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即使生命如此凋敝，他也不会屈从命运放弃艺术追求
对于自己的病情，远生当然有所觉悟，我看得出，很多时候他愣愣望着病房的窗口，眉间是解不开的烦闷。
远生以前就对我说过，他最恨住在医院里，这种恨意不是像普通人一样，源于对肉体痛楚的惧怕和对生命遭受威胁的惶恐，而是来源于自由被剥夺的无奈和坐看生命流逝的懊恼。大段大段时间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各种输液管，身体也无法自由地移动，他无法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创造，即使勉强把创作和思考都放在头脑中进行，可无力输出的痛苦还是让他深陷自我厌弃的情绪。
进行有价值的艺术创作根本就是远生唯一的生存状态，即使生命如此凋敝的时刻，他也无法放弃这种追求，屈服于命运的重压。
有一次，陪着远生到其他科室去做检查，因为臂弯埋着针管，手上正在输液，而做骨髓穿刺的创口一直无法愈合，连续的疼痛折磨得他连起身行走都无法做到，只能由我推着轮椅送他前往。
等待的时候，我看见他闭着眼睛，将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指尖做着最小幅的移动，似乎正在弹奏一段无人能够听到的旋律。这一刻，我难过得不能自已，望着他白皙消瘦的手背上全是针眼儿，这双原本应该在世界上最华丽的钢琴上弹奏的手，却连琴键都无法触碰，这样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可我该怎么办呢？每当看到他像今天这样执着；每当目睹他因为无法“活得有价值”而发火或者自虐；每当面对他这种疯狂而执拗的情绪，我都好想做点儿什么去帮他化解。可是，从前作为爱人，我的劝说他都不肯听，以我俩如今这种状态，我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荣生应对远生这样无助的情绪，却比我有办法得多。
陪在远生身边时，他很少和他提起疾病的事，相反得，总是寻出一些生活上或者艺术上的有趣话题，主动和远生探讨，尽量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让远生忘却身处医院的忧伤。
因为经常由他给远生喂饭、拔针，有时候远生心血来潮，就会戏称他为“护士小姐”，问他的工号是多少。荣生就会立刻作出反馈，配合着角色扮演，装作一脸娇羞的模样对他说：“7758521。”而更多时候，他们会即兴发挥，拿出秦宫大戏的某一个章节来一场口头的即兴扮演。往往荣生都会把傲世天下的秦王或者铁血柔情的苑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让给远生来演，而他自己就只好委屈地充当秦公子淫荡的后母，或者幽怨痴情的女主角漠心，甚至在帮远生端水喂药时临时客串一下秦公子身边的小侍妾。两个人天马行空，往往说不了很久就打破了剧情的设定，擅自把一部正统文学作品发挥成一场戏说版宫廷喜剧，竟然还能乐此不疲。尤其是荣生，明明说着一些非常富有搞笑意味的对白，却往往装作一脸严肃认真，无比投入，直到把远生逗得笑出声来方才罢休。
他就像一位神奇的设计师，靠着强大的精神力对这个充斥着冰冷、紧张、凝重、压抑的病房进行着一场无形的装修，不着痕迹，却让身处其中的远生和我能够真实地感受到那场“装修”过后暖色的气息。
然而，每当退出病房的一刻，一抹解不开的担忧就会悄悄爬上荣生的眉间。远生的病情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努力和悉心照料就能够轻易地转危为安，住了这么长时间的医院，他始终还是呆在特护病房，强烈的不安和恐惧感以压倒性的攻势冲击着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只是荣生总是很注意，绝不会放过任何负面情绪轻易流入那个他帮远生装修并维护的空间里。
有一次，看着护士一周里面第三次过来给远生抽血，而且一抽就是7、8管，远生细瘦的胳膊已经不堪重负，那条青色的血管已经被扎得红肿淤紫，即使狠狠地用止血带勒着，也似乎再没有这么多血可供抽取，急的那护士一头汗，都无法取得足够的血样。看着远生疼痛不堪地别过脸，我再也顶不住，转头奔出病房，眼泪在掉头的刹那已经流下来，直到护士离去，也久久无法恢复心情。
遥望着病房里，远生无力地委顿在荣生怀里，荣生一手帮他按压着因为缺少血小板迟迟无法凝血的针口，一手轻轻抚摸他消瘦的面庞。我没有嫉妒他抱着远生，因为我完全可以想象，怀抱着日渐苍白憔悴的爱人，是一种怎样的滋味，需要拿出何等强大的内心，才有勇气面对或将失去的痛苦。
那之后，荣生第一次主动找我谈心。他说：“伊伊，这样的时候，作为他身边的人，一定要坚强，要充满激情，不要给他任何负面暗示，更不能打击他的士气。你要发挥出自己那种活泼幽默的天性，用心带给远生一点儿欢笑，千万不要瘪着嘴流着泪出现在病房里。每天进门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振作些。若是太累，就回去休息休息，这里还有我。只是千万记住，你出现在他面前一天，就要坚强一天，他只有看见你开心有活力，才能宽慰，才能自愈……”
他那种语重心长的神情和远生以前对我说话的模样如出一辙，竟带给我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那一刻，突然觉得他并不是那个堪称我“双重情敌”的仇人，更不是我应该去芥蒂、去憎恶的对象。回首这一路走来，他从来没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而记仇，没有因为我对汤生的情感而抱恨，更没有因为想夺取远生的爱情而对我使用阴谋手段。他能赢得远生的心，始终凭借光明磊落的才华和勇气，让我自愧弗如，甘拜下风。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有远生、汤生两重关系介于我们之间，如果不是因为爱情特有的占有欲和排他性，他应该是我由衷喜欢和敬佩的好朋友吧。
可世间并没有如果，我知道荣生是不会放弃远生的，他的竭尽所能、不离不弃，都证明了他的决心。大概是为了远生的健康着想，才不得不与我临时组队，在病魔的凶猛进攻下，带领我顽强抵抗，为远生创造一片生机。
望着荣生一张写满辛苦的清瘦脸庞，我也同样替他的忧心。为了结清和汤生的恩怨搞得遍体鳞伤，又紧跟着失恋的打击，好不容易重新找回爱人，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作为伴侣的快乐，就挑起重任天天奔波往返于生命的战场。何况他还肩负刚刚起步的工作室，遭遇这样的窘境，一定困难重重吧。
比起他，我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太脆弱了，面对生活的挫折第一个想到的总是逃避，从来没有想过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困难，而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是想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站在我身前。远生、汤生或许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走入了我的生命。反观自己，我为爱付出的真的足够多吗？当选择一份爱情时，我真的足够认真，足够勇气去面对情路上所有的挑战吗？尤其是面对远生这样一个爱人，当我发现他在情感世界里比我勇敢，比我慷慨时，我的做法甚至是退缩和离开。想想自己从前总是标榜自己多么爱远生，可如今看来，这份爱更像一场叶公好龙。
原著：远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