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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没有煤气灶,都是煤炉烧饭做菜。用纸厂的纸脚饼生煤炉,用煤球厂生产的煤球作为燃烧用具。于是,送煤工便成为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送煤时,送煤工有时会让我们帮忙一起卸货,以便能卸得快些好多送一家,争取多挣点钱。但那时大家都忙,懒得随他们,让他们自己卸。脾气好一点的就不多说话了,有点脾气的就相对显得暴躁起来:“不卸了,我们拉走,下家还等。”我们司空见惯了各等各样的送煤工,知道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便开玩笑说:“你拉走吧!瞧你这球,刚做的吧?水加多了,又湿又松,等转了一圈晒干些再送也好。”结果送煤人一句“最后还得送,都一样卸。”倔倔的脾气给我们这些孩子磨了不少。于是,我们也不好意思再跟他抬杠,一哄而上,一边笑着,一边卸货。到底大家都是实诚人,也没什么不好,心想送煤工也不过是混口饭吃的工人,也不必计较什么,他难得的倔脾气就像我们见到了一向好脾气的他的另一面吧!到最后,那些搬散了的煤球被我们重新扔回板车上,看着他撸过汗的脸黑乎乎的一片,都不由得笑了。虽然人来人往的每个月一趟,这拖板车的身影是这么熟悉,但那时单纯的我们竟从未去问过他的姓名,就像一个一直走近我们却从未远离的陌生的朋友一样,在我们的生活里忽远又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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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过年,妈妈扯了一段蓝白相间的花布托表姐夫他爹给我做了一件小棉袄。这一位老裁缝,不常见面,只是在表姐婚礼上和每年的交年酒时见过。他常年住在乡下,虽说是个裁缝,田间地头的活也没落下。所以秉承的农民本性和肤色让人一眼看上去是一个实在而细心的爷爷。当拿到衣服时,很惊讶于这件棉袄竟是盘扣的中式款样,跟外婆大襟衫的斜纽扣一样精致漂亮。就问妈妈这扣是怎么做的。“我不是裁缝,我怎么知道?过年交酒时你好玩就问问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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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从年初二开始走家串户终于赶了好多路赶到华侨花野圩表姐家时,临着西塘河支流的平房,并不如想像中亮堂。老裁缝的工作间其实就是他的卧房。布料堆在长条上,很乱。老式的衣橱沿墙角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缝纫机靠窗放着,唯一整齐的是码得服服帖帖的缝纫线。“爷爷,我这件新袄是你做的,这扣真好看。是怎么做的?“讲哉,妹妹你也不懂咯!阿爹老了,要做不动哉,这个手艺传到你姐夫这一代只不过学点皮毛,再下去没有人肯学了。”“可是你做的很好看呀!”“奈不过做这扣的生活蛮麻烦咯,也蛮细碎咯!也只冷天做棉袄用的着。做旗袍尼这乡下是没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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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老裁缝手上的茧子,看着窗外穿过田头在那边清流的河水,觉得我们就像是祖孙两在布料丝丝缝缝的旧时光里说着话。那一个个纷繁复杂的盘扣如时光深处藏着的珍品,在心里闪烁着生活的微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人物,从来没有如此让我发觉是这样的熟悉与陌生。熟悉的是彼此的对话没有一丝拘束感,陌生的是不常见面的老人一个转身或许已经忘了彼此的面容。此去经年,老裁缝已驾鹤西去,我已记不住他的模样,但那一枚枚精致的盘扣却刻在了记忆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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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机里传来哥哥的声音。清秀的面庞,低沉的嗓音,一直会萦绕在心底。其实哥哥留在心里的印象是敬业而认真的。无论歌唱事业还是演艺事业都一丝不苟到极致。从《胭脂扣》到《霸王别姬》,从《当年情》到《我》,哥哥真的是一个不一样的我,燃烧着不一样的烟火。他的孤独,他的彷徨,他的寂寞纠结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但事业的辉煌稍稍弥补了些许的遗憾。看他的告别演出,一曲《共同度过》让所有人和歌者本人泪流满面。电视的影像里,远隔着几千里,也或许几万里,只是我们所熟悉的歌虽唱在了心里,但漫漫长路的尽头我们终究还是熟悉的陌生人,能走进哥哥心里的究竟有几个呢?“没什么可给你,但求你我共同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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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岁月,最终在不忍提起的日子里戛然而止。你我共同度过的日子,熟悉的是角色,是歌声,是哥哥的温暖笑容和忧郁的气质,陌生的是隔着的两重天,我们走不近的人。只是这样的人,这样的结局让人心酸而又心疼。但是,只要有值得我们回忆的,这个世界就值得我们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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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父亲是广东人,虽然长期在这边工作生活,但依然会在心底滋生出那儿就是我心底的故乡这种念头。只是三十多年了,竟然畏乡情怯,不及小时候的殷殷向往之。那时候不过才四岁和七岁。真正有印象的应该是七岁那年乘着绿皮火车回去探亲。透过车窗,看见一程一程山水,一程一程不同的站台,也遇见一程一程不同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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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真是挤,过道里是人,连车门接口处还是人。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座位上,却发现已有陌生人占了自己的位置。放好行李,爸爸开始拿票交涉,那时的人很朴实,看了车票,一言不发挪了位置,一屁股坐在了位置旁边的过道缝隙里。我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因为出远门不适应的缘故腻在父亲怀里不肯撒手,泪在眼眶里挣扎着。“丫头,莫哭。给,吃咱自家做的炒米糕,可香甜了。”邻座的农民伯伯递了东西过来;“哟,我说这闺女,咋了?莫怕,给你耍个帕子。”闻着香味,想拿却不敢拿。“吃吧,丫头,拿着。”邻座的热情,以及对面而坐陌生人的爽朗让我一时间忘记了害怕。咬在嘴里的甜味,看在眼里飞旋的帕子,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在车厢里一群陌生人之间变成了遥远的回忆。一路向南的车穿过一重重山,一条条道,一湾湾的水,一闪而过的树。能看清的是泥糊糊的房子,看不清的是掩在远处大山隐隐里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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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父亲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头发都散开了。父亲手忙脚乱的捋了捋我的头发。“大哥,餐车过来了,你给孩子打饭吧!我来帮她扎辫儿。”我望着对坐阿姨扑闪扑闪的眼睛,丝毫没有拘束感。大概漂亮阿姨总是让孩子新生好感吧!我和父亲那一段两个人的旅途,那一路相伴的旅人们,在阵阵暖意中变得那么有意义。他们就像我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的遇见是怎样的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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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在广东普宁的长美西门。我至今仍记得这个地址缘于大伯和父亲之间远隔千山万水的通信。那时跟随父亲回家是七岁。山村并不富裕,因为有宗族祠堂,家中又以添男丁为重,故孩子很多。所以一回家望见的便是从未曾谋面的亲戚朋友。陌生而又熟悉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知道我是谁。即便我是远在他乡,故乡已变成异乡,那扇窗依然为我们点亮着归家的路。这血脉相传的定数让我在陌生与熟悉之间转换着一个个未知的身份。红薯熬的米粥;吃不惯的腌橄榄;大伯赶早骑着自行车从镇上买回的白面馒头;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故乡的路;那来来往往的一声声潮汕话在记忆里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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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么多年,一晃半辈子已过。想起来终觉得遗憾。爷爷在我出生前已仙去,奶奶只留下相片里的影像,真正记起来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模样。习惯了苏州的一切,可是那滋生的思念总像那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的明月,陌生而熟悉,就像人生中一路走来曾相遇过的那些人,那些事,美好而又恋恋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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