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八)

作者: 纤辉映雪 | 来源:发表于2020-07-31 19:35 被阅读0次

    桀骜不驯的冬天像一列失控的火车,到了终点仍肆无忌惮的向前冲刺,它那砭肤的冷厉像一把无形的箭矢直接穿入姗姗来临春天的怀抱,正欲舒缓身躯的大地禁不住又锁紧僵硬的腰肢,任呼啸的寒风舔舐自己冰冷坚硬的脊背。

    莲香背着家中唯一的一条被子,领着两个女儿,踽踽凉凉的行走在冷风中,行走在冻冰未知的路上。

    “娘,我走不动了。”

    巧丽扬起羸瘦的小脸,眨巴着清澈的眼睛,一副疲惫慵懒的表情可怜巴巴的说到。

    莲香无声的蹲下身子,心酸的抚摸着女儿被朔风吹乱的头发。这时换景也懦懦地靠过来,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母亲,莲香两手捧住女儿冻得凉冰冰的小脸,眼睛蒙上一层莹莹的水幕,她把换景搂在怀中,然后抱起巧丽继续向前走去。

    她们边走边乞讨,漫无目标、毫无方向。傍晚,蜷缩在墙角或人家简陋的门楼下过夜,白天又向前移动着沉重的脚步。几天后,来到江苏省内一个叫王家集的村子,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宽阔的大路两旁光秃秃的杨树在寒风中战栗的抖动着修长的躯干,被冻僵叶子的小麦紧紧地贴附在地面上。

    村子大多是红砖瓦房,也有个别的泥坯房子。村子南面四五里地的光景是生产队饲养牲口的一排宽大的坐北朝南的饲养房。马号、牛屋一墙之隔,房里安放着横竖几排石槽,食槽上方是被牲口的绳子磨的滑爽而变成深棕色的横木。在马号间的一边堆叠着马缰绳,马蹄铁,马笼头,口衔,铡刀等杂物。靠东山墙是一张收拾整洁的单人床,东面三大间储存着干草饲料。最东头是会计和队长的办公室,里面只有简单的两张对在一起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房子前面是一片平坦光洁的场地,这是在麦收时节碾压小麦的大场,边缘耸着高高的麦秸垛。房子后面是一个又宽又长的储粪池,散发着刺鼻的牲口的粪便味,还夹杂着干草芳香的味道。在农闲无雨的天气里,饲养员就会把所有的马、牛,拴在场边的木桩上,马儿会打着响鼻低垂着头,像一位位深沉严谨的绅士,两匹可爱的小马驹眨动着迷人的眼睛欢快的在大场里追逐嬉戏。而几头温顺的黄牛,侧卧着笨重的身子在木桩前晒着并没有暖意的冬日的残阳,悠闲安逸的反刍着。

    一个五十多岁,花白头发的饲养员,拉着一副黝黑沮丧的面容,机械的清扫着牲口房里的粪便及食槽里剩余的饲料。一切收拾停当后,又环顾四周,然后满意得坐在门口的一把小椅子上,从容的从那件半新不旧黑色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包揉碎的旱烟叶,仔细的卷在一张裁好的细长纸条中。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指拧捏着纸卷的一端,在手心里旋转几圈,而后用口水封住压在上面的纸角,再用指甲掐掉两头,一根烟就卷好了。他慢慢的叼在嘴里,随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一束小小的火苗欢快地在烟卷头上烧燃起来。他漫不经心地吸吮着丝丝萦鼻的烟草的香味,用一双忧郁的眼神心不在焉的遥望着远处萧杀的景致。

    这时,在通向村庄的路上,三个黑点进入他的视线,她们由远而近向他的方向移动着,他无聊的用眼睛丈量着中间的距离。随着距离的拉近才清楚的看到是三个讨饭的落难人,他原以为这大小三人经过此处直接去村子,没想到她们却拐弯直奔自己走了过来。他木然的抬起头,用迟疑的目光看着来人。

    “大叔,天快黑了,您行行好,让俺在这里住一晚行吗?”莲香恳求地说道。

    “你们从哪里来的?”他用一种饱经世故的眼神打量着来人问道。

    “山东。”莲香简短地答道。

    他那审视的目光在这娘仨身上横扫一遍,沉默少许说道:“你们如果能受得了这种难闻的气味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谢谢您,大叔,谢谢!”莲香感激万分。

