国》,一本《纳尔逊传》,一开始大家都不理解,说师长到了蒙古要研究英国海军,这不是搞笑么?后来师里搞了那几次对抗,我听几个团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是要各团学会临机而动,身陷乱军之中,不依赖师里统一下达的命令就能有效指挥部队取得战果。”
这三个月,除了黄晋的敢死队,周涤非还组织了几次团与团之间的对抗,对抗模式很奇怪,各团的坦克步战车混成一片,指挥权限不得不下放到了各连甚至各排各班,一开始大家乱成了一锅粥,演练了三四次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师长的意思:蓝军的强项不仅在于装甲梯队的火力,更在于占据绝对优势的空袭力量,之前折戟草原的各师,只有一小半战损是蓝军装甲火力直接造成,最大的威胁在天上。周涤非主动制造混乱,为的就是在战场上敌我不分,让蓝军的轰炸机无从下手。
“高度集中的指挥当然能让部队如臂使指,不会像蒙古人那样树倒猢狲散,但也容易造成指挥链条的僵化,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无法主动作为。当年海军上将纳尔逊面对拿破仑的法国舰队,舰船数量少于敌军,正面对抗居于弱势,可他另辟蹊径,把自己的舰队分成两列,直插敌军的一字长蛇阵,结果,一向依赖高度集中统一指挥的法军彻底乱了阵脚,而平时有意培养各个舰长自行决断的纳尔逊,奇迹般地笑到了最后。”
黄晋道:“是啊,不过纳尔逊的这种训练经年累月,而我师为了准备这次演习,只练了三个月,这到底是一招妙棋,还是一招险棋,现在还不好说。”
“被置于死地,只能拼死一搏了。”周涤非终于停住了脚步,准备往回走。
一辆勇士车此时正好在他们面前停下,军务科长走下来敬了个礼,面色尴尬。
“什么事?”
“师长,三团的裴副团长被蓝军给扣了。”
“哦?”周涤非表情没什么变化:“怎么回事?”
“我大概了解了一下,裴副团长跟蓝军的一个副旅长是军校同学,据说还是生死之交,咱们到了基地后,那个副旅长一直打电话要请裴副团长吃饭,裴副团长推脱不掉,临走前跟团长报告说,说不定这次去能套取一点蓝军的情报,结果到了之后刚吃两道菜就被扣下了。三团的王团长打电话抗议,人家只说了四个字,兵不厌诈。”
“好一个兵不厌诈,”周涤非笑着对黄晋说:“你说,如果我没让他读纳尔逊的传记,他是不是压根就不会去赴蓝军的鸿门宴?”
周涤非的笑中有一股隐藏极深的怒气,接连出事,他已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了。
“还有一件事……”军务科长当然了解师长的脾气,话说到一半就吞住了。
“有什么事就讲,不要吞吞吐吐。”
“有一个新兵被三军纠察逮住了,现在关在基地,让我们去领人。”
“什么?”周涤非的音量终于控制不住,他能忍受蓝军的阴招,却绝不允许演习期间出现纪律问题这种低级错误。
“什么时候的事?”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嗓门,压低了一点。
“昨天下午。”
“为什么到现在才报告?”
“这事很蹊跷,这个新兵在基地里被抓住的时候,穿着的是蓝军的衣服,基地军务处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先是找了蓝军,人家一看查无此人,之后又找了其他几个来参加演习的师,大家排查了半天都说没有,刚才才通知到我们。我问了一遍各团,最终确认是师侦连的人。”
周涤非脸色铁青:“你赶紧去把人给我领回来,然后让董振俊过来向我说明情况。”
“是。”
“等等,”黄晋道:“这新兵叫什么名字?”
“确认了是侦察连炊事班的,叫吴论。”
“师长,”黄晋对周涤非说:“让张科长去忙吧,我去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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