    饲养员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牲口房隔壁的饲料间,房子里三分之二的空间排垛着干草,还有一堆铡碎的干草像小山一样堆积在一旁,半截栅拦门拦在宽大的门口。他指着房间空出的一个角落对莲香说道:“你们将就着住在里边吧,在下面铺些干草会暖和一点。”

    莲香再三道谢,随后放下行李,忙活起来,她从草垛中拉下两捆干草摊平,把被子铺在上面。这是她们出门后睡过的最温暖、最舒服而又最芳香的床了。两个饱受风霜的孩子嬉笑着躺在被子上开心的玩耍起来,莲香露出欣慰的笑容。站在旁边的男人也被她们快乐的气氛感染了,那张倍显苍老的脸庞一扫原本的郁闷变得温和喜悦,可是没过多久,又拉上一层无奈的面纱,轻叹一声走开了。

    第二天,随着一声马鸣,莲香从梦中惊醒,她翻身坐起来,金色的阳光早已铺满大地,树上的麻雀迎着朝阳亮开了嗓门叽叽喳喳的喧闹着。莲香走到门外,牲口房里的马、牛已经各就各位的拴在木栓上,饲养员正忙着打扫卫生。

    “大叔,起的好早。”莲香走近忙碌的饲养员身边客气的说。

    男人一边干活,一边微笑着回道:“不早了。”

    “我来帮您干。”莲香说着,而眼睛却在寻找工具。

    “不用,不用了,昨晚睡得还好吧?”

    “睡得好,好些日子没有睡过如此安稳舒服的觉了。”

    这时,换景揉着眼皮,疏懒的站在门口喊:“娘,娘,你在哪里?”莲香听到呼唤,立刻向女儿走了过去。

    “醒了?”她走到换景身边柔声问道,而后走向在被子中蜷缩一团的巧丽。

    她这才发现小女儿的脸像醉酒似的挂上一层红晕,她紧张起来,伏跪在巧丽身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叫道:“巧丽,巧丽。”

    孩子懒洋洋地睁开带有血丝的眼睛说:“娘,我头疼。”

    莲香慌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碗走了出去。

    “大叔,孩子发烧了,您有开水吗?”莲香着急的问道。

    “孩子病了?”饲养员惊讶的反问道。本想今早就打算让她们母女走的,没想到孩子病了,这病来真不是时候,可是又不能见难不帮,只有向队长反映了,他心里想着。

    饲养员没有等队长来队部就匆匆去了队长家;“你说这咋办?本来我想她们住一晚上就会走的,可是那个小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唉,说实在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四处流浪实在太可怜了,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要不也会流落到咱这里。”

    “是啊!现在又不是灾年,哪还有要饭的。不管怎样,先让她们住下吧。”

    通情达理的队长满口答应,饲养员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欣慰。他兴冲冲地回到饲养房。

    “队长说了,你们暂时住在这里吧,现在快带孩子去村里诊所看病。”

    莲香感激涕零,至少现在不用露宿街头了,提到给孩子看病,莲香面有难色,忧郁的说:“不用看,多给她喝点水就好了,也许昨天玩得过于兴奋,玩出了汗,晚上又凉汗了。”身无分文的她拿什么去看病,也只好违心的这样说了。

    “那怎么行,孩子发烧能不吃药吗?”饲养员气愤的看着莲香严厉得说道,“好吧,我带你去。”他看到莲香一脸窘相,突然明白了莲香的难处,于是声调温和下来。

    就这样,饲养员自己掏钱为孩子看好了病,莲香感恩戴德不知如何是好。

    “谁家没有难处?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但凡能帮你的,我就会帮。我姓刘,今后你叫我刘大叔吧。”

    刘大叔,性格豪爽、为人真诚,他与老伴相依相偎,但是唯一的缺陷就是膝下无儿无女。随着岁数的递增心情越发的苦闷,整日郁郁寡欢,在旱烟叶的烟雾中求得一丝宽慰。也为此,队长任命他为生产队的饲养员,一来让他天天有事做打消心中的郁结。二来他做事认真负责,让人放心。并给他配了一个年轻的帮手,年轻人不甘马号里的寂寞,干完活寻不到队长的身影就溜走。有兴致时,就陪大叔下几盘象棋,晚上一般都是大叔留守。

    刘大叔关心的询问莲香的来历,这个尴尬的问题,在一路之上被不少好奇心强人的问过数遍,她为了搪塞别人的询问,扯了一个连自己也为之一震的谎言:家境贫寒,婆婆有病卧床不起,丈夫尽孝不离左右,为了生活只好带幼女出来乞讨。她在诅咒婆婆的谎言中,有时让她惴惴不安,但转念又用一句‘咒一咒,十年寿’。自己在背后这样说婆婆,说不定还真能为婆婆增加寿命呢。她在内心用家乡的这句荒谬的语言聊以自慰。再说,对于这个恶毒的婆婆,她内心深处真没有一丝的怨恨、盼着婆婆生病的念头吗?她善良,善良的人也会有潜伏在心灵深处的怨恨。

    如今面对大叔温暖怜爱的目光,莲香犹豫片刻,含泪说出了自己的遭遇,至于肚子里暗藏的孩子却只字未提。

    大叔听了莲香的故事后,真可谓是怒气冲冠,愤然地骂道:“天底下还有这样混蛋的男人。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可他竟然连自己的妻儿往绝路上赶,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此后,刘大叔对两个孩子倍加呵护。莲香白天出去讨饭,孩子跟着刘大叔玩,有时刘大叔会把孩子领到自己家里,老伴特别的开心,老两口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

    慢慢地,莲香的肚子渐渐显形,大叔这才惊奇的发现,莲香原来是一个孕妇。他热情的让莲香母女搬到自己简陋的家中,冷清的小院热闹起来了。老两口对莲香格外的关心,并劝阻莲香少外出讨饭,虽然自家生活也不富裕,但多三张嘴吃饭暂且还不成问题,一种家的温馨笼罩在莲香的心头。但是这种深情厚意反而让莲香无所适从,她仍坚持每天去附近的村子讨要些东西回来……

    光阴荏苒,莲香分娩了,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真是命运弄人啊!莲香因没生儿子而被家人嫌弃,一次迷情却跟别人生了一个男孩。

    刘大叔老两口高兴的合不上嘴,忙着给莲香增添营养的同时,心里不免又增加了一丝惆怅,几欲想对莲香说出埋藏在心里的想法,此刻,却无法再说出口了,刘大叔在矛盾中端起酒杯。

    三杯下肚,借着酒兴,他看着莲香说道:“莲香,大叔前段时间有个自私的想法,现在……唉,我也不好意说了。”

    “什么想法,您尽管说,哪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我,怎么说呢,我当时想……这次你如果生的还是一个女孩,就把这个孩子留给我。如今你生了一个男孩子……你的家人一定会高兴的不得了,你的男人收到信后,一定会亲自把你们接回去……大叔羡慕啊!”刘大叔语无伦次的说完,强笑的垂下眼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莲香缄默无语,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泪水情不自禁的流了出来。这孩子无论是男孩、女孩都不可能带回家,一旦被人知道,定会被吐沫星子淹死。大叔两口心地善良,膝下无子,这正是最好的人选啊!自己纵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狠心把这孩子送与他人。莲香经过一阵痛苦的感情折磨含泪说道:“大叔,大婶,我知道孩子跟着你们会过得更好,把孩子交给你们,我放心。”

    “你……你说什么?莲香,你不会也糊涂了吧?这可是一个男孩子啊!也是你与家人和好的唯一筹码,你怎么……”莲香的决定让大叔老两口百思不解,惊诧万分。

    “大叔,我们这几个月来蒙受您的恩德,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您和孩子有缘,大叔,您什么也不要问了……我们出来很久了,现在也该回去了。”

    大叔扑通跪在莲香的面前,老泪纵横,哽咽的说:“莲香,你是我们的恩人呢!大叔谢谢你,虽然我们不富裕,但有足够的粮食吃,不会让孩子受半点委屈,你放心。”

    大婶在一边擦拭着幸福的眼泪,无声的点着头。

    刘大叔把所有的储蓄都翻出来也就是百十块钱,他觉得仍无法弥补莲香的恩义。于是他又向队长借了一点,凝重的塞到莲香手里说:“孩子,大叔没有再多了,这点钱你拿着,回去给两个女儿买点好吃的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远不忘。你将来如果想这个孩子,就过来看看。”

    嗷嗷婴儿啼,淫淫苦母泪,有娘不能依,另寻亲情偎。

    莲香留下这个无处安置的孩子,挥泪而别,她揣着用自己的骨肉换来少许的钱,悲怆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从身上卸下一个让自己羞于见人的包袱,却在灵魂深处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与愧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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